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玉真人【一】

大理國騰越府,來鳳寺。

翡翠交易最鼎盛的時期,騰越府半城人以玉為生,奉春秋時泣玉的卞和為祖師,尊為白玉真人。來鳳寺東側建白玉祖師殿,每年農歷六月初十在此舉行慶誕活動。

來鳳寺香火很旺,每逢祖師誕辰更是一派熱鬧。僧人早早就開始準備盛大法會,方便府衙各地趕來的善男信女進香祈福,供燈放生。

古剎裏有人求富貴榮華,有人盼順遂如意。

一個女子淡淡地站着,跟周圍的喧嚣歡慶有點格格不入。她供了一盞長明燈,盼她後半生終得依仗。從此素衣淡食,相夫教子。一炷香,三叩首。起身,微微一笑。她的願望這樣簡單,我佛有知,也不忍心辜負的吧。

天色微亮,一臺轎辇在來鳳山麓曲折迂回的林蔭道上,到寺院月臺的石階下落轎。一個身着黑衣的男子下了轎,轉身扶過一個老太太,慢慢拾級而上。老太太年歲已高,滿頭銀發,但精神矍铄。爬着天梯也不見辛苦,身邊氣喘籲籲的香客忍不住朝她看一眼,心贊真是硬朗。

蕭家玉莊的蕭老夫人六十五歲高齡,年年祖師祭都要親上來鳳寺。天梯從青年登到了暮年,說什麽也不肯叫人擡着上去。必須親自踏過九百七十階“天梯”,親自去祖師殿上一炷香,親自點一盞長明燈才算完。末了,吃罷一桌素席,打道回府。

有個女孩子被老夫人的銀發吸引,目光自然地掠過她旁邊的黑衣男子,突然看到一張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臉一紅。再偷偷看一眼,發現他雖然氣質出衆,但神色不羁,目光懶懶的一副沒睡夠的樣子,應當是誰家的富貴公子吧。少女一個多情而羞怯的眼神就生生被自己扼殺在搖籃裏,低下頭加快了腳步匆匆而過。黑衣男子視而不見,走得非常專心。他身後一個身長玉立的年輕人撲哧一笑,被他轉過頭瞪一眼,默默張嘴不出聲罵了句找死?

白皙修長的年輕人葉恒翻了個白眼,看了一眼老太太,忍住沒回嘴。

黑衣男子是蕭家玉莊的少莊主蕭坤,他百寶使盡也沒能說服高齡的奶奶好生呆着別亂跑,只能年年相陪。

來鳳寺進香是蕭家玉莊的傳統,因為這裏是蕭老夫人一生風雲的起點,幾乎相當于是她的信仰。百年前蕭家玉莊還只是個小作坊,掌櫃從緬甸購得一塊大玉,玉探都覺得這是塊無水無色的廢玉,無人問津。蕭家掌櫃一咬牙決定親自解玉,夫人在來鳳寺吃齋念佛一月。結果此玉一開,竟是一塊上好的豔色翡翠,光澤如脂,色綠似秧。掌櫃長舒一口氣,賭贏了。蕭家憑這塊石頭發了家,後來經營得法,成了騰越府小月城裏最大的玉莊。

老太太攜着葉恒去祖師殿跪拜祈福,勒令蕭坤同一衆男女去擠放生會。四十九名僧人在三寶前念經說法,蕭坤擠在人群裏,被長得令人發指的經弄得昏昏欲睡。好不容易等到三皈五戒授完,各人捧着自己的魚缸和鳥籠擠去寺南放生。魚入七寶蓮花池,鳥放歸山野樹林。蕭坤不知踩了多少人的腳才看到放生池裏盛開的尖尖紫蓮。懷中魚缸裏的水都快撒光了,他把小魚敷衍地往池中一倒,又拼命擠出人群來。

葉恒扶着蕭老夫人從祖師殿出來,抱着請僧人念經加持過的白玉真人玉雕來找蕭坤。遠遠就看到熟悉的高大身影努力擠出人群走過來,眉頭緊鎖,滿臉陰郁。葉恒瞧着狼狽不堪的蕭坤,忍不住笑的滿面燦爛。

“笑什麽笑?明年你來放生,爺寧願去聽老和尚啰嗦!”蕭坤白他一眼,把白玉魚缸往葉恒懷裏一扔,“手酸死了,回家睡覺!”

