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鐵釘

廚房裏開着一扇巴掌大的小窗戶，煙火氣散不出去，變成了黏着在牆上的層層油脂。

把柴火挪走以後，竈臺邊勉強有了一張棋盤大小的木桌子。

小鴉不介意天黑，也不介意燭火暗，一杯接一杯喝着酒，以一種十分放松的姿态躺在太師椅裏。他臉型狹長，黝黑結實，笑的時候，眼睛斜斜的有一股匪氣。

錦幔盡量不和他對視，但每每擡頭，都會看到他臉上的疤。

“白尊劃的。”

錦幔低頭，扣着小指的指甲蓋。

“其實小白挺厲害的，真的。長得不錯，白白淨淨招女孩子喜歡，也招小王爺喜歡；而且為人夠仗義，招師兄弟喜歡。”

小鴉端起錦幔的碗，就着她芬芳的唇印喝了一大口粥，

“他運氣不錯，做我們這個，必須得有運氣。”

小鴉是暗衛，那白尊是什麽？錦幔回避着他的目光，心口隐隐作痛，其實真相就在那裏，她早知道，卻遲遲不肯戳破，是不願面對他漂泊不定的心，還是不願面對他漂泊不定的感情和宿命。

錦幔抹去眼淚，起身道：“我自會問他。”

“哭什麽呢？”

小鴉握住錦幔的手，把她拉回對面，摁進油膩膩的藤椅裏，他手勁兒很大，每個毛孔都滲透着酒氣，像一道有毒的瘴氣，順着她的手臂，爬了上去，進了她的五髒六腑。

看樣子，他是來尋仇的，只是在動手前，要先戲耍一番罷了。錦幔反而不怕了，夫人從不在外人面前流淚，錦幔鼓起勇氣，學她的樣子，坐得直直的，拿出慷慨赴死的氣勢。

她硬着頭皮，迎上小鴉犀利的目光，沉聲說：“你說完了嗎，說完就走吧。”

“還有一句，就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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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鴉繞過桌子，從後面抱住她，嗅着錦幔耳後的發絲，尋找着記憶中的木槿花味，然而這裏只有淡淡鹹腥，他吮吸着汗珠，就像吮吸着甘甜的花蜜。

錦幔像着了魔一樣動彈不得，想掙脫，想喊人，卻像中了蠱，發不出聲音，只能随着他擺布，像傀儡戲裏的玩偶一樣随他展開雙臂。

錦幔剛才什麽也沒吃，什麽沒喝，為什麽會有種被人下了藥的感覺。她的腿也不聽使喚了，被小鴉一點一點地分開。

被李駿惠侵犯之後，錦幔便患上了嚴重的後遺症，一碰到小鴉的手，便歇斯底裏，渾身發抖。

小鴉不太滿意。錦幔有一點慧根，可是卻沒有快意恩仇、熱烈如火的個性，是做不了暗衛的。

他們藤門一系，不像暗衛營那樣有朝廷扶持，能征到那麽多義無反顧的年輕人，他們江湖中人，收徒弟基本講個緣字。小鴉留意錦幔許久了，覺得她身段柔韌，腰腹有力，不是練出來的，而且骨子裏帶的，就像他們的藤刀，看似草木，但在至剛之人手中，便成了無堅不摧的利刃。

她心裏生出了一個“死”字，眼睛充斥着細密的血絲。

“瞪我幹什麽呢，我又沒怎樣。”

小鴉見她來了脾氣，反而不急着解開穴道，試着再激一激她。

“你和李駿惠的事，我告訴小白可好？”

錦幔眼中燃起一團烈火，那是一支着了火的飛箭，越過城牆，從她面前一閃而過，紮進燕王府裏。

燕王府在城中心，附近有五班護衛，離城門尚遠，莫非城門已經失守？小鴉掩飾着內心的驚訝，舉劍道：“誰家的煙火！”

又一支箭，落在世伯家的瓦片上，火苗跳動，引燃了附近的雜草。雜草很快燒盡，烤幹了的泥土，瓦片搖搖晃晃，突然散了架。火苗像雨一樣砸向錦幔，錦幔覺得自己就要死了，心裏倒也清明，突然想起了他。

他問：“想我沒？”

“嗯……嗯……”

我真沒用……

“鵝毛箭。”白尊清澈的眸子映着火光，和小全對視一眼，是南京來的。

五千支箭從天而降，像天宮崩塌，漫天星辰在同一時間落入凡塵。

白尊笑道：“哎，還挺漂亮的。”

