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灼灼其華【二】

“确切的說,我姐不喝茶葉。”九月說,非常确定。

房間裏放茶葉的瓷罐裏,都是安姝愛喝的花朵,玫瑰,茉莉,菊花滿滿當當。安姝嫌所有的茶要麽苦要麽澀,從來不碰。

段玖皺眉:“我剛在她房間看到一盒茶葉。”快步從裏屋拿出一個木盒子,打開一看,盒子裏面圍出一個圓形的盤子,一盤子的普洱茶。九月湊近,從裏面撿出一枚紫色的幹花瓣。駱枝道:“斷腸草。”

九月叫過碎玉:“這個盒子哪來?”

碎玉還在用手帕抹着臉上停不下來的淚,看着盒子搖頭,我不知道。

“你就是這麽伺候小姐的?”九月眼神中射出一道冰淩,把盒子一扔,咣當一聲摔在地上,細碎的茶葉灑落滿地。

碎玉立刻下跪,顫着身子,話都說不出來。

衆人都怔在當場,從沒見過九月這樣。蕭坤剛好就站在九月身後,悄悄握住她的手,冰涼一片。九月一瞬間回過神來,作何遷怒無辜的人?閉上眼嘆口氣,跟蕭坤說:“我沒事。”

“沒事了,碎玉姐姐,我因為姐姐的事傷心,跟你沒關系,你下去休息吧。”九月忍住心裏的刺痛,溫言朝碎玉道。

蕭坤松開手,九月道:“看起來,自殺的可能性比較大。這個茶葉的出處,麻煩段大哥徐大哥幫忙查一下。也許是我姐自己去買的,我似乎聽她說過近日長胖了些,一個姐妹建議她喝普洱茶的話……蕭大哥,今日多謝你了。我要去睡一會兒。”

安神藥起了作用,九月困倦無比,昏昏欲睡。

蕭坤看這個神采飛揚的女孩子一副疲憊無助的樣子,一陣心疼。從王若靜手裏救出她的時候,她在車裏縮成一團發抖,那時候他就想,一定要護她周全。然而竟做不到,今日的事,他是不是也原本可以阻止?因為對方是個小姑娘,所以他不似往常決斷,總是瞻前顧後,想要保護她。這件事,原本就該早早告訴她的吧。

九月一覺睡到半夜,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想不起安姝的臉,使勁想,也想不起來。

她渾渾噩噩從旁門穿過院子,敲響母親的門。

宋桉開門,看到自己女兒散着頭發,臉色蒼白。只穿着睡覺時候的中衣,凍得簌簌發抖。月光不知人間事,還是一貫的潔白美好,輕柔鋪灑下來。

九月的眼睛不能聚焦,說:“爹爹,我想跟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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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桉的心咯噔一聲,一把把她拉進房,用身上披的衣服裹住已經冰透的女兒,又趕緊叫人煮了姜湯。九月喝着姜湯,周身的冰涼氣息漸漸被驅散。

安然摟住九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的小女孩。宋桉去隔壁睡了,母女兩個人緊緊相擁,填不滿彼此心裏的空洞。

那不是九月第一次看到身邊的人死去,但是第一次,死的人,是她的至親。因為是第一次,所以格外痛。

快到清晨,九月開始發燒咳嗽,安然和宋桉焦心無比,一直守着。可是喂藥冰敷,九月怎麽都不轉好。剛開始還知道燥熱,要推開身上的厚厚被褥。到後面,已經完全昏迷,動都不動了。

整整一日,藥喝了不知道多少下去,就是不肯退燒。醫師站了一地,全部束手無策。

到了後半夜,九月開始有鼻血流出,渾身抽搐。李俪緊皺眉頭,不停地用冰毛巾給九月擦身子,看到九月這樣,呆了一下,眼淚不受控制地留下來。安然伸手擋住自己的眼睛,阻住将落未落的眼淚,走出房門,對守在外間的宋桉說:“去叫她的那些朋友吧。”

回房叫李俪停手,親手替九月穿好衣服。真奇怪,這小姑娘怕冷,一向手腳冰涼,這樣一個小冰人怎麽能滾燙成這樣?

小藍,秀色,李亮,駱枝,徐正擎,葉恒,小黑全部第一時間趕到,唯獨蕭坤,遲遲未到。會有回光返照的那一刻,他們全部立在地上等。

此刻在九月的夢境裏,她被綁在南山山頂,炙熱陽光撕咬她的皮膚,皮膚一寸寸燃燒。眼前開始泛起妖豔桃花,她覺得,是不是終于要燃盡了。突然陰涼一片。她轉身,是蕭坤,手裏一把傘,笑着看向她,她怪蕭坤:“怎麽只有一把傘,李俪姐姐怎麽辦?”

