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一回頭,才發現,身旁的人不是慕淵
,他竟比在慕淵懷裏的時候老實許多,只一個勁兒咧着小嘴兒朝我笑。直到他笑出了口水,慕淵在一旁伸手給他擦了擦。此情此景,讓我我突然有股想哭的沖動,更恨不得幹脆直接告訴慕淵我是誰。
我看着懷裏的孩子,一個沒忍住,便親了他嘟嘟的小臉一下。誰知慕淵當即臉色一黑,瞬間就将懷裏的慕宸抱走了。
“哎,你----”
他卻瞪我一眼,“誰讓你親他的,你最好別蹬鼻子上臉!”
“我----”
我是他娘,我親他還不是天經地義嗎,怎麽就蹬鼻子上臉了。
“我錯了,剛才見他笑的可愛,所以才---”
他才不聽我解釋,已經徑自抱着慕宸進了裏間。只聽他的聲音從裏面傳來,“出去吧,明日一早別忘了還要去松風嶺。”
“是。”
出來蘭因宮,将門給他關好。再多不快,為了換回身體,也只能忍着。我對着蘭因宮小聲嘟囔一句了“肉眼凡胎”便回了偏殿。
松風嶺以前就是皇家獵場,只是先皇在世時**病榻多年,這圍場也閑置多時,幾近廢棄。我記得,在我懷着慕宸的時候就聽慕淵說過要重修松風嶺的事。這不,直至最近這圍場才重新整頓好。
狩獵多在秋冬,眼下正值酷暑,明顯不是狩獵的最佳時節。與其說來松風嶺狩獵,倒不如說是來避暑。松風嶺占地廣袤,行宮也已經修葺一新。這行宮始建于太祖時期,歷經三代皇帝,已經有百餘年歷史了。宮殿周圍古木參天,一入殿,便覺得周身都是古色古香的清涼。
慕淵似乎也是第一次來這行宮,正站在書案一側翻看着不知是太祖還是先皇留下的東西。那些老舊紙張或者書頁在他手裏有節奏地嘩嘩作響,與門外頭頂參天古木的沙沙聲交相呼應。
我好像一下就回到了那個夏天。宮中清涼殿,他斜躺在**上說,“呵,原來是個小狐貍。”
“你說誰是小狐貍呢!”
“老狐貍的女兒難道不是小狐貍嗎?”
我只顧着看着窗外松濤出神,不知慕淵何時停了手裏的動作,忽而出聲道,“你發什麽呆,怎麽還不去沏茶?”
我回過神來,“哦。”
把一盞茶放到他面前,我又不自覺站在了靠窗的位置。沒過多久,他也走了過來,見我在看不遠處那座亭子,便解釋說,“那亭子叫望歸,是皇爺爺建的,匾額上的字也是他親筆寫的。聽說,他每年八月初九,都會一個人來。每每來了,也不進行宮來,就在那亭子裏一待就是**。”
我忽然想起師傅來,便問慕淵,“這亭子叫望歸。皇上,不知太祖可是在那亭中等什麽人?”慕淵看了看松間小亭,低聲說,“或許吧。”随後便走到案後坐下,不願再與我多說。
這次松風嶺之行,随慕淵來的人不是很多。除卻孟其和幾個親信,随行的幾個太醫裏面還跟來了初曉。雖說不是正式秋狩,可既然來了,也多半是要試試身手的。今日一早,便有許多人三兩相邀,準備去林中碰碰運氣了。就連孟其也提了弓箭,還牽了一匹馬。
“鵲華?”
“孟大人早。”他牽的那匹馬很是精神,在孟其手裏不停掙着缰繩,四蹄也不停踢踏着。
“不知孟大人可是要去林中狩獵?”
