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嘴油

“我其實……還沒準備好……”

準備好什麽？反正他是不需要準備的。

他吃住錦幔的耳朵，低聲說：“那天你大聲喚我，我真的很生氣，也不知道氣什麽，大概是氣你總擺出一副柔柔順順的樣子，但其實并不怎麽聽話。”

錦幔聽他說得可憐，忍不住笑了，與他對視時，他也笑了。

“你吃糖了麽？”

“嗯……”錦幔抿着唇說：“龍須酥。”

“甜嗎？”

“嗯。”

他吻了吻錦幔晶瑩閃爍的唇，皺眉說：“一嘴油。”

龍須酥裏哪有油，那是她平日擦臉用的木槿花膏，都蹭在了白尊唇邊。

錦幔不知他有沒有吻過別人，心中一空，好像突然變成一個正在下墜的人，想抓住些什麽。她緊緊攥住白尊的衣角，手心生出一圈圈漩渦。

我想要了你，白尊這樣想，嘴上便這樣說，錦幔本想把被子扯過來遮着些，聽了這話，反而一動也不敢動了。

說來也奇怪，這麽冷的天，錦幔沒有穿衣服，躺在沒有生火的屋子裏，不但不覺得冷，反而有種很溫暖的感覺。大概洞房春暖就是這個意思了。只是今天這個“洞房”沒有貼金花的紅燭，也沒有溫熱的好酒。

兩人僵持了一陣，還是白尊先動的手，他單手解開了自己的領口。

錦幔咬着唇說：“我很低賤吧？”

失貞之後，她便不能做蠶女了，至少不能養翡翠蠶了。她明日就去禀告夫人，禀告她……禀告她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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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幔實在太過僵硬了，胳膊腿像灌了鉛。

白尊笑道：“你還真是沒準備好。”

“我……”錦幔臉紅說：“是我不好。”

“好。”

他答得言簡意赅，錦幔心頭一熱，湧起許許多多的歡喜和懷疑。

突然一陣劇痛襲來，錦幔咬着牙說：“疼……疼疼疼……”

她踢到床楞了，腳疼得厲害。

白尊以為她說的是失貞之痛，只能死死摁住她的肩，說：“你忍一下。”

“我……”

她只好忍着，縱使她一次又一次地猶豫，但是還是得忍着，任由他處置。其實白尊也不錯 ……可是現在腳疼得厲害，喉嚨裏卻連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全身都那麽疼，連骨頭都是疼的，“咯吱吱”響個不停。錦幔心裏委屈，眼淚“嘩啦啦”砸了下來。

她蜷縮起自己的小腿，希望能撫一撫紅腫的腳尖，但是這個動作太過柔情，被他誤解成了主動，求，歡。

白尊笑了。

他笑什麽… …錦幔臉蛋發燙，轉頭去看外面忽明忽暗的煙花。

“錦幔……”他低聲說：“錦幔。”

“嗯……”錦幔等了許久，也不見他說下去，臉紅道：“你……”

她才說了一個字，忽見一道亮光從窗外飛來，這道光是這樣熟悉，就是她在馬車裏見過的那道。錦幔還來不及喊，就聞見一股駭人的血氣。

血，是溫熱的血，噴灑在溫柔缱绻的床幔之中。

“白公子……”

白尊目光渾濁，俊逸的臉頰滿是鮮血，有什麽東西打中了他，而且是從背後打中了他。白尊依舊保持着剛才的姿勢，只是摁着她的手忽然涼了下來，血正一滴一滴流進她的耳朵裏。

有暗器。

她顫抖着，去拭他額角的鮮血：“白公子。”

“荒謬。”白尊回過神來，摸着自己的右耳說：“真是荒謬。”

一片幹枯的桑葉，隐沒在錦幔纏綿濃密的發絲之中，白尊一碰，立刻化作了渣粉。

暗器竟然是一片桑葉。

錦幔感到一陣寒涼，新糊的窗紗破了一條細細的口子，寒風竄了進來，燭火搖曳，兩人的身影也跟着搖曳。

春光漫長，煙花依舊，方才缱绻半生，其實不過幾支煙花的功夫。

錦幔覺得有點冷，抱緊了瑟瑟發抖的雙肩，剛才他說的那些話，卻依舊溫暖着她的心。

“是個高手。”他簡短地說：“我去看看。”

錦幔追尋着他的目光，卻見他一直低着頭，理着衣袖。突然他頓了頓，錦幔以為他要說些什麽，白尊卻徑直打開了門，迎進一陣風雪。

錦幔忙披上長裙，捏住領口說：“白公子… …你的… …你的劍。”她本想遞給他，可是實在太沉，陷在被褥裏。錦幔兩手去捧，長裙便如絲絹般滑落下來。

他耳後上了藥，繃着一塊刺眼的白布。賈大夫說沒事，只是會留下一塊不大不小的缺口，可以用頭發遮一遮。

他并不打算遮，執劍說：“老爺，昨夜就是在這裏。”

