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一回頭,才發現,身旁的人不是慕淵
與我客氣,硬是将琴笙從我懷裏扯走。
“你們放開她,別碰她!”她那麽美啊,怎麽容得下他們如此粗魯的觸碰。
我親眼看着琴笙的身體被兩個人擡着,舉過城牆的那個缺口,然後松手。
我扒着城牆伸出手去,卻無論如何都夠不到她。一襲白衣被風吹得裙袂輕飄。發髻散開,發絲飛揚,她還是那麽美。
不對,那是什麽。
她的情絲,是我親手除的,不會有錯。可她發間,那飄在風中的那一縷,若不是情絲,還能是什麽!
我扶着城牆邊緣,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可琴笙臨走前,她的确好像能看見我了。
她說,我逃不掉,一切不過是蓄謀已久的卷土重來。
這話,究竟什麽意思------
戰火紛飛,腦中一片混沌,容不得我細想。眼見城牆下的傅大人果然亂了陣腳,身前失了防禦,連中數刀,仍是不顧一切向琴笙墜落的方向殺來。
他終于接近了她,跪下身來,将那個摔得面目全非一臉是血的女子抱進懷裏。與此同時,身後一刀,直直穿透他的身體。他終究是倒下了,抱着琴笙倒在城牆的角落裏,再也沒能起來。
“慕清,我真的沒想到,你能狠辣至此!”
“延延,不是我狠辣,而是我也學會了如何用最省力的手段達到目的。”
“是,我絲毫不懷疑,為了你的目的,就算是喪盡天良的事,你慕清今日也能幹得出來。”
戰場上,失了傅大人。慕淵應付起來明顯有些吃力。可剛剛那一幕,所有人都看到了。
傅大人手下的那些兵将,皆是忠心死士,追随傅大人許多年,将帥慘死眼前,他們為了給傅大人報仇此刻已經殺紅了雙眼。不足千人的隊伍,皆以慕淵為首,團結起來,一時間竟無人敢上前。
一邊是西夏王的嘶吼着“給我上!”一邊是西夏兵馬面對慕淵手下所剩不多精銳的猶豫。西夏兵馬雖然多,可明顯有些底氣不足。
戰場上,橫屍遍野,旌旗倒的倒,折的折。
慕淵身後,千人仍能成軍,訓練有素。西夏王身後。數萬人之多又怎樣,散兵游勇而已。
我指着城下,對慕清說,“慕清,你看到了麽。你永遠也比不上他,永遠。”
我轉身要下城牆,被慕清一把拉住,“你要去哪?”
“我還能去哪,我是他的後,自然是他在哪我就在哪。你要逼死他我阻止不了。可大不了,?泉路上,我去陪他。”
慕清一手攥着我手腕,一邊看着下面屹立的慕淵,眉頭一皺,雙手成拳,冷聲道,“延延,那你可別怪我。”
他随即拉着我走到方才扔琴笙下去的城牆邊上,牆下。就倒着傅大人和琴笙。慕清伸手打在我背上,将我重重往前一推,朝下喊道,“七哥,你看這是誰!”
慕淵聞聲。勒了手中缰繩,再一次遠遠地朝城牆看來。距離太遠,戰場嘈雜,我聽不清他說了什麽,只看見他眉目一斂,嘴唇動了動。
我看清了,他說,延延。
“慕淵。”
慕清又猛的将我拉回去。
“慕清,你到底想幹什麽!”
他冷聲道,“你不是說我卑鄙無恥喪盡天良嗎,我今日就卑鄙到底了,看看我那七哥是不是真如你所說,堅不可摧!”
身側就是半截冰冷的石牆。轉臉便可以看到牆下站着慕淵和西夏王對峙的兵馬。
慕清轉而對牆下喊道,“七哥,你看好了。看看她愛的究竟是誰!”
“慕清,這戰場上,你別亂來!”