孟其點點頭,拍拍身邊的馬,道,“正是。”然後又問我,“鵲華,你想不想出去轉轉,不如我帶你一起吧。”
我看了看那匹不怎麽安分的馬,搖搖頭,“算了吧,我不懂騎射,去了怕是要給孟大人添麻煩的。”
他卻說,“此言差矣,孟某此行目的也不是要打多少獵物,不過散心罷了。有人相陪自然再好不過。”
“這----”
我正準備想個什麽理由來拒絕他,瞧見不遠處走過來的初曉,我便說,“孟大人若想要人作伴,不如去找段姑娘吧。聽聞段姑娘早先居于山林,應對這林中草木動物熟悉得很,她一定能幫上你的。”
誰知初曉聽見了我的話,也看了看孟其牽着的那匹太過活潑好動的馬,輕嗤道,“就算孟大人真的好意相邀,我也不敢同去。依我看,孟大人這馬桀骜難馴,走不了多遠定會發狂将上面的人摔下來。切,連馬都選不好,還談什麽狩獵。”
這話裏分明帶了些挑釁的意味。孟其向來也不是個服輸的人,拍着身旁的馬道,“孟某怎會不知道自古良駒難馴。段姑娘還別瞧不起人,孟某今日便将這馬馴服給你看看。”
初曉一手掐腰,聞言笑道,“既然如此,孟大人,那我就拭目以待。”
孟其也沒有繼續要我同去,冷哼一聲,背了弓箭,牽了馬便急急出門了,仿佛要證明什麽一樣。
孟其走後,我同初曉說,“段姑娘,孟大人心性耿直,好多事情你若是不跟他說,他怕是不會明白的。”
初曉詫異看了看我,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段姑娘如今已經也算得上是宮中禦醫中的翹楚了,定是聰慧過人,我是什麽意思,你一定懂。”
她看了看我,又問,“他剛剛邀你同去,你為什麽不去?”
“哦,因為我看那馬也不是很老實,也怕摔着來着。”
她聞言搖頭笑笑,道,“你這人,倒是有些意思。”
今天一早都沒見慕淵,我以為是他一早就先走了,沒想到他這會兒才騎了馬過來。到了我跟前,他手中缰繩一緊,那馬乖順,立刻停了下來。他跨在馬上,将手一伸,道,“上來。”
174 望歸
我指指自己,“我?”
他沒有說話,我試着将手放進他手心裏,他握緊了,将我帶到馬上。出了行宮,進得密林深處。我這才發現,他出來,身上總共只帶了三支箭。
“皇上,你怎麽只帶了三支箭?我方才見到孟大人,他可是帶了整整一筒呢。”
他笑說,“三支箭,還不夠你吃的嗎?”
林中正走着,他忽然一手拉了缰繩,一手從身後抽出一支箭來。我順着他的箭鋒看去,不遠處草地上,正有一只兔子。好巧不巧,說孟其,孟其就出現了。他許是一時沒看見慕淵,也已經将手裏弓箭搭好,目标恰巧也是那只兔子。
遠處那兔子猛的中箭,被箭風頂出數米遠。另一邊,孟其的箭也已經脫手,可惜撲了個空,紮在了地上。他順箭勢看來。這才看見慕淵。缰繩拉了幾次,他的馬才停下來,他下馬,沖慕淵道,“臣該死,方才沒有看到皇上。”
慕淵彎腰撿了那兔子,道,“無妨。”他也看了看孟其身旁的那馬。又提醒說,“孟其,你這馬似未完全馴服。”
“多謝皇上不怪。”又指指那匹馬,“皇上說的不錯,這匹馬的确有些脾氣,原本今日出來就是想将這馬馴服帖的。”
慕淵又道,“你還是小心些好。”
“皇上說的是,臣會小心的。”孟其說完又看看我。随後說,“那,臣先告退了。”
慕淵點點頭,“嗯。”
慕淵剩下的兩支箭分別射中了兩只山雞。我看着他熟練地搭柴生火,又熟練地處理幹淨了那一只兔子和兩只山雞架在火上烤。
我看着那些被他扔掉的血淋淋的皮毛,“皇上,咱們是不是太殘忍了一些?”
這話剛說完,那火上便有肉香傳來。而肚子也不争氣地叫了兩聲。他瞥了我一眼,将火上的兔子翻了個。
“你要是覺得殘忍,可以不吃。”
我幹笑兩聲,又同他說,“其實,好像,也沒那麽殘忍。要是餓着肚子回去那才叫殘忍。皇上,您說是不是?”
