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沒臉
廖嬷嬷見我望着一地價值不菲的物件出神,忙伸手來掐我的臉道:“看什麽看,想摸點東西回去是不是?我告訴你,這些東西都是記在賬上的,少了一樣就要你的命!”
我被她掐得魂都要飛了,連連嚷道:“不敢摸不敢摸,給我十個膽子都不敢!”
廖嬷嬷睜圓眼睛瞪了我一會兒,轉而吩咐一旁彎腰擦拭花瓶的小丫鬟道:“阿陶,你告訴她該怎麽做,我得去清點別的東西了。”言罷高昂起頭,白鵝似的傲然掃了我們二人一眼,叮囑道:“可別讓我發現你倆偷懶,不然抽死你們!”
然後便轉過了身,扭着她那矮肥的身子朝另一頭院子走去,唯留我和小丫鬟阿陶在原地喝西北風。
阿陶是個面容稚嫩的小姑娘,長得又瘦又高,倒也還算清秀,就是那張營養不良的臉略有些蠟黃,一看便知道是沒有吃飽穿暖。她瞅着廖嬷嬷走遠了,方才那副一聲不吭的模樣便霎時間散了架,直朝着那老婆子離去的方向狠狠咒罵道:“老不死的臭婆娘,準是一個人跑去打瞌睡了,把重活兒都丢給我們幹!”
我看着地面上亂七八糟的東西,詫異道:“這麽多東西,該怎麽整理?”
阿陶聽罷回過神來,倆黑漆漆的眼珠子繞着我轉了一圈方才道:“你哪兒來的,這都不知道怎麽做?”
我凝神想了想,便照着昨夜的謊話順水推舟道:“我是樓夫人那裏的堪花兒。”
“哎喲!”阿陶一聽到樓頤的名號,見了鬼似的往後退了好幾步,“就那個有傳染病的瘋子?”
“傳染病?”我疑惑道,“什麽傳染病,你們都這麽避嫌?”
“你不知道還伺候着她,你是不是傻?”阿陶瞠目結舌道,“大夥兒都知道她是從西域來的,一進府就又吐又拉,還長一身紅斑,怪惡心的。”
“唔,惡心是惡心,也終究是将軍的女人,你們這麽說她真的好麽?”我不解道。
“你是真的傻吧?”阿陶苦着臉将我從上到下掃了一遍,冷幽幽地說道,“老爺寵信她也不過是一時新鮮罷了,天天瞧着她吐啊拉的,誰看得下去——?自然是沒親熱多久就扔邊上了,如今她的身份還不如我們這些下人。”
我擰着眉頭思忖半晌,而後試探性地問道:“你說的‘傳染病’該是水土不服吧,從西域到中原來,這樣的反應也是正常的,也不可能會傳染。”
“什麽是水土不服?”阿陶問道。
“就是一種……是病又不是病的症狀。”我一本正經地解釋道,“因為所在地域的變動,導致身體無法适應而産生的各種不良反應,比如腹瀉、食欲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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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住打住,念得跟個大夫似的,我聽都聽不懂。”阿陶被我繞得頭暈眼花,忙叫停道,“就算是你說的水土什麽服,那她後來瘋了又怎麽解釋?”
我被阿陶問得一呆:“想來大概是……你們都不理她,所以才瘋的?”
“這也怨不得我們,她身份低微,連我們這些下人都不如。”阿陶搖了搖頭,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最後還給老爺生了個病嬰,實在是晦氣,若非有要事,誰敢去她那個破地方?”
經由阿陶這樣一說,樓頤倒也實在是個可憐人——只怪我昨日夜裏累得厲害,又心心念着那難以尋找的九山笛,待她的态度就略差了一些,甚至還有些拿她撒氣的成分在裏面。如今仔細想來,我這自私的犟脾氣着實是有違醫德,若是陸羨河尚在人世,定然是要揪着我訓斥一通。
心裏頭瞬間悶得有些難受,我輕聲問阿陶道:“你說的那個病嬰,是小旻嗎?”
“是呀,該快滿三歲了。”阿陶噘着嘴巴嫌棄道,“大夫都說了這孩子活不過三歲,老爺他聽了嫌惡得要命,恨不得永遠見不到他們母子倆。”
我聽罷心情更堵了,略有些憤慨道:“生死攸關的大事豈能随便斷定?這樣說話的大夫,必然是個庸醫。”
“得了吧你,說得像你就是個大夫似的!”阿陶白了我一眼,用力敲了敲手邊的木箱子道,“有時間說這個,還不如抓緊時間幹活!”
