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灼灼其華【一】

蕭坤清早拜訪安然。

遞給她一個木盒,巴掌大。

安然一貫起得早,倒沒什麽,只是有點奇怪蕭坤的突然來訪。接過木盒子,打開一看,絲絨紅布上躺着一只玉鶴,頭頂殷紅一點。

她幾乎是立刻把蓋子合上,問蕭坤是何意?

蕭坤看向安然,目光一片坦蕩和了然:“前塵舊事,過去的就過去了。”

安然不解,當年他們費了多少心裏才掩蓋起來的事實,為什麽好像朝夕之間,所有人就都知道了。她甚至還沒敢踏入刑捕司一步,去看看故人的遺骸。也沒跟宋桉說起,害怕這裏面有她更加不願接受的故事。

就這樣任其自然吧。重新打開盒蓋,觸摸,玉保存的很好,好像還有多年前的溫度。可是自己的手,已經布滿了蒼老褶皺,安然終于簌簌落淚。

“我從楊家要過來,當做給宋夫人的禮物,但我想您需要。”

蕭坤說的輕描淡寫,但是要這塊玉,付了多少代價在裏面,不是金銀散盡就能得到的。安然卻只能收下,實在是舍不得推卻故人留下來的唯一紀念。

伸手蓋住自己的眼睛,半晌,抱緊木盒彎腰致意:“多謝蕭公子。”

“不必,夫人有時間,跟安姝好好談談。告辭。”

人走到門口,安然突然又出聲:“請蕭公子代為守密,尤其是跟九月,不要說。”

“我會的。”

“多謝……”

話被一聲凄厲的叫打斷。

蕭坤跟安然對視一眼,驚然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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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叫聲是從安姝的小院子傳出來的,從安然的旁門走過去就是。許多下人圍到安姝的主房邊,安然匆匆進門,蕭坤在門口停下來。

九月臉色煞白,安靜跪着,一只茶壺碎在她腳邊。聽到腳步聲木然回頭,安然快步走進來,問:“月兒你怎麽了?”九月大夢未醒一樣,出不了聲。

安然看安姝面龐紅潤,在床上熟睡,這孩子睡相還是那麽差。下一瞬,她反應過來,撲到安姝身上,顫着手去探呼吸。她沒呼吸了,她怎麽沒呼吸了?腦子嗡一聲,千百朵星雲一起隕落,好像那個時候,十八歲的她,聽說自己的丈夫,有了另外的女人。

安然暈過去,九月又一聲尖叫,捂住自己的耳朵。

外面的人終于進來,掐宋夫人人中,探安姝的脈息。高姐已成淚人,硬生生收住,把安然擡回房間,又叫人去濟世醫館請醫師。張師傅不敢有時間悲恸,安排人速去請宋桉和徐正擎,親自去徐府中叫駱枝過來。

小五小六兩個最小的護院抹着眼淚站直,守住院子,不許任何人進入。

周圍的人忙裏忙外,蕭坤一直守着九月。人來人去,她就那樣呆呆地跪着,覺得安姝還會起來,笑着說,來,姐給你描個眉毛吧。

含着斷腸草的茶浸濕她的衣裙,奇怪,她怎麽不覺得涼。

蕭坤伸手扶九月,她不起:“蕭坤,你掐我一把,我在做夢對不對,我想醒過來,你打我一下好不好?”蕭坤單腿蹲下來,摸一摸她的頭發,怎麽舍得打。把她扣在懷裏,輕撫她的後背。

“沒事了,乖,別怕。”

九月眼睛突然瞪大:“蕭坤,我沒有姐姐了,我沒有姐姐了,我沒有姐姐了……”她最嫌棄的嬌小姐,她最操心的小姐姐,她小時候舉着胖胖短腿追着叫的姐姐,姐姐,她的至親。

終于一聲哭出來。蕭坤從沒聽人這樣的哭法,從胸腔裏噴薄而出,灼傷周圍的一切。他只好抱緊懷裏的姑娘,無力地說:“沒事了,沒事了……”

懷裏的人突然抽搐,蕭坤松開懷抱一看,九月呼吸不上來,揪住胸口重重喘息,蕭坤趕緊伸手點住她的昏睡穴。

駱枝挺着肚子趕到時,看到九月從蕭坤肩膀後露出來的臉孔裏,巨大的悲痛。因為呼吸不上來,九月緊緊皺着眉頭,慢慢倒在蕭坤懷裏。

她從沒見過這姑娘這麽悲傷,心裏一痛。

蕭坤抱起九月,對駱枝說:“我點了她的睡穴,一時不會有事,你去看安姝的遺體。”

聞訊趕來的段玖跟抱着九月的蕭坤擦身,蕭坤說:“九月我看着,你去看現場。”話說的淡淡的,段玖卻敏銳地感覺到裏面的發號施令。此刻,也只能照做。

蕭坤守在九月床邊,九月在睡夢裏握緊拳頭,蜷縮着,發出小聲的嗚咽,如同小小困獸。

宋家府中不時迸發出一陣一陣的哭聲,蕭坤閉上眼,腦中是揮之不去的血紅。莘月被一刀刺穿時,他眼前的那一片血紅。

終于,濟世醫館的李俪趕到,安神的藥草在院子裏彌漫開來。

漸漸的,悲痛平息。

宋桉面色灰拜守在安然身旁,嗓音沙啞:“是我錯了,我不該安排姝兒的婚姻,我害死了姝兒……”安然的長兄安旭立在地上,看着自己的親妹妹,眼神冰冷:“不是你的錯,這一切,本就不該發生……”

安賢端着藥過來看九月,九月慢慢轉醒,奇怪地看着眼前端着藥的人。

“賢哥哥,你怎麽在這?”

