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還有一個月多幾天就到過年時候,開飯鋪的事年前是趕不上了,姚佩雲手裏現有的積蓄也不夠她再租賃門面折騰開張,思來想去,她讓謝岍幫忙弄來輛純木結構的勒勒車,自己在家裏叮叮當當一番改造,成功把它修改成輛方便出攤的小推車。

在秋葵裏第六街街頭雜貨鋪買兩個口徑不同的鐵皮小火爐,在街尾鐵器鋪買一架平底鏊子與一口鐵鍋,第二街買碗筷碟子及便攜的馬紮折疊凳,還讓謝岍給寫來個木招子,姚佩雲自己在上面畫上簡筆畫的餅和一只碗,就這麽推着車子上外面出攤賣早食粥餅去了。

冬月十九這天一大早,天光未亮,謝岍提前一個時辰出門去軍寨上差,順便幫姚佩雲把車子推到她提前相看好的一個十字街口附近,那路邊有擋牆,正好可以背背風。

此時寬街大路上還沒什麽人往來,謝岍幫姚佩雲支開攤子,擺放馬紮凳子,然後是把爐子點上,将姚佩雲寅時剛熬好的一鍋雜米粥煨到爐子上,再過來幫忙烙粗面餅。

天光漸漸亮起來時,街上出門幹活的行人也多了起來。姚佩雲忙利索後就讓謝岍坐那兒吃點東西——這家夥早上沒有吃飯的習慣,只要你不看着點她管保忘記吃。

第一位客人進攤是大半個時辰後天光蒙蒙亮時,那是個年輕漢子,着急忙慌的什麽都沒問,要兩張餅一碗粥坐下就吃,姚佩雲給他上了碟自己腌的辣白菜,不多時他又要了一張餅,吃完後抹抹嘴放下錢就走。

謝岍辰時中上差,此刻時間還早,抱着胳膊在攤子旁踱步,見路上往來匆匆,但攤子就是沒上第二位客,她湊過來問:“要不我給你嚎一嗓子賣餅賣餅?或者咱點它一挂火鞭熱鬧熱鬧?”

“出攤子不用整那些花裏胡哨,”姚佩雲邊忙活邊說:“你若不着急走,就幫我把那用過的碗筷刷了。”

等姚豐收領手下兄弟們過來捧場時,眼尖不錯的就瞅見他們家那位“老天爺王大我王二”的謝營長乖乖蹲在勒勒車邊刷碗。

吓得營裏幫小年輕束手束腳站在那裏,不敢坐更不敢呼索。

姚豐收吸吸肚子費勁蹲下來與營長說話:“看來您也沒能逃脫七娘魔爪,最終淪落到蹲這裏刷碗。”

“你們吃你們的,”謝岍轉頭朝小年輕們扔下這句話,然後繼續和姚豐收頭對頭低聲密謀:“立馬交代下去,七娘就暫時在這裏出攤,讓整個秋葵裏,包括前後左右幾個裏的街面都注意點,老子不用他們破費捧場,但也別到老子頭上來惹事。”

“沒問題,”姚豐收用力點頭,餘光瞥見妹仔去給那幫狗崽子盛粥上飯,他摳摳頭皮略顯為難說:“營長,說實話,您也被七娘拿捏住什麽把柄了吧?”

他家營長大馬猴一樣蹲在水盆前,滿臉如臨大敵:“可以這麽說。”

“怪不得蹲這裏刷碗來,”姚豐收扭頭看看正穿梭在馬紮間給大家端粥送餅的妹仔,壯着狗膽萬分同情地拍拍他家營長肩頭,說:“真是辛苦您了,我先過去吃點東西,您繼續……”

“哥,”不知何時走過來的姚佩雲出聲問:“你們湊一塊說啥呢,你吃了沒?過去坐着吃點熱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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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哎這就過去,”姚豐收撐着膝蓋起身,走到粥鍋前低聲和妹仔說:“最近忙不忙?”

姚佩雲盛碗粥遞給哥哥,在圍裙上擦擦手說:“還可以,只出個早攤子,有事?”

“也不是什麽大事,”姚豐收嘶溜幾口熱粥,涼哇哇的肚子裏頓時熱乎乎起來,蘊帖地說:“就是之前給你說過的,媒婆那邊想給你介紹個小夥子,你看你抽個時間見一見?上次你生病,這事不就給擱下了。”

啊對,還有這檔子事!

“哥,我……”姚佩雲視線一閃躲,話到嘴邊又梗住,不知該如何開口為好。謝岍那貨不知何時湊過來,在後面說:“去呗,改天我和老姚一塊陪你去。”

“啊營長!”被背後這道幽幽話語吓得一個激靈的姚豐收險些跳起來,喊人時那帶了拐彎的語氣竟莫名有些嬌嗔,似乎提起妹仔相親的事他都有些面皮薄不好意思。

“哥咱回頭再說呗,回頭再說哈。”恰好那邊上來兩位路人食客,姚佩雲忙開腔招呼對方:“二位來點什麽?小攤子今日剛擺,暫只有粗面烙餅和雜米粥。”

那二人已自己撿了馬紮坐下,其中一人東瞅瞅西看看覺着這種只有馬紮和凳子的擺攤怪新鮮,另一人解開系在下颌的棉帽繩子說:“咱們也是趕時間,就來三張餅兩碗粥吧,有配菜麽?”