話音未落,便随手扔來一沓裝訂成冊的厚紙,我粗略翻了翻,是用來記載一小批彩禮數目和樣式的。緊接着,她不鹹不淡的聲音緩緩自耳畔響起:“先一一核對清楚,缺少的地方用圈畫上。”
“哦,好的。”
我抱着那堆冊子輕輕放到一旁的地上,正要開工,卻聽得她又囑咐道:“核對完了,就去倉庫裏把缺的東西搬出來。”
“你呢?你做什麽?”我掃了一眼周圍堆積成山的器皿和飾品,頓時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我當然是把它們都弄幹淨啦,工作量可不小!”阿陶甩着抹布瞪我道,“手腳麻利點,這彩禮只是一小部分,明天要處理的東西還多着呢!”
“知道了。”我一臉黑線地應道。
于是我們就此止住了閑聊,俯下身開始進行這項慘無人道的工作。起先周圍有人盯着看着,我們便也不好偷懶,只能像頭蠢牛一樣埋頭苦幹,然随着時間的流逝,周圍低頭幹活的人漸漸的越來越少,一個兩個都從身邊消失了。
起先還以為是錯覺,待我和阿陶兢兢業業地忙到了夜裏,再起身一看,便只剩下了堆放滿地的木箱子,連半個人影都沒有了。
阿陶見狀也垮了張臉,一把将抹布扔到了地上,悶悶不樂道:“都偷懶,一個個全溜了,我也不幹了!”
此時已然入夜,暮色遲緩地褪盡,深沉的天幕如煙霧一般悄無聲息地侵入周圍,将輕拂于脊背上的溫暖陽光一一掠奪而去。頭頂偶然冒出幾顆不大顯眼的星星,像是沉溺在河底的沙石,透過深藍色的水波漾出渺小的光點。
我也天生不是個幹粗活兒的料,搬着東西在倉庫和院子之間跑來跑去,早已是累得筋疲力盡。見到人都走光了,頓時幹勁全無,洩了氣的皮球般癱在了牆邊,化成了一灘水:“那我也不幹了。”
“你可不能不幹。”阿陶抱着肩,有些神氣地說道。
“哎?憑什麽啊?”我仰起頭有氣無力道。
阿陶彎下腰,伸出食指在我額角“咚”地一彈:“你是樓夫人那邊的人,明日廖嬷嬷見東西沒整理完,定然是第一個拿你開刀!”
“我……”極度不平衡地睜大了眼睛,我卻半天也擠不出一句話來。
“好好幹吧,剩的也不多了。”阿陶裝模作樣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也竊笑着轉過了身,小步跳着逃離了現場,溜得比兔子還快。
偌大的院落,分明被數不勝數的古董和珠玉所擠放滿了,然如今只落得我一人在此,反倒顯得空蕩蕩的。
我在原地呆若木雞地杵了約莫有半分鐘,終是反應了過來,一腳踹上了身側的木箱子,咬牙切齒道:“一幫龜孫子,趕回去投胎啊!”
話音剛落,正一個人面對着成山的雜物苦不堪言,躊躇着該如何是好,忽然聽得耳畔一陣樹葉摩擦般細微的輕響,心頭頓時警覺了五分有餘,下意識裏一個猛子回過了身,朝院落後方望去。
瞧到來者之時卻悠然着松了一口氣,軟綿綿地靠回牆邊上埋怨道:“阿言,你來了能不能說上一聲,大晚上的吓不吓人?”
只見沐樾言悄然無聲地伫立于院牆的上方,一身墨染黑衣沾上了幾縷如水般的月色,似黯淡裏攜了半分凜然的孤寂。修長的身形隐匿于藏青色的帷幕中,赫然投下一抹潇灑的剪影。
他并沒有回應我的呼喚,而是輕輕地從牆上一躍而下,定身站到了我的旁邊。
我還想着沐樾言什麽時候這麽好了,竟會主動上來打招呼——下一秒他便伸長了手,極為迅捷地從我懷中撈走了那沓登記彩禮用的冊子。
我被這一連串動作唬得一愣一愣的,心道原來他不是跟我打招呼,而是惦記着我手裏的破本子——頓時胸口有些窩火,便叉了腰橫眉問他道:“這位大俠,說好了咱們橋歸橋,路歸路,互不幹涉的呢?”