李駿惠還沒說什麽，陳媽媽倒是吸了一口涼氣。

幾個小丫頭在後面竊竊私語，說錦幔的屋子遭了賊，弄得滿床都是血，也不知道偷了什麽… …說笑聲像針一樣刺了過來，錦幔如芒在背，局促地脹紅了臉。

“是我。”白尊不滿地指着其中一個丫頭，說：“是我的血，怎麽，很好笑嗎？”

那丫頭被吓了一跳，忙跪下說：“不不，奴婢不是在笑您… …”

“那你笑誰？”

小丫頭想說“錦幔”，卻見他神色嚴肅，連忙伏下身子，連頭也不敢擡。

“是我。”白尊有些局促，卻也明明白白地向李駿惠賠罪道：“是我。”

錦幔向他看去，他卻目不斜視，有意無意地回避着錦幔的目光。

“錦幔。”夫人捂着帕子喚她，這幾日她風寒反複，咳得厲害：“昨夜可有受傷？”

錦幔搖搖頭。

“可丢了什麽東西？”

錦幔再次搖了搖頭。

“嗯。”夫人忍住咳嗽，啞着嗓子說：“就算沒丢什麽，這事也要好好查查，能割傷尊哥兒的人，想必也是個厲害的角色。這幾日，你就不要亂跑了，一來養養身子，二來避避禍事。等尊哥兒抓到他了，再來對質。”

錦幔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在屋裏呆了許多天，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被關了禁閉。

這位夫人看着軟弱，卻是個有手段的，沒說一句重話就罰了她，還順手罰了白尊，讓他早點料理了這件事。

他要是一輩子抓不到人，豈不是一輩子也見不到錦幔了。

錦幔本想同夫人解釋幾句，卻連陳媽媽的面也沒見到。她實在悶得厲害，手指閑得荒，便打起穗子來，沒有湖絲，便拆了幾條紅頭繩，圍着一只生鏽的銅錢，纏啊纏啊，銅錢，就是同生的意思，錦幔想着用銅錢做的劍穗，他一定喜歡。

白尊說：“你吃糖了麽？”

錦幔笑了，傻啊，你才是真的傻。

元宵過後，又過了陣子，錦幔才被放了出來。

她撥弄着一只只蠶種，突然有點心虛，如果自己不是處子，等蠶兒出來，可會嫌她？

小木梅見她愣神，連連翻了十七八個白眼。那日因為笑她，小木梅被白尊指着鼻子責罵了半天，丢了一個天大的顏面。

此時正值料峭春寒，她挽着兩個精致的荷花髻，沒有珍珠，卻簪了兩枝新開的迎春，既點題，又增添了幽幽的香味。

錦幔心中贊嘆，與她見了禮。

“不必弄了。”小木梅翻眼道：“夫人讓你收拾收拾東西，跟着瑤瑤姐姐去屋裏服侍陳太婆。”

錦幔點點頭，卻見小木梅笑道：“估計夫人嫌你髒，不想你再養蠶了。”

錦幔紅着臉，提起裙角繞了過去。

小木梅心中痛快，又提着嗓子說：“白公子早早就離了沐州，走得很幹脆，根本沒有提到你。”

“他跟我說過，他要去南京。”

小木梅不甘心，又說：“老爺也去了，然後北上燕京，總之再也不回來了。”

錦幔接住氤氲的雨絲，心想，快到四月了，那是沐州最無聊，最清淨，又最忙碌的一個月。

四月為蠶月，官府勾攝征收，裏巷往來慶吊，皆罷不行，謂之蠶禁。

陳太婆寒腿發作，時常抱着碳火，錦幔幾天沒睡，趕出了一條小棉被，填滿了上好的蠶絲，雖然她叫陳太婆一聲師傅，卻沒怎麽服侍過她，因為做了這樣“不光彩”的事，便早早便捧着被子，跪在屋裏等她責罰。

陳太婆卻只是點了點頭。

錦幔給她梳頭時才發現，她其實也是有白發的，一根根束緊了，藏在假發髻裏，用木簪挽住沒有顯露出來。蠶女不用老婦，這是規矩，可是誰能不老呢？

陳太婆看了會雨，突然笑道：“我一定不能死在四月，因為死在四月裏，連個喪禮也辦不成。”

“師傅。”錦幔想寬慰，卻見她神色自若，是在說笑。

四月裏集市關了，連水販的叫賣也聽不到。

夫人卻樂得清淨，在窮鄉僻壤裏種起花來，芍藥一小片，杏花一小片。

“不好看。”夫人淨了淨手，笑道：“就是打發個時間。”

李駿惠和白尊都去了南京。聽說那裏下了雨，把城牆都沖垮了。

錦幔覺得這件事非常可怕，前幾年沐州鬧水，城牆也被沖垮過一次，青磚堡壘突然裂了一個口子，到現在也沒有補好，留着一個細小的縫隙。她常夢到那個縫隙，魑魅魍魉從縫隙裏飛進來，逼得她到處亂跑，卻又不知道能跑到哪裏去。

不知道小木梅她們會不會做類似的夢，但感覺她們都比自己有主意的多。

“錦幔。”夫人把花鋤遞給她：“我關了你這麽久，你恨不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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