蕭老夫人瞪蕭坤:“回什麽家!平時在家不按時跪拜白玉真人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今天還想逃。皮不癢就給我安穩聽淨因法師講經,晚上乖乖用了素齋再回家。”蕭坤皮不癢,只好垂頭喪氣跟上。

大雄寶殿庭院內花木扶疏,法壇搭在一株古紫薇花樹之下。适才放生供燈燒香的人群都漸漸聚在了院內。來鳳寺方丈淨因法師坐在法壇上,舌燦蓮花,神采奕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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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坤扶老太太坐在樹蔭下,聽着聽着就覺得一個頭兩個大,馬上就要入幻境了,老太太狠狠擰他一把。瞬間清醒過來,覺得老太太真不人道。一會趁老夫人聽得入神,趕緊告假說自己要方便,穿過大雄寶殿四周的彩繪圍廊,往西側人少的地方走去。蕭老夫人也沒理會。

來鳳寺中軸線西側有一座觀音閣,靠近寺廟後門,從這裏出去是一大片的樹林,看着黑黢黢的有點瘆人。觀音閣是個微縮版的騰越府城樓,共三層,二層供奉着一尊千手觀音。三層裏放着着一些陳舊破損的經書雜物,平素都是懸鎖緊閉的。這兒離幾個正殿甚遠,也不知道為何荒廢了許久,平素很少人來。大家都在正殿聽經,一路除了幾個沙彌沒什麽人,蕭坤幾步掠到這裏。他自從幾年前發現這個極好的清淨之地後,就經常在老太太聽經的時候跑來睡覺。

但剛走進內閣,就聞到淺淺的腥味,心裏有點發毛。走向二層,甜腥的味道越來越濃。

血!

蕭坤臉上的懶散神情一瞬間消失不見,微微弓着腰像一頭敏銳的豹子,機警四顧。他減輕了呼吸,皺着眉頭四下打量一番後,緩緩走到放着觀音佛像的桌子旁邊。迅速掀開蓋着的錦簾,空無一物。

然後背後貼着牆壁,慢慢走上頂層。素來關着的銅鎖竟開着,推開門,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血跡。沿着血跡走到一個高大木櫃的背後。

赫然一具女屍。瞪得渾圓的雙目中滿是不可置信和絕望。

蕭坤吸口氣,竟然是暖香閣的名妓碧縷。身體冰涼,早就停了呼吸。蕭坤一時失神,嘆口氣,伸手合落了她從前顧盼流轉的雙眼。

姿媚嬌豔的碧縷,永遠閉上了她溫柔多情的眼睛。

日頭已經偏西,玉佛殿的院心有幾個小沙彌終于得閑,坐在一棵茶花樹下閑聊。他們一生都不會忘記,那天日落西山的時候,一個穿着黑衣的施主跌跌撞撞跑到他們面前,驚慌失措,語無倫次:“小師傅小師傅,前面觀音殿的三樓,死死死人了。”

互相撞着膽子,幾個小弟子顫抖着走進了觀音閣,這件事就這樣成了他們一生的談資。後來活成老和尚,坐在花樹下曬太陽的時候,還不止一次吹牛,說自己當時多麽勇敢淡定地找官兵,別人當時則多麽膽小害怕地尿褲子。

這樣大的節會,節度使守衛司派了一個巡邏中隊來保障安全。一日相安無事,大家都坐下來沐浴佛法了。隊長劉明假意認真聽經,還不時給大師一個了然的表情,其實心裏正想着晚上回家叫夫人燒幾個好菜慰勞自己連日辛苦。然天不遂人願,幾個小沙彌滿臉驚慌地跑過來,朝他喊道:“大人,觀音閣那邊有個死人。”

