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有火

露水滴答，壓着帳子，錦幔翻來覆去睡不着，索性摸出水壺，喝了一口涼水。

她住的帳子十分狹小，只容得下一個人緊巴巴地躺着，是雨布做的，彌漫着讓人作嘔的黴氣。她想透透氣，掀開簾子，卻迎來一群惱人的吸血蚊子。

錦幔不是嬌生慣養的女孩，卻一向喜歡幹淨，住不慣泥濘的野地。

相比之下，小鴉的帳子豪華極了，足足有一人高，放得下一整張鹿皮床。他才巡查完，亮着燈，準備就寝。

今晚他怎麽睡這麽早。

他們在平坦的地方紮了營，這裏地勢頗高，可以俯瞰附近的田野，往西走五百步，就是他們早晨稍作停留的桃林，小郡王喜歡那裏的景色，便在那裏搭起了帳篷。

錦幔又躺了一會，還是睡不着，總覺得有一種奇怪的味道，苦的，焦的，像是……糊了？

這個念頭剛落地，窗外就響起了雜亂的呼救聲。

“着火啦！”

“着火啦！”

緊接着是腳步聲、鐵鏈聲、哭喊聲和指揮滅火的聲音。這火着的蹊跷，剛好起在小郡王歇息的附近。

小鴉沖出營帳，赤luo着上身，汗水黏在緊實的腹部，像铠甲上的桐油。他提劍上馬，沖向火勢最兇的地方，果然看見血刃也騎着馬，面無表情地朝他沖來。

是他啊，小鴉咬緊手心的繃帶，手指一根根搭上藤刀的柄。

寒光出鞘，火石相擊。

錦幔連忙爬出雨布，在濃煙裏咳了七八聲。天邊的桃林着了火，一棵引燃下一棵，在疾風中掀起滔天巨浪。

“瑤瑤……”錦幔跑了兩步，突然猶豫了，她看見瑤瑤卸下鐐铐，正站在小鴉的帳子外張望，她沒看見錦幔，随意的裹着衣服，披散着長發，在發尾處挽了一個松散的髻，在火光的映照下，臉色紅潤，像一座珊瑚雕成的玉人。

Advertisement

看樣子，她一直在最安全的地方，錦幔忽然覺得自己有點濫好人了，在危難之中救了她，可是她從未說過半個謝字，也沒有表露過任何感激之意，自己并非要圖一個虛名，只是……心裏不舒服，覺得她……有點不通人情。

“瑤瑤姐姐。”

“嗯。”

瑤瑤并不似昨日落魄，淡淡地對她招了招手，笑道：“你咳嗽了？我帳裏有水。”

你帳裏……錦幔搖了搖頭，委婉地拒絕了，眼神看向紛紛亂亂的囚徒，疑惑道：“瑤瑤姐姐不走嗎？”

“不走啊，小鴉說他一會就回來。”瑤瑤攏起右耳的長發，用袖子扇風，自從傍上靠山，她說話越來越自信，笑着對錦幔說：“他要帶我回府。”

“嗯，恭喜。”錦幔不想細究別人的事，踮起腳尖，望向小郡王的營帳，那裏已經是一片火海，幾匹白色的駿馬失了主人，嘶鳴着跳過來躍過去。

王妃今天突然得了急病，把小郡王召回去了，不然趕上這麽一場大火，小郡王若有閃失，小鴉和他的手下肯定誰也逃不脫幹系。

“錦幔！”小鴉才從與血刃的纏鬥中解脫出來，狠踹了兩下馬肚子，奔向錦幔。他肌肉緊實，泛着油光和汗水，錦幔看了一眼，立刻紅了臉：“什麽？”

“上馬！”

他越來越近，對錦幔伸手，準備在經過她時把她拽上馬匹。突然他看見了瑤瑤，那是他剛得到的少婦，像荠菜餃子一樣鮮美多汁的新寵。

“上馬！”他毫不猶豫地選了錦幔，拉住她的手，用力一提，将她提上馬背，不顧瑤瑤眼中閃過的一絲怨毒。

“是暗衛營的人，來者不多，我猜只有兩個，一個是血刃，負責拖住我。另一個不知道是誰，負責刺探小郡王。”

他喘息着，貼住錦幔，胸前的傷疤一起一伏，時刻提醒他那是白尊劃的。

錦幔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另一個就是小白，只是不敢明說，踟蹰道：“我……我不知道。”

“走，陪我。”他調轉馬頭，朝烈火中心奔去，馬兒怕燙，跑了兩步便搖頭不前，小鴉沒有抽打它，因為他看見白尊就立在旁邊，馬兒也同樣抗拒着不肯前行。

兩人側過臉，對視了一眼。

白尊扯下面罩，冷冷地說：“過來。”