沐樾言沉默地翻閱着手中的冊子,把我所說的話全然當耳旁風。
“沐大俠——”我拉長了尾音在他耳邊嚷嚷道,“不是劃清界限的呢?你這又是在做什麽,嗯?”
他依然不理會我,兀自低頭将那冊子一頁不落地浏覽着,像是在尋找什麽東西。
見狀我哪能就這麽息事寧人,忙擡高了音量不依不饒地在他身側叫嚣道:“沐大爺,您聾啦?說你呢,咱們要點臉成不成?”
像是終于受不了我這般魔音貫耳的三番轟炸,沐樾言皺了皺眉,擡起眸來瞥了我一眼。
眼看着他又要陷入緘默,我深吸了一口氣,準備開始制造第四番喪盡天良的噪音——誰知這沐樾言卻神色一凝,肅然出聲打斷道:“別動。”
“诶?”瞧着他目光稍移,不動聲色地望向我的腦門兒上方,我便以為又該有什麽危險的東西靠近了,霎時間吓得渾身都僵直起來。
然而我屏住呼吸等了半晌,什麽也沒能發生,倒是面前的沐樾言緩緩地擡起了胳膊,徑直朝我的頭頂處伸來。
晚風微涼,肆意撩起我鬓間微亂的發絲,輕掠過額頭時還略微有些發癢。沐樾言纖長白皙的手腕就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駭得我傻乎乎地呆站在牆邊,連呼吸都漏了一拍。
細細端詳而來,他黝黑的眼底近乎纖塵不染,不帶絲毫雜質,而清冷的目光中竟是隐匿了幾分幹淨質樸的柔和。似乎猶豫着頓了頓,沐樾言有些認真地凝視着我道:
“你……的花,歪了。”
剎那間,所有的僵硬都化為了沸騰的熱血,幾乎要張牙舞爪地從我的胸腔裏噴湧而出。我伸手摸了摸頭頂上被他扶穩的小秋菊,面上不知不覺間已是染了一抹溫熱的緋紅。
“謝、謝謝!”有些慌亂地低下了頭,我只覺得羞憤難當,恨不得趕緊找塊豆腐撞死。
簡直是糗爆了!那朵黃不拉幾的小秋菊還是昨日夜裏樓頤給別上的,現在也該秧成一坨鹹菜了,虧得沐樾言還伸手給我扶正,想想就覺得畫面感人。
過了一會兒我擡眸偷偷瞟他,見他還盯着那朵小秋菊不放了,連忙朝他揮了揮手,轉移話題道:“別看了,你方才在冊子裏找什麽?我……我幫你找找。”
沐樾言這才收回視線,一句耳熟能詳的話便脫口而出:“與你……”
“與我無關是吧。”我硬生生的将他這話攔腰截斷,眯了眼睛威脅道,“那把冊子還過來,我在認真工作呢。”
“工作?”沐樾言“啪”的将冊子合上,面無表情道,“你方才分明在踢箱子。”
聽到這裏,我便像是被整顆熟雞蛋噎着了一樣,使足了勁也擠不出一句話來,好半天才支支吾吾道:“我……我是在工作啊……就,就踢了一下。”
沐樾言把厚厚的一沓冊子遞回到我的手上,淡淡問道:“那些箱子裏都裝的什麽?”
“就你看的,冊子上寫的清清楚楚。”我道。
“箱子打開過了麽?”
“沒仔細翻開看過……哎,不是,你問這些做什麽?”敏銳地嗅到了一絲不對勁的感覺,我反問道。
沐樾言并不回答我的問題,轉而四下望了望,似乎是确認了周圍并無他人,便彎下腰就要去開腳邊的木箱。這還哪裏得了?我拼了老命整理一天的東西,他沐樾言想開就開,想看就看,我不給他添麻煩了,這厮倒是反過來給我搗亂——于是二話不說,跟上去作勢就要阻撓。
沐樾言見我始終一副母雞護仔的警覺模樣,有些無可奈何道:“粗略看看便罷,不會弄亂順序。”
“箱子是我整理的,你要打開來看,總歸給我一個理由吧。”我執拗道。
作者有話要說: 我發現标題兩個字不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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