蕭坤趕到宋府時,九月剛醒。

不是回光返照,是藥終于起效,退燒了。安然喜極而泣,眼淚大滴大滴落下,她從二十歲到現在,沒有再哭過。連安姝自殺,她連一滴淚都沒落。這些幸福和甜蜜終于都還回去了,夢一場,沒有眼淚可流。

九月摸着她的臉,用手擦去她的眼淚,輕輕說:“娘,讓你擔心了。”

蕭坤手裏握着一個很小的盒子,望着九月紅撲撲的臉,一路趕過來擱在胸口的沉重終于松落。握住手裏的相逢丹,蕭坤突然笑了。

“淨殺”于鏡是十五殺裏唯一的女子,大藥門的唯一傳人,手裏有一顆師門留下的丹藥。江湖人都知道這顆藥,但也都說,絕跡了,随着大藥谷滅門,絕跡了。

她對蕭坤說:“相逢丹就剩這一顆,我不能給你。老殺主說了,這顆丹只有你有了生命危險才能用,別人都不行。”

沒有商量餘地。蕭坤不多說,只定定看着她:“給我。”

“坤,我奉命守着這顆丹,你不要叫我難做。”

蕭坤異常疲倦:“我生命裏突然出現的光,你真的要熄滅它嗎?”

于鏡一瞬間明白了蕭坤對那個小姑娘的心意,如果不救活那個女孩子,蕭坤又要過回這些年的日子。這些年蕭坤怎麽過來,她最知道。到了晚上從來睡不着。只有在白天,陽光灑在身上才敢睡。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他游戲人間的傳言,她覺得多麽明顯,蕭坤是心死了啊。燒的火紅的一顆心被一大盆水澆下來,刺啦一聲,涼透了。

蕭坤想把手裏的盒子遞給九月,又擔心這姑娘不知輕重随手丢了,還是自己收好。然後一言不發轉身,九月眼神一偏,剛好看到蕭坤離開的背影。

在床上躺了三天,九月下地的時候終于不再頭昏眼花。安姝的葬禮,也在今天了。

舅父安旭聲音沉痛,聽起來很遙遠,亡人安姝,小弟安泰之女,安泰死沙場,他的唯一女兒也意外身亡。他們英年早逝,但是都有灼灼其華的一生,我們紀念他們,望他們安息。

然後是一些九月看不懂的禮節和法事,四下一看,問段玖:“和睦王爺呢?”

“家父已經返回大理府。”段玖說。

“那你怎麽不走?”九月奇怪。

段玖要不是看九月身體不好,這樣的話他一定懶得回答。還是解釋:“安姝的死亡還有疑點,還有宮昌運和永煦道姑的死,都沒最終解謎。這些家長裏短的案子我不擅長,還需要你幫忙。”

九月心說,是,你最擅長破驚天大案了。還是虛弱,站了一會兒覺得累,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看人來人去。

安姝做人海派,跟小姐妹東西送過來送過去,多數是自己虧了。安然好笑。總說她一言不合就送東西,吃了虧還不知道。

這些情,在安姝死後,全部用眼淚還回來了。

人終于入土,九月想,姐姐,你要聽我媽的話,化成星星。這樣我以後看天的時候,就會想,你在那兒呢,這樣整片天空就會不一樣了。

九月在風裏站得不穩,木棺上一層層灑上黃土,終于,再看不見。

宴桌上,九月再次聽到小舅的故事。這個她從未見過的小舅十三歲随父上戰場,戰功赫赫。二十年前一場跟刀西國的大戰,大理同時隕了兩名大将,都姓安。就是那時候開始,安旭接替父親的将位,從邊境小将一躍成為崇聖軍主帥,搬去大理,為國效力。

安小舅母也在舅父捐軀的當年重病而亡,安姝就被交給了安然撫養。舅父每年都會帶着安賢回騰越,安賢就領着九月和安姝一起玩鬧。

九月和安姝那個時候被勒令跟張師傅學功夫,姐妹倆苦不堪言,還是安賢教她們使壞,作弄張師傅,逼得張師傅自己去跟安然請辭,不再教這兩個原本就不是學武的料的淘氣女孩子。

原本不太清晰的記憶突然從塵封過往中冒出來,九月終于想起安姝的臉。有點承受不住,心又開始狂跳,安姝是安泰小舅的托孤,他們唯一骨血,宋家都沒保住。

這是九月從小聽到大的故事,她從沒有過半點念頭去懷疑。

段玖這個時候卻在想,那個崇聖軍的小将軍安泰,他小時候見過一面的。長得像其父,硬朗強壯,眉目如刀,安姝一點都不像他。刀西一戰,朝裏的人嘆息了很久,都說安泰新婚才不過三月,真是可惜。從沒聽說過,他有孩子。

段玖第一次在百寶宴見到安姝的時候,她坐在九月身後。他以為她是宋九月的親姐妹,兩個人長得,都像安然。

作者有話要說: 不是九月體質差,古代人感冒就是會死人的,你們看晴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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