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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像一塊望不到頭的幕布,在沐州城上徘徊了半個月,終于潑下雨來,肆意砸打着青灰色的瓦片和磚牆。
錦幔凍得直跺腳,一進屋就呵着手說:“這哪裏是雨,分明是針,根根都刺在我身上。”她雖然冷得發抖,目光卻很柔和,在燭火的映照下多了幾分靈動。
陳媽媽搓着手問:“蠶室可好?”
“好的。”
蠶室有暖爐護着,又有四個棉屏風,蠶種一個個黏在布上,不會說話不會動,有什麽不好的。只是… …
只是剛才那件事,着實把她吓了一跳,錦幔拿起門栓,把門扣死。
“陳媽媽,”她放慢了語速,斟酌着怎麽說才不至于吓到她:“陳媽媽,這幾天你… …你睡得怎麽樣?”
“好啊。怎麽了?”
“沒… …沒什麽… …”錦幔攏了攏頭發,遲疑道:“我這幾天沒睡好,總做夢。”
“你這孩子,明天就是臘月十二了,怎麽還有力氣做夢。”
錦幔“哦”了一聲,這幾日她睡得不好,總感覺有雙眼睛在盯着她,有時候,她分明覺得耳邊有風,一回頭,卻沒有看見半個人。
可是就在剛才… …在蠶室,她竟然聞到了一種… …一種悠遠而綿長的香氣。那香氣從她耳後襲來,在身後繞了一圈,歸于無形。
偌大的蠶室,只有她的影子在動,輕盈地劃過一張張鋪滿桑葉的竹扁。
可是她願以性命發誓,自己真的,真的聞到了人的氣息!
她們養蠶的人,要依着天上的雨露、地上的時節,多多少少有點迷信,規矩也是極多的。身為“蠶婦”,不可以擇苦菜,不可以碰油膩之物,不可以佩戴香囊。
她是專門侍奉禦貢翡翠蠶的女孩,更是要謹言慎行,讀書習字,守身如玉,免得沾染到市井的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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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家裏處處潔淨,從來不用熏香。
那個味道必不是家裏人的。
“陳媽媽……我……”
“你你你。”陳媽媽如沒事人一般,指着床邊熱氣騰騰的大鍋,說:“明日就要選蠶種了,夫人吩咐阖府沐浴,水都送來了。”
這水來之不易,是水販子從沐河裏一擔一擔挑來的,在廚房裏燒了一整天,只燒了二十來鍋,那些新來的小丫頭都很羨慕她,她們要麽洗涼水,要麽洗別人剩下的。
臘月十二對養蠶的人家來說,是過年一樣的大日子。他們要取鹽水泡蠶卵,一是消毒,二是篩選。那些弱些的蠶卵大多挨不過這道,就此死去,以後也不用耗費桑葉來喂它。
這麽重要的日子,錦幔當然是要沐浴的,可是……她捏緊領口,有點擔心。
“會不會被人看到啊?”
“你就寬心吧!媽媽我幾時看過你。”陳媽媽挽起袖子,幫她倒水,水汽漸漸彌漫開來,如煙霧一般缭繞在她身邊,很快又消散了,再摸時,水已經沒那麽熱了。
“你到底洗不洗?”
“洗。”
錦幔找出七八支蠟燭,一一點亮,又拉着陳媽媽,把每個角落都照了一遍。
“幔姑娘,”陳媽媽搓手道:“你在找什麽呢?”
“找人。”
錦幔自己先笑了,她這裏窮的叮當響,就一張鋪着青布的舊木床,哪裏藏得了人。
她取下發簪,頭發立刻如瀑布般傾瀉下來,錦幔不喜歡赤,身,露,體,輕輕攏了攏頭發,遮住身體。
可是一入水,頭發便漂了起來,她嬌羞地抱住腿,遮住腳踝,又抱住肩,遮住稚嫩的xiong。
“哎喲。”陳媽媽閉上眼睛說:“多大的人了,還是這般害羞?算了,你自己洗吧,我再去蠶室看看。”
“嗯。”
這幾天都沒睡好,被溫水一泡,錦幔頓時被困倦包圍,她軟綿綿地翻了個身,露出酥酪般的背。
陳媽媽說她背上有一塊紅色的痣,錦幔自己看不到,只用手摸過,是一塊小小的凸起。聽說是個福痣,當初李府也是看上了這點,才有意栽培她去養翡翠蠶的,翡翠蠶通體翠綠,吐出來的絲不用染色,天生帶着一點淡淡的湖水綠,煮過之後,便變為通透溫潤的湖水藍,女孩子穿了,整個人也變得清透起來。
趙妃還在閨中時,就喜歡的緊,不惜千金取之,後來她進了宮,得了寵,這種綢緞便成了貢品,不得買賣,只供她一個人穿。
錦幔當然沒有資格穿。她玉指撩水,轉了一圈沒入水中,她小時候長在沐河邊上,每次在水裏看星星,無盡的天穹都好像被裝進了一顆水晶珠子裏,有了邊際。
自從進了府,她便很少出去了。
陳媽媽常說,錦幔是個有福的,老爺和夫人仁厚,會養她到三十歲,然後貼份嫁妝,給她找個厚道的人嫁了。
說不定會把她嫁給老爺身邊的那個小尊,年紀相仿,長得白白淨淨,人也仗義,若他願意等她到三十歲,大概老爺夫人真的會許了這樁親。
“小尊。”
錦幔一共見過他三次,印象裏,他總是穿着青色的衣服,帶着一把細細的銀劍,面無表情地站在老爺身邊,像個走镖的。
