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人間煙火【二】

九月不喜歡那種觥籌交錯,拘束的很,要被人誇還要裝作很謙虛的模樣,所以一路東張西望拖延時間。反倒安姝有點沉默,刻意不去看蕭坤一樣,低頭看路走的飛快。路過一個挂着低價首飾的小攤,九月看到一個月亮形狀的小玉墜,下面吊着一顆珍珠,怪獨特的。想去細看一下,被安賢毫不客氣地拖走。

恰好衆人圍坐着看舞蹈,幾個人就悄悄溜進來入了席。蕭坤坐在蕭老太太身後,九月瞥見他身旁還有一對中年夫婦,看起來一派樸實,身上不是咄咄逼人的貴氣,而是那種鉛華洗淨的富貴,應當是蕭坤的父母了。

暖線閣最好的舞女都在這,怪不得街上的那隊被西域舞女比的失色。只兩個女孩子在舞池裏飛旋,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被牢牢吸住。

九月看到李通判家的大兒子看兩個舞女的好色表情就渾身不自在,覺得李通判實在是教子無方,長子好色,次子無賴,三子懦弱。不過話說回來,當初一紙休書休掉的杏娘,因為芸娘自盡秋娘入獄,又回到了李嘉書身邊,還轉了性一樣的賢良淑德,端的是個好娘子,果真對李嘉書是有十二分的真心吧……

正亂想着,和睦王爺笑眯眯看向九月,對宋桉說:“這是令嫒吧……” 九月趕緊擺出自小練熟的聖母臉,低着眼睑,謙虛地微笑。“果真是個不俗的丫頭,一看就是聰明的,宋大人真好福氣,生的好女兒啊。”

她九月從沒見過和睦王爺,但也聽了他不少的事。眉目裏的殺伐決斷告訴她,眼前這人絕非是一個簡單的笑眯眯的中年男子。

宋桉趕緊謙虛:“不過是一點小聰明罷了,哪兒及得上小王爺萬一,王爺謬贊了。”宋桉看着九月,心裏湧起一點憂愁。

總有一天他要護不住這姑娘了。

早點打算總是沒錯的。

“哈哈,說起來這兩個孩子倒是有一樣的喜好呢。阿玖早在大理就聽說宋久月的大名了,對你家姑娘很是仰慕,可巧這次皇兄派我出巡,就帶着這孩子過來看看。”和睦王爺笑道。

“說的是呢,這兩個孩子的名字也巧,性子又像。”王妃豐潤白皙,說話甚是悅耳。

九月擡眼看了一眼和睦王爺身旁坐着的少年,長得眉目清爽,一身正氣,就是看起來有點冷淡。

段玖不置可否,朝九月看了一眼算打招呼。

何止冷淡啊,簡直冷冰冰的,九月明顯被他投過來的眼神涼到了,覺得,這位小王子這毫不掩飾的敵意是哪裏來啊?和睦王爺對仰慕的定義也太有問題。

一曲舞畢,絲竹俱歇。兩個女子額頭微汗,躬身謝幕,衆人掌聲響起。

和睦王爺講話,重點表彰騰越府治理有度,經濟繁榮,順帶誇獎了一下九月姑娘,“就是要有這樣的人,不畏懼,求公正,不叫一人冤死……”之後又是一大通家國天下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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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睦王妃當即賞了一串自己日常戴的珍珠給九月以示褒獎。衆人合時宜地鼓掌敬宋桉酒,終于把九月從睽睽衆目中解放出來,九月長舒一口氣,回頭朝正看着她微笑的蕭坤做了個鬼臉。

好容易捱到了本夜主題。賞玉。

一些漂亮的女孩子托着包在綢緞裏的美玉,叫各位大人來回賞玩,平日裏賞完之後這些玉也就送出去了,但因為是一個極好的在權貴面前露臉的機會,所以每個玉坊還是願意拿出上好的翡翠。宋桉極公正,每年三大玉坊各三件,一共九件。

今年和睦王爺過來了,也就真的只能賞一賞了。所以大理府過來的幾個官員的興致并不高,不過做個陪襯,略誇幾句。

但也因為和睦王爺親臨,每家玉坊都拿出了珍藏,都想争“玉魁”頭銜。

九月看着這些美則美矣,但無靈魂的玉器,心說難為這些人想了這樣多的話來誇贊。一派熱鬧聲中,段玖坐到九月身旁。

“我叫段玖,大理府刑捕司的金章捕快。”

“小王爺,你好啊,我叫宋九月,我們名字裏都有一個九诶。”

“我是王久玖,跟你的不一樣。跟我說說你之前破的那幾個案子。”這個小王爺言簡意赅,說話的時候眼睛還在盯着那些翡翠看。

“也沒什麽,只是機緣巧合解開了一些難題,傳言實在誇大了。”九月看他一派敷衍,認為他就是過來寒暄幾句的,随口答說。

“這是嘲笑我刑捕司無人?”小王爺回頭看她,遞過來一道淩冽目光。

九月一時怔住了,也沒得罪他啊,難不成他這金章捕快小王爺還對這小城裏的一個小女子心懷芥蒂?也阻礙不到他仕途發展吧……

九月正要說話,段玖回過頭去:“算了,明日再說吧,這麽亂也聽不真切。明日我上門拜訪。”

九月心說你不就住在我家院子裏嗎。

“明日我約了朋友出去玩。你要是想知道我破了什麽小案子,就去找徐正擎,或者安賢。他們應該比較有心情伺候你。”毫不客氣嗆回去,這種被父母捧在手心長大的小公主,不能慣着!