慕清更逼近一步,用了狠力,一手按住我的肩頭。不讓我後退,另一只手擡了我的下巴便吻了過來。
雙手被他反剪身後,動彈不得,我将他的唇都咬破,他仍是不松口。
故技重施,我又要咬自己的舌頭。這次,他卻快我一步,在我背後一點,不僅整個人動彈不得,連聲音也發不出了。
身後殺聲又起。
戰場上,千鈞一發,電光火石間,又怎能容得他半分不專心。我瞥見,他一個不察,左臂被人劃開了一道口子。
慕清松了我,他擡手擦了擦自己唇上被我咬出的血,也看了看場上的形勢,冷聲道,“看來,我這七哥。也并不是什麽堅不可摧沒有軟肋。他還當真是在意你啊。”
他眉頭一皺,目光又落在我身上。
我與他相處十幾年啊,此刻我連他的壞心思幾乎都能猜到。
渾身動不了,只能在心裏??祈求他良知尚存。
134 重逢(3)
“延延,是你們逼我的。”
話音方落,他将我推至城牆邊沿,一手抓了我身上衣衫,用力向外一扯,露出半個肩頭。
我從未想過,這屈辱,有朝一日,會是來自慕清。這個伴我陪我十幾年的人,亦是我曾經最信任的人。他就這樣将我扣進懷裏。唇?不斷落在我頸間,肩上。
一切,不過是為了讓慕淵看見而已。
城牆下就是浴血的厮殺聲,是沙塵四起硝煙彌漫,身前卻是來自慕清的羞辱。
慕淵,他一定恨極了我吧,恨我沒聽他的話出了宮,恨我讓他蒙了這等恥辱。
我原本還想問問他風筝和那個荷包的事情。如今看來,也都不必了。
多大的耐心,多深的愛。也禁不起這樣的消耗。
他果然看到了。我甚至能感受到他那憤怒的目光就如劍一般釘在我身上,而我一動也動不得。
他身形一滞,連帶動作慢了些許,那些刀劍掠過他的身體,他胸前,背上,再添幾道新傷。
我閉上眼睛,連往下看他一眼也不敢。
疼,心裏莫名地疼。明明說好情絲一斷,情根一除,不戀不念的,為什麽還會疼?
直到身前一空,慕清被來人一腳踹開。
慕淵?
我回身看看數丈高的城牆,他是如何上來的?
他身上已經多處受傷,原本穿着的铠甲也被劃破。慕清不備,一下被他踹出幾步開外。
我仍是不能動不能說話,只能站在原地看他。
他手臂一伸,繞到我身後,解了我的穴。那只手臂又順勢一攬,将我帶進他懷裏。
“慕淵---”
我想試着同他解釋,他卻低頭道,“我知你不是自願。”随手将我的衣裳拉好。
他劍鋒一指,直指慕清。
城牆上慕清手下的守衛已經悉數圍了上來,一邊是城牆下抗擊西夏的慕淵,一邊是他們的主子慕清。王權正義面前,他們明顯猶豫了,只是圍着慕淵,并不敢擅自出手。
“慕清,國難當頭,為争權奪位你不惜兄弟反目,自相殘殺。輕重不分,大義不顧,抛國家子民于身後而貪一己私利。慕清,這樣的你,即便是登上皇位又如何。你已經配她不起。”
他上前一步,劍尖直抵慕清胸膛。
慕清許是也沒有料到慕淵竟能沖上這高高的城牆來,一時間立在原地,看着他這七哥沒有反應。
直至慕淵手中的那劍刺破他胸前的衣裳,刺進他皮肉,他仍是站着未動。
我及時拉住慕淵的胳膊,“慕淵-----不要。”
慕清這才回過神來,卻不敢輕舉妄動。
慕淵仍舊拿劍抵着慕清,低頭同我道,“你跟我回去。”
我本就是來找他的,聽他如此說點了點頭。
他手中那劍終于不再上前,微微一頓,還是從慕清身前撤了。
慕淵身上也不知一共傷了幾處,他袖上,身上,到處都是血跡。铠甲衣衫多處被劃開,透着皮肉傷口,他身上散發着一股濕黏腥鹹的血腥氣。
我扶着他轉身往城下走,四周圍着的慕清手下的兵士無人敢攔他,只不斷随着緩緩後退。
擡手替他将臉上的血擦了擦,他卻将我那手捉住,握在手心裏。
我邊走邊問他,“就算我剛才不攔你,你也不會真殺慕清。其實我都看出來了,你恨他怪他,可還當他是個孩子,你啊,根本就下不去手真的殺他。”
我側過頭去問他,“慕淵,我說的對不對?”
他沒有回答我,輕一低頭,竟将唇送了過來。他這吻,兵荒馬亂裏,竟叫人莫名覺得安心。淺嘗辄止,他很快就松了我。
我有些不敢在看他。尋了話跟他說,“對了,圓圓不知怎麽也跑來了,他前幾天還吵着說想你了,你等我将他叫上,咱們一起回去,好不好?”