他先是拆了一只雞腿,一邊遞給我,一邊道,“油嘴滑舌。”
一只雞腿下肚,忽覺已經飽了大半。再看他,似乎也沒吃多少東西。果然如他所說,三支箭,已經足夠吃了。
狩獵,生火,将食物做熟,都由他一人完成。我幾度站在旁邊想要幫忙,卻總也插不上手。好在他似乎也知道我這丫鬟做不來這些,并未勉強。
“野外生火取食的事,皇上做得熟練,想必行軍之時也多是艱苦吧。”
他将用過的火堆清理了,一點痕跡都未留下。
“艱苦倒沒怎麽覺得,記得小時候就有人跟朕說過,躍馬揚鞭保家衛國的人才是真英雄,紙上談兵算不上什麽好漢。”
這話我記得,是我在清涼殿裏一時頭腦發熱跟他說的。沒想到,他竟還記得。
“難道皇上戎馬十幾年,就為了這麽一句話?”
他站起身來,解了栓在樹上的馬,道,“也不全是。”
我與他正一起往回走,忽然聽見一陣馬蹄聲。原來是孟其又騎着馬經過,他這次好似正在追一只鹿。
那鹿體型還小,按說他追上它應該不成問題。誰知,就在孟其搭弓挽箭之際,他的那匹馬卻突然失了控,猛地狂奔亂竄起來。
他手中箭慌亂中脫手,一時失了準頭,竟朝慕淵射來。
“慕淵。小心!”
危急關頭,他救過我太多次。如今輾轉陰陽,歷經生死,我也該為他做些什麽了。
可是我忘了,他是慕淵。見慣刀槍劍雨的慕淵,區區這麽一支箭怎麽能傷到他。他原本能輕易躲開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我突然死死抱住了他,他改成了一只手将那飛過來的箭抓住。
我回頭一看,果真驚險萬分,那箭被他握在手裏,在差一點便要刺在我背上了。
我看見他那手被箭蹭破了些皮,滲出了些血絲。
“你剛剛叫朕什麽?!”
他一問,我才驚覺,剛才情急之下,我竟不自覺喊了他的名字。我松了還抱着他的手,忙跪在地上,低下頭去,“是奴婢失言。”
另一邊,孟其果真如初曉所說,被那匹馬掀翻在地。孟其被那馬摔得狠了,一時沒有從地上起來。那馬依舊在發狂亂竄,眼看馬蹄就要踏在孟其身上了。
慕淵手中的那支箭出手,正正紮那馬的要害處。孟其倒在地上看着那就要落下的馬蹄驚魂未定,那馬已經中箭倒下了。
慕淵低頭看了看我,沒再說什麽,先去看了倒在地上仍舊沒起來的孟其。
孟其果然被摔得不輕,此刻已經鼻青臉腫。見了慕淵,似乎跪也跪得困難,疼得呲牙咧嘴,“皇,皇上----”
“早就說過,讓你小心那匹馬。這樣吧,先用朕的馬駝你回去,讓初曉趕緊給你看看。”
孟其也未拒絕,只顧着連聲謝恩。
初曉見他果然傷的鼻青臉腫回來了,也顧不上調侃他。只找了藥出來給他擦藥消腫。确定了他除了被摔得有幾處淤青沒有別的傷之後,初曉才說,“孟大人,馬呢,不知您馴服了沒有?”
孟其臉色一沉。卻也是服了輸,洩氣道,“野馬難馴,已經被皇上殺了。”
初曉倒是也不在說什麽,給他塗藥的手似乎也輕了一些。可孟其還是哎哎地叫着,“段姑娘,我已經服輸了,你能不能輕點。”
“這已經很輕了,嫌重,你自己來。”
孟其手上也都是擦傷,剛被塗了藥,他是沒法自己來的。只好閉上嘴,再疼也咬着牙忍着。
我與慕淵剛回來,宮中有人送來幾封折子,似是着急要他看。他接了,匆匆回到書房。
我給他沏了杯茶送來擱到桌上,發現他案上一角放着一張泛?的紙張。那上面寫着幾行字,但很明顯不是慕淵的筆跡。其中一句是,“泠然獨立,傾世之風”
我随手拿起那張紙,問他,“皇上,這個,是不是太祖的筆跡?”