然而并沒有出現九月期待的氣急敗壞,段玖回頭看了九月一眼,說了聲“好”,然後安坐如山。

九月心中剛升起的小火苗“滋”一聲被澆滅,還來不及反應,身側 “咣當”一聲杯盞落地。瓷片碎了一地,衆人都怔怔看過去。

是安然失手摔了杯子,她站起盯着圈中一個美貌女孩子,衆人順着看過去,也都呆住了,一時無聲。

真是美玉,稀世美玉。

“碎碎平安,好兆頭啊。”王妃笑說,“難怪宋夫人看住了,這塊玉,果真是世所罕見。”

“失态了,”安然感謝王妃解圍,勉強笑笑,倉促坐下。面色慘白,身體發顫。

九月也覺震撼,贊聲好玉。她長這麽大從未見過這樣的雕刻和這樣的玉種,連蕭坤都有片刻的失神。

雲鶴飛天。才巴掌大小,雕刻如生,天才手筆。

正濃陽均,老坑玻璃種,沒有一點棉絮,最難得的,是翔鶴頂端的那一抹血痕。緬甸翡翠是沒有紅色的,這一點紅,怕是浸了血千年而成。聽起來有點不詳,但因為做成了丹頂鶴,就美得極安詳平靜。

“巧奪天工是不誇大的,”和睦王爺稱贊,“不知這玉雕是誰家的?”

蕭家右側是楊家玉府的人,一個老者起身微微一躬,又坐下說:“是楊家的。說來挺不好意思,這塊玉原本就是楊家的,後來被一個玉匠偷走下落不明。過了二十年整,終于重現。說來還要感謝暖香閣的蟬姑娘,她得一個貴人相贈,又肯讓給我們,才終于叫這雲鶴再見天日。”

安然聽到暖香閣的舞女名字,身體又不受控制地一顫。楊老說的隐晦,其實,就是風塵女子得相好的男子贈玉,不知道什麽原因又被她轉賣給楊家了。

毫無懸念,“玉魁”被這只小小的鶴奪走,但連九月都能感覺到一陣不明的暗流湧動。

“你猜這塊玉最後會花落誰家?”段玖突然發問。九月觀察,和睦王爺素來清廉,他不會要。楊家很知道這塊玉的價值,其餘作陪的官員就是想要,也難。蕭坤呢,他表情淡淡的,是成竹在胸,還是根本就不想要。

楊家玉鋪的東西,蕭家想要,也不會那麽容易吧。九月想了想,跟蕭坤對視一眼,對段玖說:“我猜最後會花落蕭家。”

段玖一笑,道:“我覺得,沒人能得到。”

這什麽意思,九月也不想問,比起這些,她最關心的,是突然淚盈滿眶的母親,為何她看到這枚玉鶴會是這樣的反應。還有她的舅父看見這塊玉的面色突變,又是代表什麽?他也想要嗎,從沒聽說舅父有收藏玉器的喜好啊。

宴席終于散了。

安然深夜到訪暖香閣,這裏的旖旎生活才剛剛開始。沒想到竟在門口碰到了蕭坤和秀色,安然皺皺眉,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在這,也不知道該怎麽接受蕭坤在這。

蕭坤先開口:“宋夫人可是有事?”安然笑:“是,想找蟬姑娘說幾句話。”

秀色的小閣樓,蟬姑娘面頰泛紅,有點好奇地看着安然。被秀色從床上拖下來,人也不知道跑哪兒去,留她一個人面對一個不認識的人。

安然艱難發聲:“送你玉鶴的人,他還好嗎?”

蟬姑娘心裏咯噔一下,還真有人問,當即笑了:“哪兒有什麽貴人啊,這個是死人身上挖出來的。不知道什麽人的陪葬物吧,我鄉裏的母親拿過來叫我去賣了,也不知道值不值錢,聽說今日百寶宴上大出風頭,我肯定是賣便宜了。”

“您母親是在?”

“明光鄉。”

安然腦中轟的一聲,九月前幾天嘟囔的,明光鄉發現的屍首,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年,怎麽查……

永煦師傅說,我最近總覺得不好,有件事還是想跟你說一下,我總覺得當時他不是真的抛下你跟人走了……

安然不知道自己怎麽走回府裏的,只知道蕭坤遙遙跟着。

被一個學工的玉匠偷走了,楊家的玉匠。

那時候他意氣風發,是個明亮的少年。

“你喜歡鶴,我就雕個鶴給你。”

“師傅臨死前留下的這個邊角料,他們都覺得無用,就亂丢着,我就用它刻的,喜歡嗎?”

他死了。

他原來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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