他提着劍,任我扶着,沒有說話,腳步一頓,卻不在向前走了。
我不得不跟着他停下來,側臉看他,“慕淵?”
“慕淵!”
驚見他口中溢出大口大口的鮮血。而他胸前,赫然刺出大半個劍身。而站在他身後将那劍沒入他身體的人,竟然是慕清。
他皺着眉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身子也一截一截倒下去,我已經要扶不住他。
“慕淵,慕淵------”
他手一松,撐着他身體的劍落在了地上。我跪在地上将他攬進懷裏,他胸前露着的半截劍不住滴着血。
“慕淵。你不能死,我還有話要問你呢。你還沒給我解釋清楚書房裏的那只風筝,還有那個荷包-----你若是不說清楚,我還是要鬧你煩你的,慕淵!”
他顫顫擡手,給我擦着眼淚,張口欲同我說些什麽,我低頭俯在他唇畔。
他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只說了零星的幾個詞。
“延延,平安,喜樂。”
“慕淵,除了你,還會有誰拿命來護我平安喜樂?你說過,我任性,野蠻。毫不講理。你若不将那只彩鳶和你那個荷包的事情說清楚,我是不會罷休的。你知我愛財愛權,你若想改立別人為後,我可不答應。慕淵,你聽見了嗎!”
他又吐出一口血來。他傷勢嚴重,我已經不敢在動他。
“延延,我不在了,誰能來守你,護你-----”
“慕淵,除了你,我誰都不要,誰都不要。”
他還是閉上了眼睛,莫說理我,他終于連看我一眼都不肯了。
慕清冷聲道,“來人,十裏坡百丈崖。”
我抱緊了懷裏的慕淵,“慕清,你這是什麽意思!”
慕清并未同我解釋,只一個眼色。立即有人上前,要拉我懷裏的慕淵。
我抱着他不肯松手,“慕清,他是你七哥!他對你尚下不去手,我問你。你是怎麽狠心将這劍刺進他身體裏的!你怎麽能狠得下心!”
慕清厲聲道,“快些拖走!”
我撿了慕淵的劍,那把劍上的流蘇半點血未染,一如那日清晨,我剛剛給他系上。
“我看誰敢動他!”
“慕清,我今日方知,你為了一個區區皇位,家國可以不要,大義可以不要,骨肉親情可以不要。若論心狠手辣喪心病狂,普天之下,當再無人能出你之右了!我将那劍重新抵在他胸前,就是剛剛慕淵指過的地方,“慕清,我只恨,方才,他要殺你的時候,我竟然攔了他。若不是我,他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他一個轉身,躲了劍鋒。從一側握住我拿劍的手腕。
耳邊是他陰骛的聲音,“那你的意思是,你寧願死的是我,是不是!”
135 舊事
他手上用了狠力,恨不得将我腕骨都捏碎。我拿不住那把劍,那劍跌落在地上,铮铮作響。
“什麽狗屁情絲情根,一切不過是你敷衍我的借口。楚延,你還是愛了他,你一開始就愛他,是不是!對我。你千不願萬不願,可剛剛他吻你的時候,你為什麽不避不躲!”
他又沖那幾個兵士吼道,“還愣着幹嘛!十裏坡百丈崖,你們沒聽見嗎!”
“慕清,你敢!”
“他都已經死了,我還有什麽不敢的!”
我親眼看着那幾個人如擡琴笙一樣将慕淵擡起來。只不過,琴笙被扔下了城牆。而慕淵要被他弟弟扔下懸崖。
“慕清,你放開我!”
“放開?楚延,天下和你,遲早都是我的。事到如今,我怎麽還可能放開!”
被他扯回臨時府邸。房前,他道,“都退下!沒我的令,誰也不許進來!”
房門被他從裏面關上,他仍是拎着我未松手。
“慕清,你是極在意素心肚子裏那個孩子的吧。你今日将他扔下懸崖,有朝一日,我一定會要素心和她腹中孩子的命。你我相處這麽多年,這種滋味,怎能讓我一個人嘗?”
一提素心和那個孩子,他果然有片刻猶豫,道,“延延,等我平了西夏,等我登上皇位,你依然做皇後,這樣不好嗎?”