慕淵瞥了一眼,随後頭也未擡,只“嗯”了一聲。我将那泛?且變得薄脆的紙張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看了幾遍。
泠風,分明是師傅的名字,沈泠風。若我沒記錯,當年的師傅就是跟太祖出宮來,之後下落不明再也沒能回去。從那之後沒多久,現在的太後便登上後位。鳳印一掌就是幾十年。
臨來時,孟婆偷偷囑咐我說要給師傅報仇出氣,可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做才能算給師傅報仇。先前以為,人之一生,最壞也不過一死,可現在看來,好像又不是。
我站在慕淵身邊,将這件事想了許久也未想出個所以然來。直到孟其來了,他的臉仍是微微腫着,似乎是有事同慕淵說,看看我欲言又止。我便知趣地先退了出來。
我心思窄,師傅的事情在心裏總是放不下。夜裏,我悄悄出了來,順着那條通向望歸的小路,想去那座建在松間的亭子去看看。沒想到,竟有人先我一步來了。遠遠地,慕淵正一個人在這望歸亭裏喝酒。我進了那涼亭,微微一福身,“皇上。”他并未理我,只一口接一口喝酒。
我忍不住勸他道,“皇上,這麽晚了,喝酒傷身,還是少喝些吧。”
他終于開了口。“你說,這亭子叫望歸,是不是意味着只要一直在這裏等,她就會回來?”
眼眶一酸,我道,“會的。”
他又問,“那你說皇爺爺他等了一生,可是等到想等的人了?”
“或許。沒有吧。”
他嘆了口氣,又舉起了酒壇。不過片刻,他又扭頭問我,“你還沒給朕解釋解釋,白天是誰給你的膽子,敢直呼朕名諱的。”
“奴婢說過了,情急之下,一時失言而已。”
這解釋在他那裏似乎很難過得去。他反問,“一時失言?”
我看到他右手手掌上似乎又有血絲滲出來,便趁機道,“皇上,您的手流血了。”我拿出随身的絲絹,想先湊合着給他包上。他倒還算配合,将酒壇放在了一邊,伸出手來。
我一邊給他包着手。他一邊問我,“你覺得孟其怎麽樣?”
“孟大人?”
“嗯。”
“孟大人是個清正廉潔的好官,也是個耿直善良的好人。只是皇上怎麽突然會問奴婢這個問題?”
“他今天下午來找朕了。”
他的手已經包好,我在他身側站好,“嗯,我看見了。”
“他同朕說了一件事。”
我以為他喝多了随口一說,我便随口一問,“什麽事?”
“孟其,今天下午來問朕要你了。”
“你說什麽?”
他又說了一遍,“孟其來跟朕說,他想娶你。”
“那你同意了?”
“嗯。”
“你!”
我一時氣得不知說什麽好,一腳踹了他放在地上的酒壇,“你一定會後悔的,你就準備在這裏等一輩子吧。”
還未出望歸亭,便被他一把拉住,抵在亭子的立柱上。松間明月正高懸。他盯着我看了一會兒,不由分說便吻了過來。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咬破了他的唇将他推開,“皇上,你上次在蘭因宮裏,你是因為幻香,才一時迷了心智将我當做了心上人。這次,你不是已經答應了孟其,要将我給他了嗎,如此失态是不是又要怪在酒身上了?!我問你,你如此,可是對得住你心裏的人!”
他一時怔在原地,不在說話。我借機出了望歸亭,一路哭着跑了回去。我氣他,随後想了一夜,甚至想着不然明天一早就跟他實話實說。管他信還是不信。大不了,以前的身體,我不要了就是。
第二天一早,我到他書房裏的時候,他恰恰将筆放下。我湊近了一看,他剛剛親筆寫的,是一份聖旨。
“皇上心意已定,是嗎?”
那聖旨上的字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要為我和孟其賜婚。
我看着他剛剛寫好的旨意,道,“你如此急着将我送給孟其,可是因為你已經動搖了?其實你所謂的愛也沒那麽堅定。皇上,你承認吧,早就在蘭因宮裏,你就動搖了。”
他坐着沒動,只說。“這旨意已經拟好,只差蓋上玺印就生效了。”
“好,好。不就是蓋上玺印嗎,我就如你所願!”我快速瞥了一眼他案上,并未見到有玉玺的影子。他昨夜定是又在床上看折子了,每每他在床上批過折子,都會将玉玺随手扔在床榻旁。
我氣沖沖進了裏間,果然在他床邊上找到了那方定生死的玉玺。将那玉玺拿在手裏。一路出了來,走到他面前,蘸了些朱砂,狠狠蓋在他親筆寫好的聖旨上。
“呵,皇上,這下,您該滿意了吧。”
将那方玉玺扔在他面前,我一刻也待不下去。剛跨過門檻。眼淚便止不住往下流。
“楚延!” [ 首發
我一手擦着眼淚,聽到這名字不由站住。
他剛剛叫我什麽?