但陳媽媽說,走镖的成天風吹日曬,哪有小尊哥哥這麽好的才學,這麽漂亮的模樣。
他們從沒說過一句話,錦幔苦笑,自己想他做什麽。
老爺夫人産業極多,這蠶莊只是其中一戶,本是夫人家裏的陪嫁,所出不多,卻很清貴,很得老爺夫人的垂愛。自己不過一個丫頭,嫁與不嫁,不敢有半分期許。
“小尊,小尊。”她的嘆息穿過風雨,打着窗楞,消散在了夜幕中。
沐州、湖州一帶多蠶桑,浸浴那日,滿城祝禱,不聞雞犬,不見炊煙。
錦幔早早穿戴整齊,随陳媽媽在院子裏侯着。女眷皆灰袍布衣,戴着木簪,像一群來聽聖人講道的道姑。
只上首坐着的夫人戴了一雙晶瑩閃亮的珍珠耳環。聽說那是她心愛之物,只要活着,就會一直戴下去。
錦幔覺得她比上次來時更美了些,烏黑鬓角貼在鵝蛋臉上,穿着一身素淨的白衣,像一顆光華卓然的珍珠。
她娘家姓何,是常州一帶的大戶,父親和兩個叔父都在南京做官,本來想把她送進宮去,卻抵不住老爺的死纏爛打,以青梅竹馬的名義,把她娶回了李家。
李家以前是做什麽的錦幔不清楚,只知道到了李駿惠這一代,就是個小小的行商,做些茶葉、絲綢之類買賣,偶爾結交些江南一帶名士。
李駿惠,取自《周頌·維天之命》:“駿惠我文王,曾孫篤之”。駿﹑惠二字平列﹐皆為順之意。
錦幔沒見過他,聽名字,覺得應該是個很和順的人。
聽說李駿惠小時候,有一次随母親拜訪何府,聽說小姐病了,要一顆沐河底長了三十年的珍珠來做藥引,他便立刻躍入水中,潛了半日才尋來。雖說那時已經開春,但是沐河還是冰涼的,他上來時,冷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在何府當過差的丫頭們最喜歡說這個,你一句,我一句,竟把他們幼時的情形說了個七八分。
錦幔聽得多了,覺得他們莫非就是上天派來的神仙眷侶,教世人做恩愛夫妻的典範。所以當李駿惠在她耳邊低聲輕語,訴着那些動人的情話時,她滿心錯愕,仿佛聽到的是聲聲驚雷。
“陳太婆。”夫人一開口聲音就是啞的,她飲了口茶,再開口時依舊啞着:“陳太婆,時辰到了,請出蠶種吧。如今新帝登基,廣施仁政,風調雨順,萬物得其惠澤,應該會有個好收成。”
陳太婆領了命,點燃一捆蘆葦木草,在蠶室門前撩起火來。這叫照田蠶,謂宜耕種育蠶之事。
錦幔靜靜看着,不放過任何一個動作,如果不出意外,再過幾十年,在這裏主持蠶事的就是她了。陳太婆已經六十三歲了,是陳媽媽的姑母,錦幔的授業恩師,她年紀雖大,卻不生白發,終生未嫁卻心性平淡。聽說她還是姑娘時,正趕上戰亂,南京城破,沐州即刻危如累卵,她一個姑娘家竟然不跑,反而趁機收了很多大戶人家的桑林。她常責備錦幔性子太軟,要多學點手段。
陳太婆向夫人說完正事,忽然關切道:“夫人的風寒可好些了?可需要請賈大夫來?”
“不妨事,我就住幾日,別讓藥氣驚擾了蠶兒。”
她對陳太婆感激一笑,接過新茶,飲了一口。
“浸浴!”
聽到夫人的號令,外院立刻擡進來七八缸清澈的鹽水。
錦幔心中突然一緊,小尊,她看見小尊了。
小尊握着劍走在最前面,好像比她想象中的還要高一點。他眉毛俊逸,甚是潇灑。
他身份尊貴,本不必做這監工的活,莫非……他是為了看我?錦幔搖頭,自己哪來的勇氣,竟然自作多情到這個地步。
小尊沒有看她,徑直對夫人行了禮,說老爺那邊也都齊備了,可以下水。
“好,錦幔。”
錦幔領命,和十來個丫頭一起,将黏着蠶卵的竹扁浸入水中,水涼且柔,繞過指縫,漫上手臂。
蠶卵入水,輕一些的立刻飄了起來,随水漾到地上。物競天擇,這就是第一波被淘汰的生命。
錦幔正準備浸第二個竹扁,旁邊的丫頭忽然“啊”的一聲,跌坐在地上。
“水……水缸……”
“怎麽了?”小尊只當水裏藏了刺客,立刻拔劍,将錦幔撥到一邊,卻見裏面水波清澈,只有蠶卵,沒有什麽異樣。
“陳太婆,蠶種可好?”夫人以帕掩唇,努力壓制着咳嗽的欲望:“不過一擔卵,壞了就壞了,換缸水再來。”
“夫人……”陳太婆嘗了幾滴水,皺着眉頭說:“水很好,不是水的問題。”
她十五歲養蠶,三十歲管桑林,五十歲煮蠶絲,一生侍奉蠶蟲,如同侍奉父母,可是從未見過如此駭人的景象。
“夫人……這……這恐非吉兆啊。”
蠶卵正在一顆顆變黑,就像死人臉上依次生起的屍斑。
錦幔這邊的水缸也是一樣的,她害怕地看看小尊,小尊卻沒有留意,只說:“你讓開些。”
他用的是一種命令人的語氣。錦幔忙行了禮,站到了陳太婆的身後。
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了,聽取了朋友們的意見,細節上再詳細些,故事速度再慢一點。希望這篇故事成為我的新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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