“當然不好!慕清,我已經答應了他,今生只守他一人。”
慕清冷笑一聲,雙手撐在我身側,道,“可他已經死了,就死在我的劍下,你不是沒看見。現在。我那個七哥,已經葬身百丈崖下了。傻延延,你要如何守他啊。況且,你一開始,就是要跟我走的啊。不過才多久的功夫啊,延延,你怎麽就變了呢?你要權,要錢,要寵,我都可以給你,不會比他給你的少。今日,你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
“慕清,你我往日情分,從今日起,再無半點!”
他依舊充耳不聞,将我的手反扣在身後。門外響起一個丫鬟急切的聲音,“十王爺,素心姑娘早産,您快過去看看吧。”
他頓了頓,還是停了手,松了我,開了門,快步出去。
這幾日過得混沌。自那日慕清走後,門口便來了幾個守衛,原本房裏站的那兩個個丫鬟,更是時時刻刻,寸步不離。
我知道慕清短時間內不會在來。聽說他派出去與西夏交手的人馬一次又一次全軍覆沒。沒了慕淵,西夏再也沒了忌憚,正醞釀一場瘋狂的報複,他此刻應該焦頭爛額才是。
我一連幾日皆坐在這銅鏡前,終于明白了為什麽宮中那場冬至宴上晚薇說她嘗出了味道,也明白了琴笙為什麽能看着我說我們誰也逃不掉。
長出來了,它果然長出來了。
不是一年,也不是一天,它只用了一夜時間,就張揚在了我的發間。
我再也不能否認,我愛的人,依舊是他。那證據如今就在眼前。我騙的了別人,惟獨騙不了自己這雙眼睛。從今以後,我連裝傻充愣欺騙自己都不能。
我将那冊子上的話念了許多遍,想找出個答案。
“世先有情。化而為絲,斬之,百憂可解。”
世先有情。既然先有的是情,可這情又是從哪裏生出來的呢?
《世經》有雲:愛由心起,境由心造,情由心生。
生于心,發為表。多麽可笑啊,繞來繞去,原來這人生情的根源,本就不是那縷情絲。
曾以為蒼天垂憐,何其幸運,能得世間解憂不二法門。如今它來勢洶洶。頃刻間顯露出它原本的面目。然後看你一身狼狽被它玩弄鼓掌之間,兜兜轉轉不得不回到原點,随後得意宣告,誰也沒有這個本事來掌控它。
琴笙說的沒錯。遲早,那情絲會裹挾着曾有過的一切,蓄謀已久般地卷土重來。時光于一個人的烙印,哪有這麽容易說消弭就消弭。
宮中博覽苑,孫太傅放下手裏書卷,随後抛出一個問題。身邊慕清站起身來,博征旁引,頭頭是道,孫太傅點點頭,甚是滿意。
随後,慕清坐下,胳膊輕輕搗了搗我。方才見窗外似乎有幾個人擡了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匆匆而過。那人被人簇擁,看不清面容。不過單看身後跟着一溜小跑的太醫隊伍,也知道,這傷了的人來頭不小。
直到慕清碰了我幾下。我才回過神來。一轉臉,面前便是孫太傅那張板着的臉。我信口答了些什麽已經記不清了,滿腦子都想着去看看剛剛被擡走的人是何許人也。
孫太傅布置了抄寫課業便靠在桌上打盹兒,我将自己那份推給慕清後就悄悄溜了出去。
遠遠地,我就看見一間殿門前跪滿了人,且一人身邊一個藥箱,合着這些人全是太醫。
烈日當頭,那些太醫跪在門外,汗如雨下,鴉雀無聲。難不成裏面的人,當真是什麽大人物?
白太醫彼時頭發和胡子還沒有花白。他推了門出來,輕聲說了幾句,那些候着的太醫皆松了口氣,如臨大赦般爬起來背上藥箱有序退了。
不多時,那殿門口的人就散幹淨了,只餘下幾人端着瓶瓶罐罐不停進進出出。我愈發好奇。讓太醫院如此興師動衆,裏面的人究竟是誰。
還未接近殿門,我便被人攔下了。
我瞪那侍衛一眼,“你敢攔我?知道我是誰嗎!”
