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一回頭,才發現,身旁的人不是慕淵
進展都沒有。怕是孟其到現在連初曉的心意還一點都不知道。
見初曉走了,孟其又說,“走吧,我送你回去。”
蘭因宮的燈還亮着,好像乳娘還未将孩子送回來。他一定也在等,所以才亮着燈。
“多謝孟大人,就送到這裏吧。再近了就要擾到皇上了。”
“好。”
我福身行了禮,正欲走,他又喊住我。
“鵲華---”
這名字似乎還從未被人如此正兒八經喊過,我愣了一下,方轉過身來。
“孟大人還有事嗎?”
他看了看不遠處的蘭因宮,問道,“皇上最近脾氣極差,宮人唯恐避之不及。來蘭因宮當值。果真是你自願的?”
我點點頭,“是。”
他又問,“為什麽?”
我笑了笑,心道除了愛蘭因宮離的那個人還能是為什麽。
“額,或許是因為,皇上英明決斷,平四方。定九州,是個英雄。又或許是心懷家國的人,總是讓人敬佩。”
“是啊,心懷家國的人,總是讓人敬佩。若非十裏坡前一場交換,也許後來就不會一發不可收拾了吧。原來一直想不明白的情愫,竟是這樣來的。或許。的确是該過去了。”他又道,“天晚了,你回去吧。”
“好。”
別了孟其,也不知今夜乳娘什麽時候來,我想先回偏殿一趟。誰知那偏殿門口似乎站着一個人。
我福身道,“皇上?你怎麽在這兒?”
他一見我,眉頭一皺。“朕為什麽不能在這兒?!”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都這麽晚了----”
“虧你還知道這麽晚了。去哪了?”
“嗯---去小荷塘邊上坐了一會兒。”
“跟誰?”
“孟大人。”
“剛剛是他送你回來的?”
“嗯。”
問的我都如實答了,這會兒他倒是不說話了。我悄悄擡眼看他,他突然又說,“朕渴了。”說完便向蘭因宮走。
直到他走了幾步,我還站在他身後。他不得不停下來,回過頭來看我,又提高了音量,道,“朕說,朕渴了!”
“那個,皇上,你不是不讓我進蘭因宮麽。”
他一甩袖,留下一句“不知變通”便進了門。只是他這次進去後并未關門。我試着跟進去,他果然沒攔我。給他倒了一杯茶端在近前,他看了一眼卻說,“要喝茶。”
“皇上,天晚了,喝茶容易失眠,您還是喝白水吧。”
他倒是也沒有繼續要求喝茶,喝了幾口水,道,“明天起,不用去掃地了,來殿裏候着。”
“啊?你的意思是,我能進蘭因宮來了?”
說話間,乳娘抱了慕宸來,只在宮門口站定,并未進來。他見了,從椅子上起身,親自去接。遠遠地我便聽見慕宸在他懷裏咿咿呀呀,而他正一臉柔和。
我随他到了門口,想看看他懷裏的孩子。他明明才說了明天起讓我進蘭因來候着,這會兒又将我防着。把孩子抱遠了一些。對我道,“沒你的事了,出去吧。”
我磨蹭着不肯出去。他擡起頭來,“你還有事?”
我指指他懷裏的孩子,“額,小皇子可愛,能不能,也讓我抱他一會兒?”
他将臉一板,厲聲道,“不行!出去!”
他這一聲許是吓到了慕宸,小小的孩子在他懷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我聽得心裏一揪,只好說,“好,好。我馬上就走,你別生氣,也別吓到了孩子。”
昨晚初曉說的一點沒錯。今日一大早,慕淵剛走沒多久,太後宮裏的嬷嬷就來了,說是要我往太後宮裏去一趟。
“奴婢鵲華見過太後。”
太後坐在鳳榻上,道,“擡起頭來,給哀家瞧瞧。”
我擡起頭來,太後又喃喃道,“明明長得一點都不像----不過,倒也還算端正。聽說,皇上讓你進蘭因宮了?”
“回太後,是。”
“既然如此,那你該知道如何做了吧。”
我詫異擡頭,“奴婢不知,請太後明示。”
老太後一拍桌子,道,“大膽!你昨日當衆嘩衆取寵,不就是為了能引起皇上的注意嗎?哀家什麽人沒見過,你無須在哀家面前裝模作樣。”
“回太後,昨日。并非奴婢有意要-----”
“好了。你不用狡辯了。哀家不僅不會怪你,還會幫你。”
“幫我?”