他是讓錦幔過來。她不是應該跟着李駿惠麽，最不濟也應該跟着快鋒，又怎麽會跟着小鴉？白尊心裏生出許許多多的疑問，敏銳地盯着她。

“我……”錦幔掙紮了兩下，只覺得小鴉的臂膀像兩支堅硬的鐵鉗，掙脫不得。

她想辯解，卻開不了口，發不出聲，她想反抗，卻渾身發軟，使不上勁兒，就像被點了穴位一樣，只能軟軟地閉上眼睛，流出兩行眼淚。

小鴉笑道：“剛說兩不相欠，這不，又結了梁子。”

聽說濟南城是小白帶人端掉的，今日燒營又有他的份，小鴉撓頭，這小子平日對大公子挺恭敬的啊，怎麽會突然變臉，公開與燕王叫板？

小白冷淡道：“小全呢？”

他查了許久，發現小全是被小郡王的人帶走的，不知現在何處。如果燕王真的誠心要拉攏小秦，王，應該做一些有誠意的事，而不是在這種節骨眼上抓他的親信，破壞他的情報網，感覺更像是在示威。

在燕王南下的軍隊中，有一支殺人不眨眼的精銳——“赫章十八騎”脫離去往南京的官道，正踏着鐵蹄，朝長安奔來。小秦，王猜測燕王是想與他攤牌。

“哈哈哈。”小鴉放肆地笑了，臉上的疤痕像一條蜈蚣，從眉毛到嘴角不停蠕動，他守了錦幔這麽多天，就是為了這一刻。

“幔兒。”小鴉輕輕嗅着錦幔的脖頸，見她吃癢緊緊咬着嘴唇，便低下頭，重重吻了上去，雙唇上下揉搓，像在吮吸着甜膩膩的櫻桃果子，把紅豔豔的汁水都擠了出來。

她脖頸後面有顆紅痣，小白平日沒有留意，今天卻看見了。他眉頭一緊，刺出了長劍，劍鋒到處，斬斷了錦幔的一縷長發。

小鴉将錦幔擋在身前，笑道：“你可要當心些，不要刺中幔兒。”

他們過了兩招，小鴉覺得差不多了，突然發力斬下一根熊熊燃燒的桃枝，将白尊阻擋在火圈之中。

火越燒越大，濃煙越來越嗆，小白心裏卻越來越清明，這已經是小鴉第三次用錦幔激他，每次都能讓他失了方寸，這樣下去，小鴉只會對錦幔做出更過分的事。這樣不行，這樣不行，這樣……他閉上眼睛不看他們，更不再出劍，只感受着熱浪的灼燒。

他一向相信自己是個優秀的劍客，這種自信給了他攝人心魄的氣場和所向披靡的銳氣。然而今天，他突然覺得自己很蠢，很失格，有一大堆弱點。今天才遇到一個小鴉，将來還有那麽多強敵，他摸摸心口，竟然發現自己有一點膽怯。

一顆，兩顆，三顆……豆大的雨珠砸向地面，變成傾盆大雨，淋在火星子上，火星子漸漸熄滅了。衆人紛紛跪拜上蒼，多虧這場雨，把自己從火海中救了出來。

這場雨本在白尊的計劃之內，可是此刻，他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雨水澆得他渾身冰涼，心裏也冰涼，他失魂落魄地拖着步子，倚上槐樹，順着粗糙的樹幹滑了下來。

血刃看他這幅模樣，就知道任務不順，小郡王不在，他多半撲了個空。劉大學士撐着傘，躺在小輾裏說：“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後世，豈妄也哉！”

《史記刺客列傳》。

自從收了濟南城，劉大學士的病就奇跡般地好了，不但不咳嗽，還活蹦亂跳，高興時能騎一段馬。他半年前出使燕京，歷經生死牢獄，終于要回南京複命了。

“是，多謝劉叔叔。”白尊嘴上謝着，心裏卻憋着一道悶氣，他仰頭望月，不見月亮，便低頭，把玩起自己的劍。他的劍劍身暗淡，只有出鞘時會泛出一道藍光，所以取名叫做“晨星”。

趙水簪的劍叫“玉紹”，快鋒的叫“璋宗”，血刃的叫“魚鱗”，小全的叫“短歌”，寒栖的叫“蚜蟲”，每個人都有一把生死相随的長劍。

可是錦幔，是他給自己挖的坑。

瑤瑤左顧右盼，确定沒有人跟着，才輕聲道：“白公子。”她在府上見過他，白白淨淨，沉默寡言的，今日在烽火和暴雨的洗禮下，多了幾分沉穩和冷漠。

瑤瑤被他的眼神吓到，但是對錦幔的嫉妒之心，給了她魔鬼般的勇氣。她定了定神，沉聲說：“錦幔一向是個輕浮的人，你又何必為她煩惱。”

作者有話要說： 自省三連。

謝謝大家，希望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