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穿成悍婦

傍晚,日頭斜挂在天邊,染出一片紅霞。

河西劉家村東頭有三顆棗樹,棗樹邊上是個齊齊整整的院落,院子門口聚着兩個小媳婦,蹲在棗樹下嚼着舌頭。

劉富家的翠姑一身灰撲撲的粗布衣裳,伸了伸腦袋,聽着從院子裏傳來隐約的女人哭喊聲,撇了撇嘴:“劉木匠他這大兒媳婦也真是嬌氣,生個孩子都這麽大陣仗。當年我生我家大小子的時候,上午還在田裏做活呢,肚子疼,往草垛子裏一鑽,自個就把我家大小子生出來,我婆婆直誇我好生養,能生兒子。誰像小婉,平日裏瞧着皮嬌肉嫩,生個孩子,生了兩宿都沒生出來。”

“就是啊。”劉勝家的芳姑點頭附和道,“我生我家大閨女的時候,也沒這樣過。你聽聽這喊的嗓子都啞了,依我看啊,這小婉恐怕是不行了……啧啧……”

芳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搖了搖頭,一臉惋惜。

翠姑轉頭瞧了一眼劉木匠家的院門,啐了一口:“當初我要把我侄女說給劉木匠家劉俊,他家非不要,非要娶個弱不經風的病怏子。這不,孫子沒抱上,媳婦再沒了,還得把彩禮錢賠進去,真是不聽我翠姑言,吃虧在眼前。”

“可不是麽。”芳姑點頭附和道,“要是劉俊當初娶了你侄女,這會肯定順順利利報上大胖小子。依我看啊,這小婉就算能生下來,也肯定是個女娃。”

“你們兩個烏鴉嘴,說什麽呢?”

院子們哐當一聲被人從裏頭踹開,一個穿着粗布衣裳的婦人沖了出來。那婦人粗手大腳,打扮的利落幹淨,此時雙手叉腰,滿眼通紅。正是劉木匠的媳婦張蘭。

“你們兩個懶婆娘,躲在我家門前說什麽鬼話!誰剛說小婉生女娃的?呸呸呸,晦氣!站出來,看我不撕了她的嘴!”張蘭三十左右的年紀,樣貌秀氣,可周身透出十足十的悍婦氣息,鎮的翠姑芳姑齊齊打個哆嗦。

“沒……蘭嫂子,你聽岔了,我跟芳姑說隔壁村的小媳婦的事,沒說你家小婉。”翠姑一個激靈,沖芳姑使了個眼色。芳姑會意,忙點頭如倒蒜:“是是,沒說你家小婉。你家小婉一看就能生大胖小子,蘭嫂子你就等着抱大胖孫子吧。”

張蘭哪裏吃她們這一套,提着嗓子大罵:“我家小婉要是沒能平平安安給我生個胖孫子,那都是你們咒的!等我去你們家,砸了你們的房子,燒了你們的田!瞧你們那邋遢樣子,別往我家門口站,平白髒了我家的地界!趕緊給我滾!”

張蘭是村子裏有名的悍婦,叉腰罵街能罵個三天三夜不歇不重樣,打架撒潑更是不輸人,可謂劉家村一霸,村子裏的男男女女都怕她幾分。

翠姑芳姑只是閑來無事想聽個壁腳,誰知道竟然把這尊瘟神招惹來了,忙一邊說着吉祥話一邊落荒而逃。

張蘭打發了二人,複又回院子,聽見屋子兒媳婦羅婉叫的凄慘,心裏一陣煩躁。

羅婉丈夫劉俊蹲在門前,呆呆的往産房裏看去,目光滿是無力。他與羅婉青梅竹馬,一年前羅婉嫁進門,新婚不久就懷了孩子。當時兩人喜上眉梢,誰想到好景不長,羅婉竟然難産了。起初張蘭還請了村裏的穩婆來瞧過,可是大家都說是難産,誰也沒辦法。張蘭心疼銀子,就将穩婆都趕走,自己接生,讓女兒劉秀燒水打下手。

張蘭推開産房門,一股濃郁的血腥味撲面而來,羅婉半身赤/裸,孤零零一個人躺在木板上,身下墊着破布和草木灰。大腿臀部沾着灰,混着濁水,看着吓人。

羅婉尚有意識,知道有人推門,擡頭看一眼,勉強喊了聲:“娘……”

“哼!不争氣的東西!你要死就自個死,別帶着我孫子給你墊背!”張蘭提着嗓子沖羅婉罵道。眼瞅着兒媳婦快不行了,心想着這會不光大胖孫子沒抱上,還得把當初娶羅婉過門的銀子,聘禮,還有羅婉這一年來的嚼用賠進去,頓時覺得一陣光火。