太後點點頭,“嗯。你或許也聽說了,皇上心裏一直都有放不下的人。可畢竟是天人永隔,他總不能這樣孤孤單單一輩子。哀家想讓你盡快讨得皇上歡心,只要你有本事讓他忘了先前的人,哀家可以考慮将這皇後的位子也給你。”
“回太後,奴婢怕是做不到。”
太後拿出一個小瓶子,瓶口封得極為仔細。她一邊拿在手裏摩挲着一邊道,“一開始或許是難了些,可他畢竟都讓你進蘭因宮了不是嗎。”
太後又将那個瓶子遞給我,“實在不行,還有這個東西可用。”
我一下就想起了素心給慕淵下藥那次。我不是不信他,只是怕他又傷了自己。便叩頭道,“給皇上下藥,奴婢不敢。”
太後卻說,“這不是你想的那種藥。”等退了左右,太後又指着那個瓶子繼續說,“這個啊,是幻香。是世上少有的靈藥,據說産自遙遠西海,也不知這出處是真是假。你将這東西灑在他身上,他就能接受你了。”
我盯着老太後交給我的那個瓶子。孟婆說的果然沒錯,幻香,太後手裏果然有這東西。只是沒想到,老太後會為了慕淵親自交到我手裏。
老太後又說,“幻香之所以為幻,妙處就在于只要聞了這香。不管眼前之人是誰,在他眼裏都能幻成心中人的模樣。你将這東西放在他身邊,到時候,他将你看做她,想拒絕你都不能。”
我問老太後,“為什麽是我?”
“原因很簡單,別人想進蘭因宮都不能,你是最能接近他的一個。這滋味一嘗,他以後再想禁就難了。以後,就算他知道了其中貓膩,我也敢保證,他再也戒不掉這幻香。行了,哀家累了,你先退下吧。”
路上,我握着那個瓶子,一邊驚異于世上居然有此等秘藥,一邊心裏止不住一陣後怕。幸虧,老太後找的人是我。素心下的再烈的藥都不能使他屈服,可他若是真的将別人看做了我----
結果我不敢想。
一人到了皇祠外面。沒有慕淵帶着我進不去,只能站在外面。皇祠裏,牆上懸挂的一張張畫像好像就近在眼前。沒想到。師傅沈泠風,最後,就敗在了這麽一小瓶藥手裏。
我突然就想知道,太祖每天透過這香,看到的人,究竟是不是師傅。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看到的人一定不是現在的太後。否則。為何直到駕崩前的那天,太祖都對這香片刻不離?定有一個人,叫他時時思念,刻刻想見。
慕淵今日回來得格外早。等我回到蘭因宮的時候,他已經坐在蘭因宮的前殿裏了。我遠遠看他一眼,悄悄将那藥藏好,??撿了地上掃帚開始掃地上的落葉。
他過了一會兒。出了來,問我,“你剛才去哪了?”
“回皇上,我剛剛去了太後宮裏。”
他對太後排斥,一聽果然又問我,“太後跟你說什麽了?”
省下幻香的事情沒同他說,我只說。“也沒說什麽,就是聽說皇上您讓我進了蘭因宮,言下之意讓我好好侍候您。”
我特意加重了“侍候”兩個字。他冷哼一聲,也不在追問,轉身便回了。其實,這些根本瞞不過他,就算我不說他也能想到。如此一問,不過是為了看看我說不說實話罷了。
距離博覽苑選妃的事情過去已經有些時日了。我記得上次見孫太傅的時候,還說等有機會了去府上看他。誰能想到,孫太傅沒能等到那天。
這天,這消息一傳到宮裏。他立刻便動身去了孫府。不多時,宮中博覽苑裏的門楣上便挂起了白绫。
孫太傅入殓下葬那天,天朦胧着小雨,蘭因宮門前的石板皆被打濕。灰蒙蒙的天。顯得地上的青苔格外綠。一早,他換了一身素服,準備親自去送太傅最後一程。我從偏殿裏出來,一路追上他。
“皇上-----”
他聽見聲音,停下來,“有事嗎?”