努力睜大眼,掙紮着起來,坐在她床側的人,是蕭坤?所以不是夢!九月一把抓住蕭坤的手:“我姐姐死了是不是?我表姐死了是不是?”

蕭坤不答,深深看着九月。九月盯牢蕭坤的雙眼,看到雙眸深處湧動的悲傷。她甩開蕭坤的手,看向安賢通紅的雙目:“賢哥哥,你為什麽要哭?”

安賢伸出一只手摸摸九月的頭:“月兒,喝藥。”

好聞的草藥味。安姝小時候生病的時候被逼着喝藥,都是九月偷偷幫喝掉的,因為她一直覺得藥有股好聞的味道。

九月盯着安賢手裏的藥碗,是蕭坤見識了自己樸素的碗之後送過來的一套上好官窯。青白的瓷,只印着一只茶花。安姝羨慕不已,全數搶走。很好心很大方地,留下了一只小小的,吶,給你留一只吃飯用。

九月咽淚,深深呼吸,接過藥碗,一口氣喝光。為什麽這麽苦?九月猛咳。蕭坤伸手,用衣袖擦幹她咳出來的藥,安賢欲言又止。

然而,九月根本顧不上思考,最愛幹淨的蕭少爺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舉動。她下床,我們去看現場。安賢和蕭坤也不攔,跟在她身側。

小五小六看到九月,關切道:“九月姑娘,你醒了。”九月看兩只猴兒挂在臉上未幹的淚痕,又要忍不住,趕緊閃身進門。

駱枝剛好查畢出門。

“駱枝姐姐,驚動你了……”九月看見駱枝,走過去抱住她。

“傻姑娘,哪裏的話。”

九月蹲下來摸摸駱枝的肚子,慘然一笑:“小猴子,驚動你了。”

站直,壓住心裏的惶恐,問:“姐姐,有什麽發現?”

駱枝握住九月的手,輕輕道:“死者女,身高四尺九寸。死于斷腸草中毒。死者兩只手掌中各有兩個月牙形傷口,淺紅,推測是由自己指甲造成,傷口時間不超過一日,身上沒有其他傷痕。斷腸草位于死者生前飲用的茶壺裏,她死時無任何痛苦。”

九月知道的,斷腸草,無痛而亡。

她伸出自己的手,安姝愛美,雙手修長,指甲精心修剪。她在哪兒看到過安姝握緊的雙拳?哦,是昨夜安姝跟她父母說,自己願意嫁的時候。那麽,她根本還是耿耿于懷。

九月突然後悔,她昨夜就該看出來的。安姝說不要她陪着睡的時候她就應該死皮賴臉纏着,這樣安姝應該就沒機會在自己的茶壺裏,放一株斷腸草進去了吧。

段玖檢查完院落各個角落回來。

聲音不帶任何情緒:“窗戶緊閉,無任何掙紮打鬥痕跡。問了安姑娘的婢女碎玉,一切都在原位,确定夜間門上了栓,清早才開啓。碎玉昨夜伺候安姝喝茶,早起以為她還在睡覺沒敢去,自去做事。九月姑娘是第一個見到屍首的人,可否說說當時情景?”

九月喉嚨發緊:“昨日我姐因為不想嫁給我父親看好的人,跟我父母争執又和好,所以我醒過來之後立刻就來找她,擔心她還是不開心。結果推門進來喊了好幾聲她都沒有回應,我伸手推她,身體僵直冰冷。我看到她紅潤的面色,第一反應就是斷腸草,立刻就去查她桌上的茶壺,果然是……”

“可是,”九月問,“我姐姐哪裏來的斷腸草?”

徐正擎一路策馬狂奔,這個時候趕到,他氣息不平,回答九月的問題:“剛才清點斷腸草,刑捕司少了一株。昨日,安姝曾來刑捕司找過你。張師傅一路問過來找到刑捕司的時候,她已經去了蕭家。她不熟悉,走進了管藥材的藥房,那個時候濟世醫館剛好送過來他們最後一批斷腸草。”

哦,一切證據都在說,安姝自殺了。是這樣吧。

一時默然,沒人說話沒人動。就等着有人宣布,安姝,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茶壺裏,是什麽茶?”九月突然問。

駱枝沒有留意,段玖不懂茶。

“陳年普洱。”蕭坤說,九月的小腿上,還留着一大圈的污漬。

九月卻在一瞬間,瞳孔一縮:“我姐姐,從來不喝普洱茶。”

作者有話要說: 失去一個至親的人有多痛?

其實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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