我都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畢竟,太久太久,都沒有聽到他如此喊我了。
我帶着一臉淚顧不上擦,轉過身來,他已經到了眼前。
“你剛剛,叫我什麽?”
他說,“現在,我來回答你那天在蘭因宮裏的那個問題。你曾經問我,若有一天,碰上另一種奇香,能将心中人變成一條魚,一只鳥,抑或一棵樹,萍水相逢擦肩而過之際,我們是不是還能執着如初。我現在就告訴你,若她成了一條魚,我便贈她荷風幾兩;若她變作了一只鳥,我便擇一晴日放她自由;若她成了一棵樹,那我只好每日陪她經受日曬雨淋。楚延,莫說你今日莫名改變了容貌我能認得出來,就算将來你真的變作了其他,我也一樣能将你認出來。總之,感覺是不會變的。”
“可惜,延延,我明白得有些遲,用的時間也似乎有些長。”
175 此後佳期
我拉着他道,“不晚不晚,三月之期,現在才過了一個月而已。”
他将我攬進懷裏,問,“什麽三月之期?”
“嗯---我與師傅說好,要是你能在三月之內将我認出來,她就将我身體補好還給我。”
正與他說着,我忽然想起來,他現在抱的這身體不是我的,便立刻又将他推開了。我從未想過,原來有一天我也會因為愛他而自私到如此地步。就算是明知道等我走之後這身體也就只剩一副軀殼,也知道他既然能認出我來就不是只愛原先我那副身體。可我還是不想讓他碰別人,哪怕僅僅是一具行屍走肉也不行。
懷裏一空,他又欲上前,我忙後退幾步。“慕淵,現在這身體是我,可又不是我。你在等等,好不好?明天,明天我就告訴師傅,讓她把我的身體趕緊送回來。”
他懂了我的意思,也不再勉強,只說,“好,那就依你。”他頓了頓,又說,“延延,我不抱你,也不碰你,只牽你的手,這樣行不行?”
我想了想,有些不忍拒絕他,遂點點頭。他這才走過來,伸手将我的手納進他手心裏。我覺得他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可他最終什麽也沒說,只看着我喚了我的名字。
“延延----”
松風嶺狩獵,本來說好要待半個月的。因為我急着要換回自己的身體,這才待了三四天,慕淵便決定啓程要回去了。
一隊随行一早就集結完畢,早早在門外候着他了。他牽着我出來,先是将我扶上了他的那匹馬,随後自己也上了來,一只手繞過我,搭在我腰上,在我耳邊輕聲問,“坐穩了?”
我點點頭,“嗯。”他這才出發。孟其就在他身後跟着,想起慕淵先前跟我說的話,我忍不住擡頭看他。
“慕淵?”
“嗯。”
他一臉坦然,看起來似乎沒有要跟孟其解釋什麽的意思。是啊,他做什麽何須跟別人解釋。況且,等我把身體換回來了,孟其應該就都明白了。
宮門前,他下得馬來,本欲抱我下來,見我一直瞪他,卻坐着沒動,他無奈笑笑,改将我扶下來。他如此舉動,早就惹得身後一片嘩然。又一路拉着我的手走回蘭因宮,難免引來些竊竊私語。
他一向開明,除卻那次在朝堂上當衆殺了一個叫我屍體的小太監,他其實平日對這些私底下的議論也從不太當回事。無傷大雅的八卦玩笑,他也懶得追究。被他牽着一路走進了蘭因宮,他又親手關了蘭因宮的門,想也知道我這小宮女難免要被議論一番。
他回來沒多久,乳娘就将慕宸送了來。蘭因宮門口,我搶在他前面跑出來,伸手要去接慕宸,那乳娘後退一步,眼神悄悄看向跟出來的慕淵。待慕淵一點頭,她這才将慕宸給我。
我抱了慕宸,繞過他回了蘭因宮。因為氣他先前總也不讓我碰慕宸,就只坐在一旁哄着慕宸玩兒,好一會兒沒有與他說話。
雖知孩子還小,是不可能這麽早學會說話的,我還是忍不住哄他,“來,慕宸乖,叫娘親------”