“有的,我自己搗鼓的小菜,有辣白菜、蘿蔔丁什麽的,客可來挑挑,都不值什麽錢,所以白請客嘗嘗,但是客管吃不管往家捎哦。”姚佩雲從蓋着棉布的竹筐裏挑出三張熱氣騰騰的烙餅切塊,邊熱切說着頑笑話,邊示意謝岍去給客盛粥。

那二食客哈哈大笑,與姚佩雲搭腔多說幾句,謝岍收到指令幽幽地幹活去,姚豐收站在原地有些愣:他這個鍋鍋在這裏站着,妹仔怎麽使喚營長使喚的這麽順溜呢?以前妹仔拿捏住他把柄使喚他時好歹還找找理由,使喚營長就連言語都沒有呢,只一個眼神營長就會意,哇,妹仔她到底捏了營長什麽天大把柄啊……

可憐姚豐收還沒琢磨出個所以然,時間差不多就到回軍寨上差,一堆十八九二十來歲的小年輕們吃罷熱乎早飯都争着搶着給姚佩雲道別,一時之間“姐姐再會”、“姐姐告辭”的聲音不絕于耳,最後被謝岍拉下驢臉統統吓跑。

“白蹭飯不給錢還想和姐姐再會,想的那麽美呢,”謝岍叨叨着在姚佩雲頭上按了一下,說:“我這就去幹活了,你忖着些賣,也不是頭天出攤就非得把東西都賣光,差不多了就回家,起早貪黑的,回去再好好補個覺,晚上我回家做飯。”

“記下了,”姚佩雲把人往外推:“快走吧,要遲了。”

“嗯嗯嗯。”謝岍應着聲,打聲口哨招呼上自己在路邊啃土玩的坐騎,一步三回頭地與等候在那邊的姚豐收一起走了。

姚佩雲不由失笑,這家夥真愛唠叨,也真招人喜歡,不是麽。

花開兩朵話表兩頭,且說重操舊業的姚佩雲不急不躁在這邊路口出早點攤子,謝岍與姚豐收離開後并行來軍寨上差。

簡短早議謝岍聽取各部人馬今日作訓安排,再将近日需安排事宜下發諸将領,議散,營長傳幾位捉筆尉官入營廳,快到年底,大柳營要向中軍帥部上交本年度總結軍文,以及大柳營長要向大帥提交大柳營下年的年計劃,這件事馬虎不得,年底回祁東是要和大帥對論甚至可能影響來年軍費計劃,謝岍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耐下心書寫。

無可奈何,無可奈何,提筆寫文書奏報在謝岍的人生十大恐怖事件榜上名列前茅,不到兩刻時間,将軍案後低頭寫文書的營長不出意外地屁股長釘子似扭扭歪歪坐不住椅子,又墨跡片刻,營長終于手腕上套起牛筋彈弓掀簾鑽出屋去。

快要入九的天氣裏出屋連外面的皮罩袍都不穿,不用問,營長要麽到後頭空地上練習拉弓射箭,要麽就是去練兵場找人切磋拳腳了,大柳營會寫軍報的尉官都知道營長有這種一寫東西就逃跑去操練的毛病,而營長嘴上還偏要找些“為軍者需要一日不辍地操練本領方能于戰鬥中保持勝利姿态”諸如此類的借口。

說起為軍者操練之事,大家也無可辯駁。因為事實就是軍中甚至朝中很多文人武将的身材普遍會随着官職的升高而走樣走樣直至走得徹底不像樣,這方面文官肥些還不打緊,武将若是大腹便便那可就真真要壞菜。

謝岍尤其重視這個,部分原因是因為她曾見過大哥謝斛在他三十歲那年開始為保持身形而付出的不懈努力,大哥在三十歲到三十三歲的堅持保持給謝岍留下不小影響,以至于謝岍跌進三十就下意識開始在乎身形問題。

曾聽大哥說過男人身材三十歲是道坎,聽大嫂說過女人身材生孩子是道坎,謝岍本來對自己勁瘦有力而不孔武彪悍的完美身形不是太擔心,覺得自己只要保持平常就好,因為生孩子這事這輩子跟她沒緣,然而恐怖的是就在三十歲快結束的時候,謝岍遇見了那個名喚姚佩雲的女人。

——那天傍晚謝岍站在衣櫃前更換幹淨衣物,脫下裏衣後無意間瞟見了梳妝臺上銅鏡裏照出自己身材,仔細一瞅,她腰上的肉竟然有些松了!

