27 筆端落就成四凰

墨廿雪一直安逸地躺着,枕着自己兩只玉臂,卻久久未聽見聲音,她偏頭側目望來,見滄藍的臉色有點為難,她小嘴一扁,“不想說就算了。”

“公主,”滄藍終于出聲了,“如果說非要有什麽污點的話,北夜三皇子,最大的醜事就是,他是個母不詳的異端,而且,從來都被夜帝視為眼中釘,任誰都看得出來,夜帝時時欲将它拔之而後快。”

“嗯?”墨廿雪驚疑,終于從榻上坐了起來,“你們口中所說的洛朝歌,到底有幾個?”

畢竟,要是墨汲有這麽一個允文允武還能争面子的兒子,早不知道寵上天了,夜帝到底揣了什麽心思,竟要這般對待親生兒子?

滄藍說起來也是無奈,“沒辦法,我聽人說是因為他母親的關系,而且三殿下似乎是親南派,對南幽一直很友好,這點讓夜帝尤為不喜。”

“親我們南幽怎麽了?”墨廿雪是有點怒火的,“夜帝那意思,是要和我們交惡嗎?”

“這件事我也只是道聽途說,真假難辨,公主聽聽便罷了,不可盡信。”

墨廿雪心裏一驚一疑,另一旁的淺黛抿着小嘴似乎有話說,她皺眉道:“你想說什麽?”

淺黛像是被人從嘴上撕下了封條,開始滔滔不絕:“說起來夜帝真不是個好人,公主,四年前雲州兵變,三殿下不知什麽緣故被罰在邊城戍邊,當時三面合圍已經成了油盡燈枯之勢。城裏邊,吃的斷了,喝的也斷了,差點易子而食。北夜的意思,是要放棄邊城,連發十三道召令讓洛朝歌撤回,可是他沒有聽,反而與全城人浴血奮戰,破釜沉舟,最終保住了邊域疆土。可是,回頭上面一道旨意降下來,說他抗令不遵,理應處斬……”

單是想想都讓人不寒而栗。

墨廿雪被一番話牽扯得心弦繃緊,不知怎的,仿佛能感同身受那種百戰厮殺精疲力竭之後,又被污蔑為亂臣叛黨的悲哀。明明是守城的英雄,卻被無過而罰,有功而谪。

如果夜帝是這樣昏庸的一代帝王,北夜真的還配這麽多年與南幽南北鼎立嗎?

“公主……”淺黛的手在她面前揮了揮。

一片重影裏,她眨了眨眼,“後來呢?”

“後來,還好是他們北夜八歲的小太子力保,賭上身家性命,才得以讓洛朝歌保全的。不過夜帝一紙文書,又說對北夜的三皇子,永不封王。呵呵,他大概不知道,他這紙文書,真是讓因為那場大戰而戰戰兢兢的南幽子民拍手稱快呢。”淺黛笑得有點發苦。

畢竟偶像受了這麽多委屈呢。

不過話又說回來,在南幽也确實沒有人希望洛朝歌在北夜攬得實權吧?

畢竟有這樣的對手,将會是一種莫大的威脅。

在很多年以後,墨廿雪都始終記得,某一個陽光躍動的夏日,她因為某個人,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瞬間的心痛。那時也許無關風月,卻也是她對于他的第一筆印記。

……

秦婉兮是秦家的獨女,她們家是南幽的大戶,旗下所有商埠無一不是日進鬥金。秦家小女在太學裏不受待見,而在家裏,卻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滴滴的大小姐。

是羞于見人的緣故,從倉促出嫁以後,便連歸寧都沒有過。

不過短短十數日,原來白如蔥根的纖纖玉指被磨得到處是傷口和水泡,針線刺的,熱水燙的,利器劃的……

當然宋玦沒有家暴,但這一切又好到哪裏去了?他甚至,冷得像一塊高山雪峰上常年不化的冰,捂不熱揣不暖,能将她所有的好意領會成惡意,然後回以更深的惡意。

宋府裏,除了自己出嫁時帶的兩個丫頭,沒有人看得起她。秦婉兮的公公婆婆,也就是宋大人和宋夫人,對她雖然不是太壞,但始終臉色冷漠,看着她如看外人,像是……放養了一只可以在院子裏随意走動的寵物。

那件事的風波,因為秦婉兮的徹底在人眼皮下消失漸漸過去,宋玦的房門開始逐漸向外敞開。

唯獨對秦婉兮,仍舊冷眼排斥,她送來的補身體的湯,他讓人倒在牆根,她給他繡的花樣,他拿去随意打發下人。

本來以為秦婉兮堅持不了多久就會明白,他和她真的很不合适。如果一切都風平浪靜了,和離絕對會是他們最好的選擇。再嫁再娶,以後都無幹系。

秦婉兮心明如鏡。

可是盡管如此,但看到下人家丁佩戴着她繡的荷包時,卻仍然克制不住自己,上前多說了一句:“你這荷包……挺好看的。”

男家丁也似是撿到寶了一樣,黧黑的臉上露出兩排潔白的牙:“我那日也就在公子門口晃悠了一圈,沒想到他叫住我就把這東西賞給我了,夫人也覺得好看?”