“秀秀,水燒好了沒有?”張蘭沒好氣的往廚房喊了一句。

“娘,正燒着呢,馬上就好。”九歲的劉秀守着竈臺扇風,小臉烏黑全是灰。大嫂羅婉難産兩天兩夜,劉秀給母親張蘭打下手給嫂子接生,也足足兩宿沒合眼。

劉秀不過是個九歲的小姑娘,生的瘦瘦弱弱,此時已有些站立不穩,勉強蹲着燒水。

“你這個死丫頭,賠錢貨,笨手笨腳,能幹什麽!”張蘭破口大罵,沖進廚房,瞧見劉秀蹲着,一把揪着她的耳朵将她提起來,罵道:“一個一個都不給我争氣,非要氣死我是不是!”

“娘,我沒有!”劉秀帶着哭腔。

張蘭最是重男輕女,素日裏對女兒劉秀動辄打罵。此時心裏氣兒不順,随手甩了七八個耳光,将劉秀打到牆角,這才覺得解氣一些。

劉秀捂着臉,不敢哭,連滾帶爬的滾到竈臺前用力扇風,生怕自己再被打。

張蘭心裏一合計,羅婉這怕是不行了。兒媳婦死了不要緊可以再娶,可若是連她肚裏的胖孫子都沒了,那可虧大了。在張蘭心裏,生不出兒子的女人,連牲口都不如,留着只是浪費糧食而已。

橫豎羅婉都要去見閻王了,可不能叫她帶着自己的胖孫子去。張蘭心一橫,抄起菜刀,對劉秀說:“秀秀,水開了,打盆開水來。”

劉秀瞧着張蘭抄起來菜刀,心道不好。在鄉下,若是女子難産,大多人家都選擇棄大保小,生生将産婦肚子剖開取出兒子,而産婦必死無疑。看張蘭這架勢,是要去剖開羅婉的肚子取孩子了。

劉秀心裏咯噔一聲,她那嫂子平日裏細聲細氣,脾氣最好,劉秀很是喜歡。如今眼見大嫂即将被剖腹慘死,劉秀一下慌了,嘴裏應付道:“娘,我去拿盆子。”

說罷,逃似的跑出廚房,跌跌撞撞撲到大哥劉俊身邊,小聲哭道:“哥,娘拿刀子了,要把大嫂肚子剖開,你快想辦法救救大嫂!”

劉俊雙目血紅,噌的從地上站起來。

劉俊平日裏雖然孝順,不敢忤逆自己的悍婦娘,可是事關他心愛媳婦的生死,他不能由着自己娘生生剖了自己媳婦。

“秀秀,你去屋裏照看你大嫂,我去攔着娘。”劉俊吩咐道。

“好,哥,我去了。你一定要攔着娘啊!”劉秀抹了把臉,進了産房。

“嫂子。”劉秀趴在床邊,看着奄奄一息的羅婉,急得直哭,索性死馬當活馬醫,從懷中摸出她私藏的粗紅糖塊塞進羅婉嘴裏為她恢複點力氣,道:“嫂子,你要争氣,把孩子生出來。娘要拿刀剖你的肚子,你再不生就來不及啦!”

羅婉一驚,緊緊咬着嘴唇。她嫁入劉家一年,雖然知道婆婆彪悍難纏,可誰能想到她竟然如此狠心!

羅婉狠狠一咬牙,拼着最後一絲力氣開始用力……

産房門口,張蘭一手拿刀,氣勢洶洶的看着擋在自己面前的兒子,罵道:“俊娃,你是昏了頭了,敢攔你娘?你個不孝子,給我讓開!”

劉俊哭着跪下,死死抱着張蘭的腰不讓她進門,道:“娘,我求你了,別!婉娘會生的,馬上就生出來了,娘!”

張蘭想沖進屋裏,劉俊死死攔着,正在母子二人僵持之際。忽然聽見房內傳出“哇——”的一聲嬰兒啼哭聲。

“生了生了!”劉俊悲喜交加。張蘭一聽嬰兒哭聲,趕忙扔了菜刀,沖裏頭喊了一聲:“小婉,是不是男娃?”

劉俊顧不上許多,沖進屋裏。劉秀正在包裹嬰兒,羅婉臉色全白,已經暈了過去。

劉俊用被子遮住妻子的身子,抱着妻子嚎啕大哭起來。

張蘭跟着進了屋,一眼沒看羅婉,急急奔向抱着孩子的劉秀,道:“秀秀,是不是男娃?”

劉秀低着頭,膽怯的縮了縮腦袋,緊緊抱着孩子後退了兩步。

張蘭一看劉秀的反應,心知不對,猛的将嬰兒搶過去,粗暴的解開剛剛包好的襁褓,拉着嬰兒的腿一看,臉色頓時垮了下來:“怎麽是個女娃!?又是個賠錢貨!”