我大口喘了幾口氣,方道,“我知你要去送孫太傅,那,你能不能讓我也去?”我指指自己一身的素服,“你看,我也連衣服都換好了。大不了,地上的落葉,我晚上回來在掃。”
他難得沒有審問我一番。問我為什麽要去,竟然輕易點了頭,說,“那就一起吧。”
細雨還在朦胧着下。從宮中到孫太傅府上,一路格外靜谧,我跟在他身後走着,誰也沒有說話。
孫府沒有想象中的哭聲一片。紅磚綠瓦皆靜?立在雨中。太傅喜竹,庭院中遍植翠竹。
我記得小時候,某個慵懶午後,博覽苑裏,他說,竹有節,人亦當有節。
我睡得正迷糊。他突然戒尺一敲,喊我起來重複他的話。我被驚醒,虧得慕清在一旁提醒。我那麽頑劣又不聽教誨,難得這句話一記就記到了現在。
一夜細雨,清晨,孫府的那些竹子簌簌落了許許多多的葉子,厚厚鋪了一地。或翠綠,或枯?。
大悲無聲,孫府上下人人悲恸,卻不問恸哭聲,只肅穆立着,安靜得葉落可聞。靈堂外,慕淵就站在我身邊。他雖不說話。只遠遠朝裏看着。但我知他心中也一定是極難受的。
他一來,便有人從靈堂裏出了來,遞給他一樣東西。好像是說孫太傅臨走前留給他的。似乎是一個荷包,他收好了,并未打開。
孫太傅有言,說這山河土地,他尚未看夠。家人便按他的意思,置一竹排于江上,令其順流而下。江闊雲低,斷雁西風,細雨飄渺。水流不疾不徐,很快便載着孫太傅走遠了。
沒有陵墓,沒有牌位,他似乎只是獨自開始了一場遠行而已。從此,自有江上清風陪他,自有山間明月陪他。
171 幻香(2)
從孫府回來後,我與慕淵都未将素服換下來。蘭因宮外,那柄掃帚立在一旁。心中失落難過,我便同他說,“皇上,我今天不想掃地了。行不行?”
他似乎想也沒想,“行。”
晚膳過後沒多久,他進來偏殿的時候,我還在床上抱着被子朝裏躺着。只聽他在身後道,“地可以不掃,可你這當值的時間還未結束。朕宮裏不養閑人。”
不得不偷偷擦了擦眼睛,匆匆起來随他去了蘭因宮。此刻。他就在案後坐着,我站在他身側。順手給他沏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他也沒喝。就這樣。他坐了好一會兒,忽而提筆,喂了墨,落下千古帝師幾個字。筆力遒勁。落筆雄渾。他的字如他一般,磊落好看。可這四個字,他卻一連寫了幾次都不滿意。
反複幾次,我忍不住勸他說。“你不用寫了。太傅是不會在意這些的。”
他聽了,先是一頓,随後點點頭,應了一聲,“嗯。”随手将新寫的這張也揉成一個紙球,扔進旁邊他丢的那一堆裏。我嘆了口氣,他扔的輕巧,最後還不是要我來掃。
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了一整天,終于在夜裏停了。當年的孩子都已經長大,平日的博覽苑多是空閑。昔日教書育人的地方,倒也無須人來守着。
我趁着夜色悄悄進了來。孫太傅專用的書案上,還擺着幾本書和一些紙張。一旁的戒尺早就蒙了塵。那戒尺,他氣呼呼敲自己手心時候居多,真正落在我手心的時候少。
“人之優劣高低,不能以讀書分。處世之道,品性德行方為首要。”
“沒想到當年木讷寡言只知征戰殺伐的七王也會開如此玩笑了。”
“這題目,自己教過的學生,各自會給出個什麽答案來,老朽心裏有數。”
“能盛水就是好瓶子,你管它破還是不破呢?”
我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緩緩趴在面前桌面上。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知從何時起開始失去。慕清被他關進了牢裏,爹爹不在了,圓圓一睡不醒,現在又是孫太傅-----我先前從未覺得,從前的自己竟是如此幸福。
這桌子十幾年未換,如今我坐上去已經覺得有些小了。随意拉了拉桌子上的小抽屜,卻意外發現裏面有一張字條。打開來看,“好花重開終有日,雲開月明亦有時。”
字跡是孫太傅的字跡,而那墨竟然是新墨。太傅最近一次來博覽苑應當就是選妃那天了。那天,只有太傅一人認出了我。最後,他與我說,“皇上心思敏捷,總會察覺的。”可他當時怎麽能知道将來有一天,我會重新坐在這兒呢。
也不知我這身體的名字是誰取的,似乎自從叫了鵲華,便總不自覺要擡頭看看月亮。孫太傅說的沒錯,雲開月明亦有時。雨停了多時,眼前已經是撥雲見月了。
我一時沒注意他是何時來的。直到他将一個瓶子放在我面前桌子上。
“孫太傅臨走前,囑咐說要把這個給你。朕幫你帶回來了。”
“我?”