他們拔劍奔向城門，現在城裏空虛，燕王秘密出城，向藩王求援去了，把守軍交給了大公子朱高熾。

大公子坐于城樓，面對地獄一般的漫天火光，神色淡然，毫無懼色。他早料到朝廷的軍隊會趁父王不在的時候攻城，命人撤下易燃的草人，換上幾百缸清水。

這些水不僅可以澆滅急火，還可以鞏固城防。他們抵擋半夜，火箭漸漸少了。只西邊的城門還在燃燒。

怎麽會呢，那是最堅固的一個門，昨夜便澆了水，把土牆凍成了堅硬的冰柱。大公子沾了沾西門的水，變色道：“這是火油。誰把水換成了火油？”

是李駿惠換的，他潛伏在燕京城裏，就是為了做南軍的內應，見事情敗露，掩飾道：“可能是個奸細，就交給屬下來查吧。”

大公子并不相信他，但苦于當下無人，城裏空虛，只沉默着不答話，突然，他看見了李駿惠身後的白尊，他記得白尊是小秦，王身邊的親信，自己在長安時，曾經和他打過幾次照面。小秦，王派了人來，莫非有襄助之心？大公子苦苦支撐的心，突然生出了勝利的希望。

“小白。”

“大公子。”白尊單膝跪地，以暗衛身份行了禮，劍柄扣地，發出金屬撞地的尖銳聲響。

“大公子。”小全也跟着跪拜，表明了長安幕屬的身份。

“好。”

大公子是知道他那位堂兄的，年少喪父，早早就承襲了爵位，做事十分小心，給自己求娶了一位文官清流的女兒，而沒有選盤根錯節的勳貴。今天他派了兩位親衛，大概是想表明一種模棱兩可的态度。

大公子想拉攏堂兄，對白尊和小全都很客氣。

李駿惠看他們寒暄，心裏暗暗冷笑，他把大公子引到西城門來，就是為了炸死他。城外有一支裂天弩，正瞄準了這裏，要把大公子和附近的一切都炸上天。

一聲尖嘯。

一支火器。

一道紅，把黑夜劈成兩半，錦幔以手指天，眼睜睜地看它飛向白尊的方向。

“心疼了嗎？”

心疼得像被燒過，快要裂開。錦幔掙脫他，光着腳，踩着碎石和火苗，往城門奔去。

嘿嘿，這小丫頭，還挺倔。小鴉飛镖脫手，斬斷火線。

“趴下！”他飛身撲向大公子，可是有點來不及了。這種裂天弩是用馬皮縫的，酒壺大小，裏面裝着七八十支小鐵釘，爆炸後飛向四面八方，能穿透人肉，他熄了引線，但是小鐵釘依然爆了出來，沒入城牆。

大公子下意識地用袖子遮擋，鐵釘撕裂蠶絲，鑽進手臂。

白尊和小全立刻握住劍柄，一邊回旋，一邊拔劍，多年的訓練讓他們連拔劍的姿勢都是一樣的，犀利的劍氣如同一張網，把鐵釘一顆顆彈了回去。

從生到死，從活生生的人到血肉模糊的屍體，只是一瞬間的功夫，是保護自己還是保護大公子，他們來不及多想，全憑感覺做出選擇。

白尊右臂受了傷，速度漸漸變慢，漏掉了幾顆釘子，好在小鴉趕了過來，用刀鋒消減了些許力道，徒手接住了。

小鴉笑道：“行啊你，我們兩清了。”

“嗯。”

鐵釘散盡，白尊右臂鮮血淋漓，他咬住布條，簡單包紮了一下，又覺得臉頰生疼，不知道有沒有被削去一塊。

大公子鄭重地謝了他：“多謝兩位，燕王府有重賞。”

“不必。”

小全也跟着說：“不必。”

錦幔跑着跑着，覺得腳已經不是自己的了，跌倒在了城樓下面的土石堆裏，但看見白尊臉上血漬斑斑，滿身烽煙，再次覺得自己很沒有用，像一個累贅，她是很喜歡他，可是除了喜歡，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給他什麽。

不錯，小鴉很喜歡她赤足狂奔的模樣，比平時柔柔弱弱的時候強多了，便躍下城樓，握住她的手心，緩緩輸了些溫暖的真氣。

他頂住白尊詫異的眼神，笑着在錦幔耳邊說：“不必理他。”

錦幔不知道那是真氣，只覺得渾身都很舒暢，像喝了一碗熱騰騰的蘆筍雞湯，她躺在小鴉懷裏，不像原來那樣抵觸，竟覺得他挺有意思的，陪着自己“同仇敵忾”。

這世上，能打過白尊的人非常多，但肯為了她和白尊拔劍相對的，恐怕就只有小鴉了吧。

“小鴉。”白尊見錦幔在他懷裏軟弱無力，衣衫淩亂，果然腦袋充血，顧不得李駿惠和大公子的禮數，拔劍道：“你給我放開她。”

作者有話要說： 擅寫瑪麗蘇嗎？

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