劉明大吃一驚,周圍人也聽得真切,一下混亂起來。劉明趕快連忙召集守衛朝觀音閣跑去。坐的遠看到所有的官兵突然都朝一個方向走去,方丈也匆匆離開了法壇。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一時議論紛紛。有好事的人也都跟着過去一探究竟,被劉明的幾個手下給攔在了院中。

蕭坤在濟濟人群中找到蕭老夫人,簡要說:“老太太,我剛聽那幾個小和尚說好像寺院裏出了命案,不宜久留,我們快下山吧。”蕭老夫人吃了一驚,被蕭坤牽住手就往外走。巡邏隊的人一時也沒法越過人群攔住他們,只好作罷。蕭老太太一邊下着天梯,一邊還有些蒙,只不停念叨:“阿彌陀佛,怎麽會有人在今日犯下殺生業障,真是罪過。”

碰到匆匆趕來的一隊捕快,為首的是蕭坤母舅的次子徐正擎。徐正擎是刑捕司的玉章捕快,掌管府衙破案偵緝事宜。蕭坤訝異:“怎麽來的這樣快?”徐正擎先問候了蕭老夫人,又同蕭坤解釋:“正好在山下,見巡邏隊的人放了危機信號,就趕緊過來了。寺裏怎麽了?”蕭坤道:“不知道啊,說是死人了,亂成一團,快去快去。”徐正擎一驚,加快腳步進了寺院。

“徐正擎跟駱枝的婚事可定了?”上了轎,蕭老夫人問蕭坤。她甚是喜歡徐正擎,還忙着給他牽紅線來的,誰知他竟然早就同巡捕房裏負責驗屍的駱枝姑娘兩情相悅了。老太太忙了許久一場空很不高興,害徐正擎跟蕭坤哄了許久。

蕭坤笑道:“他們二位貴人事忙,忙到沒時間成親。這小子說舅母一天不多不少他催三次,笑死了。”

蕭老太太因笑道:“我瞧着駱枝這丫頭是個好姑娘,面冷心熱。但日後成了親,要伺候公婆,煮飯掃灑。她天天一張寒冰臉,可怎麽好。還有啊,你們年輕人是越發不講究了。從前我們訂了親之後,門都不敢出的。他們兩個人倒還是從前一樣,成雙入對的,你說說。”

蕭坤倚在轎子上,懶洋洋說:“就是說啊,我看這兩人還是不要同時出現的好。每次兩人一塊出現在哪兒,多半那兒是出了命案了。老太太這樣愛操心,趕緊多費心幫我們葉總管找個好姑娘是正經。”

葉恒裝作什麽都沒有聽到,眼觀鼻鼻觀口,專心抱牢懷裏的一只魚缸一尊玉像。

蕭老夫人緊捏住蕭坤扶着她的手,聲音忽然低沉下來:“小葉這孩子是個心裏有數的,哪兒像你,最會叫人操心。你也是,都十年了,還是這樣放不下。”蕭坤收起臉上的玩世不恭,默然良久。終于還是歉然道:“是孫子不孝,我知道太叫老太太擔心。但如今我只希望能過的簡單些。”

蕭老夫人嘆口氣道:“騰越府人人都道那事之後,蕭家的少莊主荒廢了功夫,也不好好管顧玉莊,只是日日尋歡。我知道你不過想要過得簡單些,也不大管你。但今日你也看到,這樣的事,實是尋常發生。你不必心中歉疚。如今蕭家的‘十五殺’聲震四海,蕭家馬隊在玉石路暢通無阻,誰都知道蕭家的馬隊是動不得的,這都是你的功勞。雖然“十五殺”的兄弟忠肝義膽,但我心中總盼着你能帶領着他們……”

這樣的事,實屬尋常,都是我的功勞。可是,代價呢?後悔得恨不得死去。時間越久,就越無力,現在連嘆息都沒有力氣了。

就這樣簡單過完此生,也就完了,蕭坤心想。閉上眼,結束了對話。

作者有話要說: 文章完全架空,請原諒一個歷史學不明白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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