“沒錯。太傅說要給小宮女。鵲華。”
太傅要給我的不是別的,正是那天我折下來的那支荷花。瓶子也依舊是那個破瓶子。這麽多天過去了,那花難得依舊鮮亮如故。
聽聞博文廣識之人能預料到自己的大去之期。我不知孫太傅是不是也預料到了,所以才悄悄給我留了那張字條。親歷生死,我随知道死亡不是消弭,可心中總難以釋懷。我嗅了嗅瓶中花。這下,花,月,太傅說的這兩樣東西倒是都齊了。太傅是智慧之人,既然是他說過的話,就一定會實現。
雨後空氣清新,整個皇宮恍若被徹徹底底潤洗過一般,就連燈火稀疏處都清輝點點,晶瑩明亮,不染纖塵。與他回去的路上,他終于問我。“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其一,你雖看起來的确不像別人派來的,但與太傅似乎是舊識。其二,你今夜為何要來這博覽苑,又為何偏偏選了那個位子?”
孫太傅說的沒錯,他早晚會察覺的。
“您說的沒錯,我與孫太傅很早就認識了。太傅桃李滿天下,胸懷廣闊,有幸得他提點的并不是只有宮中這幾個貴族子弟。我來博覽苑,一是因為睡不着,二是因為緬懷孫太傅。至于為什麽選了那個位子,因為那個位子靠窗。既能看清臺上的太傅又能看到窗外。”
我轉而問他,“有的人走了,卻能留給人一輩子的念想。皇上,納妃那天。博覽苑裏,是您故意找孫太傅來出題的。您不僅遲遲拖着不納妃,還整日将自己關在蘭因宮裏。不知心裏是不是也有這麽個念念不忘的人?”
他緩緩走着,沒有回答我。
“皇上。我記得孫太傅說過,人的認識總是難免受一身皮囊所限,總以為所見就是所知,所以才不容易看到事物的本質。殊不知最容易欺騙我們的恰恰就是我們最相信的眼睛。您有沒有想過。你眼前的人和事,也許根本就不是你看到的樣子呢?”我将手裏那個破瓶子舉到他眼前,“你看,太傅還說,不管是不是破瓶子,只要能盛水就與那些琉璃翡翠瓶無異。摒棄了外表,它們都是瓶子。”
慕淵低頭瞥了一眼我手裏那個瓶子,問道。“孫太傅果真是這樣跟你說的?”
我點點頭,“那當然。”
我知我不太會講道理,自然不奢望他能從我的話裏得出些什麽來,所以才搬出了孫太傅。誰知他卻忽而笑了,指着我手裏那個瓶子,道,“這若真是個破瓶子,天下就沒有值錢的瓶子了。”
“你說什麽?”
他接了我手裏的瓶子。選了通明處,那破瓶子果然在他手裏顯出了一身的光華,特別是瓶口處,泛出悠悠紫色。在暗夜裏流光溢彩。
“入窯一色,出窯萬彩。此等技藝出孤品,全天下僅此一件。更難得的是,技藝失傳。而你口中的這個破瓶子,已經有千餘年的歷史了。輾轉流離為世人争搶,它才有了這幾個缺口。”
他說完,又将那瓶子連同那支荷花交回我手裏。我仔細端詳着。喃喃道,“這瓶子竟是這樣值錢?”
“太傅一向寶貝得緊,不想這回竟然會拿來做了插花之用。”
“那是因為太傅是豁達之人。”
“也許吧。”
蘭因宮裏,乳娘還未将慕宸送來。我同他道。“為感謝皇上今日幫我辨得這寶瓶,我也給您看一樣好東西吧。”
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若我真的對他用了幻香,他的理智還能剩多少。話已經說了,我卻還在猶豫。
“你要給朕看什麽?”