女人對于這些東西總是識貨些,男家丁的心裏早已有了答案,捧着荷包更加愛不釋手。

怎麽會不好看呢?秦婉兮戳破了五根指頭才繡成了這麽一個,是她有史以來做得最認真的一次。

可是卻連同她的心意一起,被人棄如敝屣。

……

宋家的秦婉兮日子過得不舒坦,墨廿雪也沒好到哪裏去,自打上次和沈闕吵了一架後,心裏頭一直有愧,本來想找個機會敷衍地道個歉算了,沈闕應該比較大度,會原諒她的。

可是,她已經幾天看不到他的人了!

直到休沐的前一日,方儒才告訴他們:“這個……沈家的老二,以後不來了,大家照常上課便是了。反正他也學不來什麽東西。”

方儒每次只要想到沈闕,就會連同他的人一起想到那魔神一樣的琴音,蟲子爬一樣的字,和抽象得不能再抽象的畫作……

但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底下炸開了鍋,墨廿雪也沒想到他不來上課最後會變成再也不上課,急急地想找林複求證,林複也是一頭霧水,眼神裏寫滿了不解和惶惑。

方儒一根教鞭止住底下嘈雜的聲音,本來還想多說兩句,門口卻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清而沉,重而緩,仿似一聲綿長的磬音:“先生。”

墨廿雪心中一滞,沒錯,是那個人,攪得她心湖泛濫幾日睡不好覺的人。

方儒握着教鞭的手一頓,他得到了許可,慢悠悠地走進來,猶如驚鴻照影般的初見,照例是一襲雪绡,秀絕出塵,但是臉色蒼白,唇色看着也不太健康。

也不知道怎麽了,她心裏竟咯噔一聲:他病還沒好?

沈闕的手裏攥着什麽東西,他走上前交給方儒:“先生,這是學生交的最後一次作業。”

方儒是真不想面對那驚天地泣鬼神的字,本來是滿不在意地接過了手,潦草看了眼,果然依舊龍飛鳳舞。他握着紙張硬是沒瞅第二眼。

沈闕已經站在了臺中央,底下所有情狀一覽無遺。但他看的第一個人,是坐在最後邊對他不理不睬的白隐梅,視線由後邊往前掃,才能看到墨廿雪。她咬着下唇,瞪着他,好像還在生氣。

當然他不知道,墨廿雪早就不氣前幾天的事了,她是在怪他擅作主張要離開。

“各位,”沈闕幾乎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和啃饅頭一樣的随常平淡,“在太學的時日雖然不長,只有短短兩個多月,但沈闕也算是獲益匪淺,有恩師和各位同伴,這段日子一直過得開心。只是,我好像明白了,靠讀書走仕途經濟這條路并不适合我,我就是一個習慣了在外邊風餐露宿的游子……”

他搖頭又失笑,“所以,我想離開這裏,繼續游學觀摩。”他的意思其實是說,他的志向在于山水之間?

墨廿雪登時由怒轉驚,沈闕在說些什麽?他要離開幽都嗎?他已經是十年才回來一次,到底外邊有什麽好的?

像是聽到了她心底裏的聲音,沈闕的視線與她撞上,卻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朗月照花般的笑。

也只是昙花一現,然後他轉身想走。

“你等會兒!”方儒陡然在他身後叫住他,沈闕步子一停,轉身等候先生指示,所有人都看見,方儒老人家驚奇地對着他交上來的兩張宣紙瞅了又瞅,像是驚嘆和不可思議,好像發現了什麽曠世寶藏。

沈闕心思一凜:不會吧?

方儒詫異驚喜地擡起頭來,激動地問:“這真是你寫的?”

他方才已經說了是交的作業,還是最後一次,現在……不能反駁吧?現在就算他沖上去把東西奪下來再吃進嘴裏,可是方儒也已經看了,木已成舟覆水難收。

方儒簡直意外,“這種字,外表縱橫不拘,不工雕琢,且字間連筆,如凰尾相纏。看着像毫無章法,但實則內勁暗含,筆勢中藏,形狀灑逸,是久已失傳難摹的四凰體!前朝以後,後來人模仿的都不得精髓,你,你是……”

有個答案仿佛呼之欲出。

來之前,洛君承就問過他:“三哥,你這東西,交上去很冒險啊,就我所知,你們太學掌事的是個食古不化的老古板,他喝過的墨水比你喝過的水還多,你确定他認不出來這是啥玩意兒?”

沈闕微笑,“這個世上,這種四凰體寫得最好的,就是我師父,可是他老人家早就不在江湖很多年了,也沒有人知道他收過徒,方儒就算認出來,也翻不出我的身份,放心好了。”

話是這麽說,但沈闕還是真沒想到,竟然真有遍讀詩書,連文字的研究都沒放過的人。這一刻,他不得不對曾經不太看得起的老學究另眼相看。

這個字到底長什麽模樣,底下的學生似乎頭一次見方儒這麽興奮,摩拳擦掌各自好奇。

這也是溫如初第一次坐不住了,“先生,弟子也想見識一下傳說之中的四凰體書。”

沒見過的世面一群人終于開始嘀咕,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最驚訝以至于合不攏下巴的,是墨廿雪和林複,他們平時和沈闕走得最近,是知道沈二公子胸無點墨到了何種地步的,以至于墨廿雪常常感嘆,上天總是公平的,給了人一副中看的皮囊之後,必定會再給他一個不中用的……智商。讓他學習是按着牛頭喝水,是行不通的。

可他竟會寫那什麽體?

這事,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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