他走到我身邊坐下,看看我懷裏的孩子,解釋道,“延延,你不在,慕宸就是你留給我的所有了,他身上有你一半的血。我怎麽可能輕易讓別的人碰他抱他。”
我知這事其實怨不得他。若不是我先前自以為是又任性至極,也不會自己嘗遍苦果也将他折騰了個夠嗆。
慕宸不知想要說些什麽,一直在我懷裏咿咿呀呀。慕淵擦了擦他又流出來的口水,繼續道,“延延,我早就說過,若我們的孩子是個男孩兒,文韬武略,我親自來教他。反正人生短暫,與其孤寂一生,還不如早些将這國家交到慕宸手裏,好早一點----”
他這話聽得我心裏一顫,眼眶不由泛酸,“慕淵,好早一點什麽,你說清楚。”
他看了看我,不在說下去。我低頭看懷裏的慕宸,還是有些沒忍住。他伸手過來,擦着我臉上的淚。沒想到,那些血雨腥風鐵甲強兵都未曾使他屈服過,他如今居然為了我------
“延延,那天在望歸亭,你說的沒錯,皇爺爺他的确是窮極一生也沒等到要等的人。我曾經也以為,只要我願意,這世上也沒有我做不到的事情。我千算萬算,沒算到生死面前,我當真是無能為力了。延延,你若仍是怪我,怨我,生我的氣,始終不肯回來,那我就只好去找你了。”
“慕淵,你是個君王,你怎麽能----”
他卻說,“君王又如何,還不是一樣有無能為力,有求而不得。延延,你覺得我懦弱也好,自私也罷。總之,為國為天下為別人那麽久,我就想為自己這麽一次。”
我怎麽可能覺得他懦弱自私,他戎馬征戰十幾年,曾經是讓敵人聞風喪膽的将軍,如今是號令天下的帝王。我只是覺得他如此讓人心疼又可憐罷了。
他又說我,“你看你,怎麽又哭了,都是當娘的人了。早知道就不跟你說這些了。”
我抹了一把眼淚,“那你為什麽還要跟我說。”
“延延,我跟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你既然同意嫁了我,也為我生了孩子,往後,就生生世世都別想甩下我先走。”
“慕淵,此後佳期,但願你別嫌我煩。”
他笑道,“傻延延。”
我已經通知過師傅,她說身體已經補好,明日就能過來給我換回身體了。我想了想,今晚還是不能留在蘭因宮裏。
雖然有些不舍,我還是将孩子放回慕淵懷裏,“那個,不然我今晚還是回偏殿睡吧。等明天我的身體回來了再----總之,你今晚先留在這兒跟慕宸一起。”
他抱着慕宸,道,“好,反正就一晚了。”
哪知他只是嘴上答應得很好,蘭因偏殿裏,我剛躺下沒多久,他就站在了**邊上。我坐起身來,問他,“你怎麽來了?慕宸呢?”
“你別擔心,慕宸已經讓乳娘抱去照顧了。”
我看看他,他只穿了一身裏衣,也不知是不是已經在蘭因宮躺了一會兒才又起來的。
“那你----”
“延延,我睡不着。你若是不願,我就去外廳好了。”他說完就要出去。
“哎,別----”我坐在**上往裏挪了一些,給他空出一些地方,“反正都來了,那你上來好了。”
他在我身邊躺下,倒也依舊記得我的話,除了握着我的手,別的什麽也沒做。光線黯淡,他的呼吸就在耳邊,我忍不住問他,“慕淵,你是怎麽認出我的?我不信,理智如你,你會單單只相信所謂的感覺。”
他說,“起初我也不信,可是又由不得我不信。你用了幻香的那晚,後來我想了許久。當時我眼中看到的明明就是楚延,不僅是容貌,就連說話語氣,一舉一動,一颦一笑,明明與真正的楚延如出一轍,就算是刻意模仿,也不能做到連脾性眼神都一樣。不僅如此,就連你沏的茶,味道都與以前分毫不差。茶藝繁瑣,看似只是些青葉白水的浮沉,實則水溫火候稍有不同便味道迥異。想去想去,應該不只是巧合那麽簡單。”
“那你是從那時候察覺出我有可能就是楚延的嗎?”