“皇上心裏的那個人,是皇後娘娘吧。我有辦法讓您見到她。”
“你說什麽?!”
将太後給的那瓶幻香打開,取了一些,沾在他衣袖上。不過才一點,室內霎時間異香撲?。
172 幻香(3)
再擡頭,我見他仍是他,他見我,已經不是我了。
他似不可置信,盯着我道,延延?複又顫顫擡手,指尖輕輕摸了摸我的臉頰,不錯,果真是你。延延,真的是你回來了。
他上前一步,将我扣進懷裏。就連明知真相的我,對他這自欺欺人的溫暖懷抱也無法拒絕。
我也想趁機抱抱他,奈何他抱得緊,我連胳膊都有些擡不起來。他就貼在我耳邊說,延延----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哪怕不是為了我。為了慕宸,你也一定會回來的。
他将我抱了好一會兒,才說,延延,你怎麽不說話?說着便松了我,一手替我攏了耳邊的發,随後低頭便吻了過來。才剛碰到他的唇,我便想起來,現在還客居在別人的身體裏呢。條件反射般,扭頭躲開他。
我的拒絕,他先是一怔。而後不僅沒惱,卻還輕聲細語哄着我說,我猜你啊,一定是想先見慕宸了,你等一會兒,我馬上去叫人抱他來給你看看。
他還沒出蘭因宮門就被我喊住。
皇上!不用了----
他停下腳步,遲遲不動,也不轉過身來,就在原地站着。想必他心裏也清楚,真正的楚延似乎從未正兒八經喊過他皇上。
太後說的沒錯,幻香面前,沒人能保持理智。就連他,也不毫無例外地選擇了自欺欺人。明知看到的是假的,他還是寧願選擇相信。
我走到他面前,将蘭因宮的門關上。剛一轉身,他便走了過來,腰身随即被他扣住,與他緊緊貼着。
一手撐開他,一邊同他說,皇上別急,奴婢先前說過了,這是幻香。因為不敢欺瞞皇上,還是先讓奴婢來教皇上來辨別真假吧。若皇上知道如何辨別了,還是執意如此,奴婢就不拒絕了。
掙開他,又站得離他遠了些。
我常常在想,我們總說喜歡一個人。可究竟是喜歡他的什麽呢?是他的權位,錢財,聲名,才華。抑或是身體容貌?所謂的一見鐘情,又是憑借什麽。
今日我用的這種叫幻香。倘若将來又逢了另一種奇香,将石頭花鳥都變成了心上人的樣子,那豈不是見什麽都要愛一番了。同樣地,若有一天,心中人也變作了一條魚,一只鳥,抑或一棵樹,我們還能執着如初嗎?恐怕到時候,萍水相逢,擦肩而過之際,誰也不會注意到誰了吧。不過這也怨不得誰,誰叫人生來就是肉眼凡胎呢。好在就算是肉眼凡胎也是有辦法辨別真假的。皇上您仔細看好了。
我将繁瑣的外衫脫下來,又緩緩将剩餘的衣衫一點一點拉上去。偌大的蘭因宮裏,他急促的呼吸聲格外清晰。
直到将肚子都露出來,我對他道,聽聞皇後娘娘死的時候剖了自己的肚子,死相可怖。皇上可是看清楚了,奴婢身上幹幹淨淨,莫說傷疤,連點小傷痕都沒有。說白了,皇上,我不是她,一切都是假的,是您的幻象。
他站在原地,不再說話。當然,若皇上一切都知悉的前提下,仍是執意-----我走近了些,擡頭看他,皇上,您還想繼續麽?
他低頭看我一會兒,轉過身去。冷冷吐出一個字來,滾。
雨後涼風吹進殿,那香本來就沒用多少,相信一會兒就能散了。剛出來蘭因宮,便聽見身後的巨響。不用想也知道,他八成是又摔東西了。
若非又是我自私自利,想知道他若真的将別人看做了我究竟還能不能堅持得住,他大概就不用這麽痛苦了吧。可太後既然給了我這東西,這一天,就遲早要來的。
第二天一早,我起來的時候,發現他竟然坐在蘭因偏殿裏。
皇上?你怎麽在這兒?
也不知他是何時來的,等了多久。
再說一次,這是朕的宮殿。
是。
他指指桌子上的一盞茶,問我,這茶,是你沏的?