說罷,抱着孩子徑直轉身朝外走。

“娘!”劉秀驚恐的大喊,“哥,娘把小侄女抱走了!”

劉俊滿腦子空白,正抱着生死不明的媳婦痛哭,猛地聽見妹妹喊自己,轉頭一看,母親正抱着自己剛出生的女兒往茅房走。

村子裏好些人家,生了女娃不想要的,要麽送人,要麽直接丢進尿桶裏溺死。劉俊知道母親只想抱孫子,不想要孫女。可那孩子是自己的親骨肉,怎能眼睜睜看着孩子喪命。

劉俊忙往外跑,待追上張蘭的時候,張蘭懷中已經只剩了包孩子的粗布襁褓。劉俊低頭一看,赤/裸的女嬰頭朝下栽在有半桶尿的尿桶裏!

劉俊雙目血紅,大喊一聲,趕忙将孩子撈出來。只見孩子已經憋的小臉青紫,劉俊忙拍嬰兒的後背。

張蘭一看,破口大罵道:“你這不孝子,娶了媳婦忘了娘!不過是個賠錢貨,溺死再生個胖小子多好?你知道養大個女娃要花多少錢?到頭來還不是要嫁給別人家!娘看你是鬼迷心竅了,快把這妮子扔了!”

劉俊不顧滿身騷臭,将孩子裹進懷裏,哭道:“娘,這是我親生閨女,我掙錢養着她,求你給孩子留條活路!”

張蘭素來蠻橫慣了,繼續罵道:“定是羅婉那賤/婦迷了我俊娃的心竅,今個你就休了那賤/婦,回頭娘給你娶個好生養的,生一群大胖小子,給我劉家傳宗接代。”

劉俊重重的跪在地上,使勁磕頭,嘴裏直道:“娘,兒子求你了,放她們母女一條生路,不然你這是要逼死我們一家三口啊!”

張蘭看着素來對自己百依百順的大兒子,竟然為了兩個女人忤逆自己,怒火中燒,心想定是這一大一小兩個賤/婦迷了兒子心竅。只要休了大的溺死了小了,兒子就又會對自己百依百順。

張蘭篤定了想法,猛的往兒子懷裏掏去。劉俊早知道母親脾氣,就防着她搶孩子。

兩人在茅房拉扯起來,張蘭邊罵邊搶孩子,劉俊帶着哭腔死死護着孩子不讓張蘭得手。

忽地,在争執中,張蘭一腳踩進尿桶裏,腳下一滑,身子朝後摔了過去,後腦勺磕在門口的釘耙上,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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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蘭蘭仰面躺在木板搭成的腳手架上,揉着酸疼的脖子看着剛剛完工的壁畫。自她在巴黎畫展上成名之後,她受邀去羅馬為新建的大教堂畫壁畫。可以說這是她畫家生涯的最得意之做。

張蘭蘭出身農家,硬是靠着自己的天賦和努力拼到了大城市。嫁了個同是農村出身的丈夫,起初一年還甜甜蜜蜜,後來檢查出張蘭蘭無法生育,丈夫一下子變臉,公婆從鄉下搬過來,天天大哭大鬧逼她離婚。而丈夫貪圖張蘭蘭能力強能賺錢,舍不得沒了張蘭蘭這棵搖錢樹,雖不提離婚,但卻公然領了個年輕的同村小姑娘回家,美名其曰要“傳宗接代”。張蘭蘭大怒,可丈夫卻譏笑她“下不了蛋的雞還敢在家裏說話?”,逼她接受二女共侍一夫的日子。

張蘭蘭性情剛烈,絕不妥協,毅然離婚,一心撲在事業上,不過兩年光景,已經跻身世界一流畫家的席位,在巴黎畫展上一炮成名。如今回過頭去瞧瞧曾經深愛的前夫,張蘭蘭只剩不屑。

此時張蘭蘭躺在木板上,欣賞着自己的傑作,心裏盤算着,等這幅壁畫完工,她一定要來一趟全球旅行,好好放松放松,享受生活。忽然,只聽吱呀一聲,身下的腳手架忽然斷裂,張蘭蘭整個人從高高的教堂頂跌落,後腦着地,昏死了過去……

一覺醒來,張蘭蘭揉了揉酸痛的後腦勺,眨巴眨巴眼,眼前是一個簡陋的農家卧房,收拾的幹幹淨淨。床邊一個□□歲的瘦弱小女孩抹着眼淚哭。從女孩的穿着來看……等等,她怎麽穿古裝?

張蘭蘭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來。

女孩擡頭看着張蘭蘭,哭着道:“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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