那侍衛不是宮中之人,油鹽不進,“不管是誰,都不能近殿半步。”
見與他說不通,我便知趣地走了。
過了幾日,那殿前的守衛竟然撤了,只剩下幾個太監宮女。他們自然是不敢攔我的。
我悄悄溜進了殿,見一少年半倚在床上坐着,不知是不是因為傷了腿,下不得床。
慕淵曾說過,我五歲那年爹爹第一次帶我進宮。宮宴上,我就坐在他身側。不僅如此,我還将自己盤裏的桂花一點點挑了出來。許是年紀太小,他口中的這件事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我的記憶裏,那個躺在殿裏養傷的少年,才是我第一次見的慕淵。
他一見我,将手裏拿的一卷什麽往身邊一放,道,“你是誰?又是誰準你進來的!”
我一瞧,原來這受傷的人與我差不多年紀。就算身份再尊貴,大不了,也就是個皇子而已罷。
136 舊事(2)
“在這宮裏,你居然連我都不知道?倒是沒人準我進來,就是他們不敢攔我而已。”
他打量我一番,冷聲問,“少廢話,名姓。”
我沒見過他,他也許真的孤陋寡聞到不認識我。
“楚延。”
他聞言轉過頭去,又将那先前看着的一卷重新拿起來。只說了一句,“呵,原來,是個小狐貍。”
我走到他跟前,質問他道,“你說誰是小狐貍呢!”
他連看也不看我一眼,道,“老狐貍的女兒。難道不是小狐貍嗎?”
我指着他道,“你!你爹才是老狐貍!”
當時我若是能确定他身份,就算我再目中無人,這話也是斷然不敢出口的。
他詫異看我一眼,不在說話。
窗外烈日炎炎,一想到回去還要面對孫太傅。而面前這人雖然寡言還有些不可一世,但似乎傷得下不了床,也沒有什麽威脅。我便順手從他桌上果盤裏拿了個蘋果,順便在他床邊坐了下來。
明明他那床寬得不能再寬,他卻将那書卷重重一放,眉頭一皺,似乎對我坐他床邊上這件事極為不滿。他那時定也想不到,數年後,我不僅坐了他的床,還幹脆躺在了他身邊。
“好,好,我不坐了,行了吧。”
他果然是下不了床,瞪着眼睛看我挪到一邊的圓凳上,将一個蘋果吃了一半。剩下那半個蘋果不想再吃,我幹脆放在桌上,同他說,“不公平。”
“什麽?”
“我說,不公平。你都知道我叫什麽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所以不公平。”
他并未回答我他叫什麽。現在想來,也許因着我爹的緣故,他是不屑。
我逃課出來有些時候了。門外已經響起慕清四處喊我的聲音,“延延----”
我出門前對床上人說,“你可不能告訴別人我來過這裏,若是害我被孫太傅捉住,一定饒不了你。”
夏天宮中各個殿裏皆放了冰塊,極為适合避暑。我趁孫太傅打盹兒逃課出來,沒有地方去,便溜到這個少年殿裏來乘涼。他受了傷下不來床,倒是那張桌子上總是放着許多新鮮水果。
本來就是來乘涼吃水果的,我也沒打算與他多談。誰叫他這人看起來就不善言辭,甚至連名字也不願告訴我。我背對他坐在桌前吃了幾顆葡萄,随意問了他一句“你這腿,是怎麽傷的?”這已經算是客套了。
誰知,那聲音就貼着背後傳來,“誰說我傷的是腿了?”
我一回頭,他果然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我身後。
我驚訝打量他,“你,你能走路?”
他似乎白我一眼,腿腳利落繞到我對面位置坐下,也捏了幾顆葡萄。
“你既然傷的不是腿,那是哪裏?我那天在博覽苑可是看見你了,你一身是血被人擡了回來。身後跟着那麽一大幫太醫。”
他冷哼一聲,“區區幾個匪寇而已,不過是大意了。”
“你會打仗?”
“嗯。”
“打仗是不是比每日讀書誦文有意思多了?”
“-----------”
“那你是不是殺過人?”
這兩個問題,他皆沒有回答。我吃了些水果,同他道,“不管怎樣,躍馬揚鞭保家衛國的人才是真英雄。整日縮在宮裏洋洋灑灑紙上談兵算不上什麽好漢。”
聽了這話,他倒是問我了,“你真這麽覺得?”