我看了看他說的那茶水,就是昨天他想給孫太傅題字的時候,我沏好了放在他案頭的那盞。他昨天一口沒喝,放到今天早上,已是隔夜了。
是啊,怎麽了?
他略一思索,對我道,沒什麽,朕覺得你這茶沏得不錯。以後每日清早都給朕送一盞來。
難道,想喝茶也值得他大清早的親自跑一趟通知我嗎。
是。
嗯。從今天就開始吧,朕早朝回來就要喝,你快些準備吧。
我匆匆取了一個幹淨的瓷碗出來。擡頭一望,還好還好,朝陽初升,陽光未盛,正适合下塘取水。
鵲華?
我在水中轉過身來,發現岸上站着的是孟其。水也已經取夠,便準備返回案上。岸邊,孟其将我剛取的水接了放在一旁,又伸手來拉我。
上得岸來,多謝孟大人。
你這是要煮茶?
是,皇上今早來說,要喝茶。
我與孟其走了還沒多遠,就碰上了太後宮裏來的嬷嬷。那嬷嬷先是看了孟其一眼,又對我道,太後請你到她宮裏去一趟。
我端着那碗水,皇上說要喝茶,能不能等一會兒再去?那嬷嬷想了想,道,那你快些吧。
好。
水燒開,茶沏好,孟其還沒走。那嬷嬷便又來催。孟其說,不如,你這茶,我替你給皇上送去吧。
那多謝孟大人了。
看孟其端着茶盤走了,我跟着那個嬷嬷到了太後宮裏。左右一退,太後問道,上次與你說的那件事,你辦的如何了?
回太後。恕奴婢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有這幻香助你,你居然還說無能為力?
太後明察,昨夜奴婢按您說的,将幻香沾在了皇上身上,可最後還是被他趕了出來。
太後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道,他難道真能為她做到如此?
我将那個瓶子拿出來,交還給太後。太後,這個還是還給您吧。
太後看看我手心裏躺着的瓶子,問,你不打算再試試了?或許下次就成功了呢。別忘了,哀家許你的後位不會變。
不試了。太後,昨夜皇上見了想見的人反而更加痛苦。他明明見到了心上的人卻還要時時刻刻提醒着自己,這一切都是假的,是虛幻。太後。這一切,于皇上來說,未免太殘忍了。
太後冷笑一聲,道,可只要他願意,假的又如何,假的也能當做真的。
太後,這幻香。不僅對皇上殘忍,對用香的人也殘忍。若每每皇上情濃時,喊的都是別人的名字。就算奴婢将來登上這後位又有什麽用。香總有用完的一天,假的就是假的,屆時奴婢扮不了他心裏的人了又該怎麽辦?眼睜睜看他在經歷一次痛苦麽。對不起,奴婢做不到。
太後把玩着手裏的瓶子,沉吟片刻,話鋒一轉。你家中還有些什麽人?
我孑然一身,這身體的主人也死了十幾年,如今最不怕的就是太後拿我的家人說事。
回太後,奴婢自小跟師傅長大,家裏早就沒有什麽人了。
你還有個師傅?
那你師傅是誰?
回太後,師傅姓沈。
姓沈?太後聞言幹脆站起身來,走到我跟前,叫什麽名字?
師傅姓沈,名泠風。
太後聞言果然一個不穩,踉跄幾步,沈泠風,她還活着?你是沈泠風的徒弟?!
我笑笑,是啊,我的确是沈泠風的徒弟。師傅身體也還算硬朗。
太後定了定神,又問我,你師傅現在人在哪裏?
回太後,自我進宮來就沒見過師傅,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哪裏。師傅行蹤不定,從來都是她找我。
那,你師傅可跟你說過什麽,或者說,你還知道些什麽!
我雖叫她一聲師傅,可常常是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她幾次。而且,師傅很少說自己的事情。
憑當年太後的手段。我沒想到還能如此輕易地從太後宮裏走出來。靠着一瓶香,讓太祖獨**她一人十幾年。可這**,就是真的**嗎?聽說,太祖到最後一刻身邊還放着幻香。我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還記得太後本來的樣子。
今日與太後一面,我覺得,太祖心裏的那個人,應該就是師傅吧。皇祠裏畫上那個女子,沈泠風。我低頭走着想着,轉過角來,迎面撞上一個人。
皇上?