而這樣的意外驚喜,正是姚佩雲好吃好喝的照顧給她帶來,晚飯時謝岍委屈巴巴給姚佩雲反映此事,姚佩雲說沒關系吃胖了可以多鍛煉鍛煉,于是謝岍含淚幹了姚佩雲做的胡椒冬瓜雞蛋湯一大碗,以及吃了皮薄餡兒足十八褶的大肉包子整兩個。

總而言之,姚佩雲把謝岍養胖了。

每日拉弓兩百箭是之前郁六給營中普通士卒作訓所劃标準,大柳營如今正常沿用,謝岍麽,謝岍也只拉兩百下,不過是拉的不是一般弓,而是祁東蒙弓。

別小看祁東蒙弓,它可是和東北鴻蒙軍的太興重弓、西南開山軍的開山玄鐵弓齊名的三大名弓之一,祁東蒙弓在戰争中的大規模應用體現在祁東軍所向披靡的具裝重甲上,祁東蒙弓配合具裝重甲,無論遠近人馬俱碎。

當年郁孤城隔恁老遠給十八部右王來的那只索命穿心箭,用的就是射程遠得可怕的祁東蒙弓,放眼八萬祁東軍,能一次拉兩百八十下祁東蒙弓的上下不超過十個人,祁東□□營的選拔作訓标準也才一百箭。

小三百下弓拉完營長汗濕衣背,精力短時間內也不剩下啥,本可以就此老老實實回去寫書文,孰料營長在外面院子裏遇見正準備出去找自己确認點軍報內容的尉官,回答罷尉官問題營長腳步一轉再次直奔練兵場而去。

海日很帶人在練摔跤。

這個漢原混血的漢子有着傲人的七尺身高,身材壯碩魁梧肌肉虬結,是看管庫房的将蘇哈的親弟弟,将蘇哈年輕時候摔跤本領曾稱霸大原,海日很更是青出于藍,就連大帥謝斛和這家夥過招都占不了什麽上風。

見謝岍只穿着貼身的作訓衣走過來,站在圍觀人圈旁邊指導中間幾對士卒摔跤的海日很抱拳說:“營長。”

“嗯,”謝岍走進人圈裏湊熱鬧,說:“圍個圈子做啥?——呦,比賽呢!”她看見了旁邊地上壓賽的東西。

軍裏不準任何形式的賭博存在,士兵作訓互相比賽時為讨個彩頭多把随身的小玩意壓着玩,輸來贏去到最後,頂多就是吃飯時碗裏多個雞腿或少塊肘子肉。

海日很叉着腰,沖場地中間正摔着玩的幾人一擡下巴,促狹說:“好久沒見過營長出手了,來兩局?”

“不要,不來,大帥和定原軍齊大帥兩個聯手才勉強按住你,慈悲慈悲,我才不要被你當猴子扔着玩。”該認慫時謝岍從來不猶豫,跟海日很摔跤,撲通跪下求饒還差不多。

在絕對強者前面,你要麽想辦法徹底戰勝他,要麽就乖乖臣服,別整那套又打不過又好面子不服氣來惡心人。

旁邊當即有人起哄喊:“哦,營長認慫喽~”

“認你媽個慫,老子這是認清事實,”謝岍笑着踢過來一腳,對起哄的步兵小頭頭說:“有本事你跟我摔,你贏了再來嘲笑老子!”

步兵小頭頭跟謝岍摔跤?直接撲通跪下求饒還差不多,便也立馬認慫搖頭:“營長我錯了,求放過。”

此刻,就在大家都開始起哄的時候,海日很身後站出來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跟謝岍不相上下的身高而較謝岍微壯,一頭大原族特色卷發而五官卻是漢人特征,他有些害羞地在海日很耳邊低語了幾句什麽。

側耳聽罷的海日很一拍那雙蒲扇般又厚又大的手,人群立馬靜下來,連謝岍也投來目光,海日很把年輕人往前推一把,說:“營長,這是我親傳徒弟俞圖,想借此機會見識見識您的貼身繞追身術。”

“嘿嘿,可以啊,雖然打不過你海日很,我倒是能跟你徒弟過過招,小孩輸了不準說我欺負人啊,慈悲。”謝岍笑出聲,打量幾眼這個被推來自己面前的年輕人,說着開始挽袖子。

這幾年來,這個小青年是第一個主動提出來想和自己過招的人,謝岍覺得挺高興,然而其他人之所以沒有人起哄說營長欺負小孩,那是因為俞圖這個後起之秀如今已經在大柳營衆人心裏成了海日很的代表——絕對力量,絕對強者,營裏還沒人贏過俞圖,連孤身搏熊的姚副将都被這後生摔得拍地認輸。

一見營長開始撸袖子,圍觀人群頓時爆發出鼓掌聲叫好聲以及嘹亮的口哨聲,營長要親自下場了,消息不胫而走,練兵場左近的人都跑來湊熱鬧。

摔跤開始前圍觀人越來越多,海日很不怕俞圖有心理負擔,語氣輕松地給神色沉靜的愛徒打預防說:“營長雖然是出了名的路子野,你也不要拘束于傳統大原摔跤,切磋切磋嘛,會什麽本領用什麽本領就行,咱們也看看什麽是山外山天外天呢。”

俞圖憨厚一笑,被風皴裂的兩個臉蛋子紅彤彤。海日很揉了揉徒弟柔軟的卷發,心說,這個扮豬吃老虎的孩子今天可要好好長長見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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