“那當然。自古以來,天下都是從馬背上打出來的,不是嘴皮子吹出來的。若我生為男兒,也定是要征戰沙場的,而不是每日在這裏跟孫太傅搖頭晃腦。”我又指指自己,“可惜了,我是個女兒身。”
當年這話,也不過是不想讀書的借口罷了。我哪裏會真的能及得上他半分,有這般胸襟和報複。
我這課逃得頻繁,孫太傅似乎已經習以為常。倒是我來這殿裏。害慕清好幾次都找不到我,每每不得不四處喊我。
一連幾日,我都到這殿中來避暑,順便問他所謂兩軍交戰是否真的如說書先生說的一樣。千鈞一發,電光石火,生死皆在旦夕間。還有,是不是那些将軍也如書中一樣,個個都威武不屈,凜凜威風,能運籌帷幄決勝千裏。
我的大部分問題,他都搖搖頭嘆口氣,似乎懶得回答。不過偶爾也會用“嗯”“是”或者“不是”來敷衍我一下。
孫太傅忍無可忍還是将我逃課的事情告到了爹爹那裏。我被爹爹教訓一頓後老實了幾天。等我又去那間殿裏的時候,那殿裏已經沒有他的影子了。我問門口的小太監,那小太監說,七王爺已經傷愈。又随軍走了。我那時候才知道,這殿裏先前躺着的,是慕清的七哥。
不知道是不是沙場風霜将他變得越來越冷冽,他似乎一年到頭也回不來幾次。每每回來。莫不是一身铠甲。無論是朝堂上還是大小宮宴上,他若在,定是皆一臉嚴肅,令人不敢與之親近。
他又好像的确不怎麽通人情世事,那些朝臣有意套近乎的奉承和誇贊,他聽了,面無表情回一個“嗯”已算是給了天大的面子。
思及先前殿裏我不識他身份,還說了他爹是老狐貍的話,怕他還記得我這茬,一時間更是不敢惹他。
不過幾年功夫,他便獨當一面,捷報頻傳。先皇對他也甚為滿意。直道沒有看錯人。莫說皇上和滿朝文武,就是普天之下,七王慕淵名號,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我這才驚覺。幾年過去,他早就不是那日殿裏那個負傷的少年了。
我坐在鏡前想了許久,想自己究竟是從何時起才愛了他。是始于那炎炎夏日彌漫着果香的清涼殿裏,還是他将我從青雲池裏撈出來的時候。只可惜,彼時慧眼未開,也并不懂這情絲如何暗長。
那日,爹爹将我叫到跟前,先是嘆了口氣,我還以為孫太傅又來告狀了,自覺低頭站着。誰知爹爹卻說,“延延,你覺得七王這人如何?”
這問題問的突然,我一愣,眼前率先閃過那個殿裏養傷的少年,“哦,七王啊。聽說行軍打仗很在行。”
這話爹爹似乎很贊同,點點頭道,“不僅如此,若我楚家能與皇家聯姻,當再好不過。特別是這七王爺,文韬武略,修養人品,皆不輸朝中任何一人,皇上也甚為倚重。延延,若你能嫁入七王府----”
眼前畫面切換,由那個曾一身是血的少年變成了如今不茍言笑的七王爺。
“啊?爹,你不是說真的吧,我跟他,一點都不熟好嗎!”
爹爹卻苦口婆心說,“熟有什麽用?延延,你相信爹爹的眼光,爹爹看人,不會錯的。”
“我還小,我才不嫁呢。就算要嫁也是嫁慕清那樣與我玩得來的。況且,那個七王爺将來要是打我可怎麽辦,我可打不過他。”
137 舊事(3)
爹爹卻哭笑不得,只說,“延延,七王爺私下裏有恪有守,是個自律靠得住的人。怎麽可能會打你呢?況且------”
“況且什麽?”我打斷他,跺跺腳,“爹爹你不就是想找個靠山,怕腳下這地宮被人發現嗎,所以就準備犧牲你女兒了,是不是?”
爹爹長嘆一口氣。戳戳我腦袋,“你這丫頭,爹若真的想犧牲你,今夜還會來問你嗎?罷了,你若是不願意就算了。畢竟錢丢了可以再撈,可這女兒只有一個。今日皇上與我說起此事,我才來問問你。既然你不願,那明日我就去回了皇上,讓他在為七王另尋佳人吧。”
爹爹說完,起身就要走。
我追上他。“哎,爹,你等等。”
“怎麽了?”