“差不多吧。只不過我還是不能想象,這一個人怎麽可能會在另一個人身體裏。後來孟其來說,他要娶你。那感覺,一下就讓我想起了當年得知慕清說要娶你的時候。直到你将玉玺拿出來的那一刻我才确信,你一定是楚延,錯不了。抛開種種跡象不說,只有楚延才會毫不猶豫直奔**邊上,準确無誤翻出玉玺。因為我這習慣,也只有楚延才知道。”
“原來是這樣。孫太傅說的果然沒錯,你一定能認出我來的。”
他又說,“太傅智慧,可惜,他的提示我沒有早些看懂。”
“太傅給你提示了?”
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我手心已經有些微微出汗。
“嗯,孫府吊唁那日,他給了我四個字。”
“哪四個字?”
“微雨流光。”
莫說是慕淵,就連我自己也未能看懂太傅的暗示。這四個字,哪個字看起來都與我無關。
“什麽是微雨流光?”
他解釋說,“這微雨應該就是那日的細雨了,流光當指那夜雨後如練月光。月光即是鵲華,他其實已經早就說過小宮女鵲華了。”
我與他幾乎**未睡,沒想到最後是我先忍不住,幾度想要翻身去抱他,卻是他笑說,“小氣鬼,天就要亮了,你不在等等了嗎?當然,你要是實在忍不住想抱,我也不介意。”
聽了他這話,只好又重新躺了回去,一邊狠狠對他道,“不行!慕淵,抱別的身體,你連想都別想。”他不再說話,只在我身旁低低笑着。
176 此後佳期(2)
蘭因宮裏,師傅果然一早就來了。此刻她正盤腿坐在寬大椅子上抽着煙,我在她身後給她捏肩。
師傅看看周遭宮殿,道,這宮裏啊,果然是跟以前大不一樣了。
是啊,師傅,短短十幾年就已經幾經修葺了。慕淵登基以來,宮中多處也有所改動。
師傅聞言,點點頭,然後吐出一口煙。
想起慕淵還在殿外等着,我又忍不住催她,師傅師傅,你抽完這煙就趕緊給我換身體吧。慕淵他還在外面等着呢。
師傅又說。這換身體嘛,不是什麽問題。問題是你知道我為了給你縫好傷口廢了多少陰陽針,又廢了多少陰陽線嗎?這陰陽針,五十年才能磨出一根,陰陽線,七十年才能紡出一縷,還有------
好好,師傅,你就說你又要多少錢吧。
瞧你說的,你既然叫我一聲師傅,我怎麽能收你錢呢?
我不由翻了個白眼,她話雖是這麽說,可目光一直落在案上那尊小珊瑚擺件上。那尊珊瑚好像還是以前朝中某個權臣送來的,我當時看着稀罕,慕淵就讓留下了。我記得慕淵說過,那珊瑚值錢,能在京都最好的地段換好幾座房子。只是後來,我新鮮勁兒過了,就将它随手擺在了那裏,許久不碰,上面已經沾了一層塵土。
我将那個珊瑚上的灰塵擦了擦,端到師傅面前,師傅為**勞這麽多,既然您不要錢,就将這個帶回去吧,權當我的一片心意。
她接了那珊瑚,放在手裏端詳了一番,道,既然徒弟如此懂事,我也就不客氣了。她收了珊瑚,終于将手裏煙杆放下,決定起身去給我換身體了。
鏡子前,我看着裏面映出的自己。
師傅在一旁道,怎麽樣,還滿意嗎?
滿意滿意。終于換回來了。慕淵,慕淵還在門外呢。
我跑到門口,将蘭因宮門打開。
門外,他正站在一棵花樹旁,背對蘭因宮門。春天早就過去,蘭因宮門口的花樹也沒了花朵,只剩一樹綠意蔥茏。他一早就将宮人都遣走了,我跟他從松風嶺回來後更是再沒掃過地,他腳下的落葉已經積了不少。
我走到他背後,悄悄伸出手來,捂住他的眼睛。
慕淵,你猜猜我是誰----
我将手放在他眼睛上,他卻遲遲沒有反應,慕淵?
我繞到他身前,一擡頭,發現他眼眶微紅。
慕淵,你---我抱住他,你別這樣,都是我不好。慕淵,都怪我。
他卻捏着我的胳膊,将我從懷裏扯出來,而後看着我道,楚延,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我非你不可,你的心怎麽能這麽狠,給我留一個孩子就一走了之。
雖然我早就回來了,可在他眼裏,直到此刻。楚延才完完整整地回來。
慕淵,對不起。
對不起就完了?!
那怎麽辦?
怎麽辦?欠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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