慕淵一把抓了我手腕,道,今早的茶,是不是你沏的!
我點點頭,是啊。
他瞪我半天,又問,這沏茶的功夫,是誰教的你!
聽說先前在七王府裏,親手叫我煮茶的烹茶嬷嬷為他煮了十幾年的茶。難怪他能嘗得出來。
回皇上,這些事情,奴婢進宮前,自有專門的嬷嬷來教。
難道,真有這樣的巧合?他狐疑看我兩眼,沒有繼續追問,只說,那你往後每日清早一盞茶,給朕按時送到朝上去,莫要晚了。
好嘛,他已經不想只在蘭因宮喝茶了,還得給他送到朝堂上去。
是。
前些日子,他似乎很忙,除了晚上很少回來蘭因宮。這幾日又好像突然沒了事情一樣。回去的路上。他問我,剛剛,可是又去太後宮裏了?
嗯。
太後問你什麽了?
回皇上,太後沒問什麽。就是奴婢将幻香給太後送回去了。皇上光明磊落,這些奇技手段,奴婢以後自然不敢再用。
自那之後幾日,太後就沒有再召見過我。只是初曉提着藥箱去太後宮裏去的越發頻繁了。聽說,太後頭痛失眠加重,常常整夜整夜不能成眠。也不知是不是上次我與她說的話在她心裏埋了刺。我有些後悔當時說了那些話。雖有些替師傅鳴不平,可小時候太後對我,當是真心疼愛的。
這日朝堂上,我悄悄從後門進去,照例放了一盞茶在慕淵面前。底下朝臣見怪不怪,該議事的繼續議事。
皇上,松風嶺圍場已經按您的意思整頓完畢。今年的秋狩是不是改在松風嶺?
慕淵開了面前茶盞,低頭淺嘗了一口。道,不用等到秋狩了,既然都準備好了,那就早點過去看看吧。
我向來對這些騎射狩獵的活動沒什麽興趣,皇上,你要去圍場狩獵,為何還要我跟着。
蘭因宮裏,他剛剛将慕宸接了回來。正抱在懷裏哄着。我此刻只對他懷裏的孩子有興趣,因為實在是想抱抱他。
他仍是不讓我靠近慕宸,最多只能遠遠站着。
這圍場狩獵,朕也得喝茶不是。況且,難不成你想在這蘭因宮掃半個月的落葉?
我嘆了口氣,他一走就是半個月。這半個月裏,我一定是見不到孩子也見不到他的。
那,去就去吧。
他輕笑一聲。道,朕征求過你的意見嗎?
額,好像沒有。
那還站着幹嘛,回去收拾東西,明日一早就要啓程了。
見我仍是猶豫着,他又問,你聽不見嗎,怎麽還不走?
我看看他懷裏的孩子。有些不放心,那,皇上,你走了小皇子怎麽辦?
慕宸今日看起來精神不錯,在他懷裏有些不老實,哼哼唧唧折騰着他。他不得不讓扶着慕宸的小身子,讓他站在自己膝上。
驀地,慕宸一扭頭,似乎看見了我,原本咿咿呀呀的他突然小臉一板,随後又笑開,最後竟然乖巧地朝我伸出了小胳膊。
我一時忘了慕淵的話,不由自主上前幾步想要抱他。慕淵卻及時厲聲道,站住。
這回我還沒說話,倒是慕宸先哭了。我忙說,皇上,你看,不是我非要抱他,是小皇子要我抱的。你累了一天了,就讓我替你抱一會兒吧。
173 松風嶺
慕宸一直在他懷裏哭個不停,他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也就沒有繼續阻止我。
聽聞小孩子的眼睛尚未蒙塵,清澈通透,視野通靈開闊,能看清許多大人已經看不清的東西。可惜,能識不能語,就算看得到他也不能記得住說得出。我相信,慕宸是從我肚子裏出來的,他與我血脈相通,骨肉相連,不管我變成什麽樣子,他都能認得我。
慕淵好不容易同意将孩子讓我抱一會兒,可我卻看着他遞來的那肉嘟嘟的小身子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先托他哪裏。我尴尬又着急,慕淵似乎嘆了口氣,随後開始如嬷嬷第一次教他一樣教我。
日思夜想,終于将那肉肉軟軟的小身子抱在了懷裏。這小娃娃果然與我心意相通,許是知道我不太會照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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