“爹你做事一向深思熟慮,怎麽這皇上的話,你說推就推了。不如-----”
爹爹笑道,“不如什麽?”
“嗯,不如你就在給我幾天時間,讓我再好好想想吧。”
“延延,你剛剛不是還說,爹準備犧牲女兒嗎?我看,你還是別想了,萬一将來那個七王真的打你呢?爹一把老骨頭了,可是打不過他,不能給你出氣喽。”
“爹!”
爹爹大笑,“好,好,女兒說什麽就是什麽,想想就再想想罷。”
我又跺跺腳,指指地下,“那,我就算是答應了,也是為了爹爹你。”
爹爹了解他女兒,捋捋胡子,并未拆穿,只道,“好,好,乖女兒都是為了我。”
我一早來到博覽苑裏,慕清就問我,“延延,父皇說的你與七哥的事情,你答應了?”
我點點頭,“算是吧。”
慕清拉起我,道,“延延。你不要勉強自己。你若是心裏不願意,我現在就帶你去見父皇。”
“慕清,父母之命,何況這還是皇命。怕是不好吧。”
恰巧孫太傅進來,敲了敲手中戒尺。慕清只好松了我,在我身旁坐下,不再說話。
時皇上剛剛染病,朝政上也開始倚重慕淵。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皇上的病,他這次回來,似乎待了很久。
直到那日,相府門前,慕淵親自帶了人來,勢要查抄相府。那時我才知道,他這次回來待這麽久,分明就是早有預謀,說白了就是沖相府來的。
我想不明白,爹爹何其敏銳,應該早就知道他那些大刀闊斧都是沖楚家來的。爹爹為何還要同意将我嫁給他。
短短數日,先是京郊的園子被拆得一幹二淨,随後爹爹锒铛入獄。如今家中只剩我一個,我怎麽可能輕易讓他們進我楚宅的門。
我擋在相府門前,指着他道,“慕淵,你要懲治我爹,就別想娶我!”
他面無表情,只冷冷吐出兩個字,“讓開。”
我亦回他兩個字,“休想。”
他不在與我多糾纏,率先踏上相府門前高高玉石階,對他帶來的那些人道,“還愣着幹什麽,查抄相府,這是聖旨。”
那些人得了他的話,立刻如潮水般要湧進相府來。我想上前去攔,他立刻擋在了我面前。我伸手推他。他依舊屹立不動,反而我自己腳下一個趔趄。
“慕淵,你今日抄我相府,我楚延定與你勢不兩立!”
我打他推他,他皆寸步不移,也不還手。他手下的人動作利落,不多時,那些人就将一箱一箱銀錢和珠寶擡了出來。
他邁步進了院落,瞥了我一眼。爹爹為官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但家裏的值錢東西都藏在哪裏我還是門清的。就剛剛那些擡出來的金銀珠寶,不過才九牛一毛。我有些心虛,躲開他的目光。
他卻好像早就知道一樣,指指自己腳下,吩咐道。“挖。”
我急了,“慕淵,你敢!”
他腳下,藏着一個不大不小的地宮。爹爹謹慎,這件事除了我。知道入口的人其實并不多。他不知是哪裏得了消息,雖不知入口在何處,卻能如此精準地探出了地宮的位置,不偏不倚,就在他腳下。事後,我一度以為,是我相府出了內奸。
我抽了一把劍,架在自己脖子上,“慕淵,你若敢動我相府一寸土,我就死在你面前。”
我的要挾,他絲毫不為所動,三兩下輕而易舉就将我手裏的劍卸了,轉而對身後人道,“本王的話。你們聽不見是不是!”
那些人不敢在怠慢,沒用多久就将相府掘地三尺。地宮露出來,不管是奇珍異寶還是古玩字畫,他一件東西也沒落,皆親眼看着手下小心搬走。
家門一日之間被抄。昔日相府何其風光,不過幾日功夫就變得滿目狼藉。那些家丁幾日功夫也都散了。入夜,偌大的相府只剩下我一人。
慕清來的時候,我正坐在院子裏一棵樹下。
“延延,楚相正在牢中受苦。七哥他如此對你,難道你還要嫁他嗎?”
“慕清?”我擡頭,一見他,心中委屈,莫名就哭了出來。眼看着腳下石板皆被人鑿開,沒有一片完整,整個相府被他抄了個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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