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番外 插播

番外插播

暴雨漸漸小了，像蛛絲一樣纏繞着柳枝，烏雲也跟着褪去，讓位于豔麗的晚霞。

一陣勁風飛過，快鋒輕點劍尖，在水中借了一下力，翻身躍過一片泥濘的小水窪。他今日沒有當值，剛才的電閃雷鳴讓他想起五年前的那件事，便戴上蓑帽，來到了荷花村。

有一句話，他想親口告訴白尊。

這村子看上去很小，依靠着一座丘陵，丘陵頂上建着房子，一層層建下來，大概有二三十戶的樣子，每家都用籬笆圍着院子，搭上雨布、木棚之類的，養些雞鴨。現在正是傍晚時分，炊煙陣陣，水汽朦胧，彌漫着魚湯的香味，幾年前的那場動蕩，仿佛已經完全過去了，人們又回到了他們的柴米油鹽裏。

他記得白尊住在東邊，但也說不好，五年過去了，這小子可能已經換了住所。還有錦幔，她比白尊強，說不定這個家還是靠她在撐着。他凝神遠眺，想看看哪家院子裏種着桑樹，突然耳邊聽風，反手接住一顆石子。

“打人啦，打人啦！”兩個泥球一樣的孩子拿着彈弓，正往他身上彈泥巴。

快鋒沒帶過小孩，看不出大的幾歲，小的幾歲，只冷冷地瞪着眼，用冰冷的眼神震懾着他們。

無奈那些小孩十分頑劣，看他瞪眼，拍手笑道:“你學我爹，你學我爹。”

媽的……這倆八成是白尊家的熊孩子。快鋒左手拎一個，右手拎一個，提得高高的，和自己的目光持平:“你爹在哪？”

“我娘說了，爹爹在天上。”

什麽……

他又轉向小的那個，問道:“你爹呢？”

小的那個心裏什麽都明白，只是說不出來，她正在咿呀學語，奶聲奶氣指了指天上隐隐約約的星星。

什麽？你爹不會已經死了吧？我來晚了？快鋒不嫌贓，左邊夾一個，右邊夾一個，大步流星，踩着泥水，朝村子最深處的茅屋走去。

“狗兒貓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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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錦幔的聲音。她緊緊皺着眉，十指濕漉漉地，滴着水，帶着魚肚的腥味。別人家的湯已經快好了，她的還沒下鍋，剛才下了雨，她忙着收衣服、疊衣服、燙衣服，還忙着把雞鴨趕回圈裏，又燒了一鍋熱水，要給滿身泥巴的孩子們洗澡，額前全是汗水。

她看見快鋒，眉頭先是一緊，立刻松弛下來，笑着用圍裙抹手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你。”

他們竟然沒有搬家，還住在那個破敗的小茅屋裏，只在屋頂上加了一層氈子，不再漏雨了，後面用木頭圍出一個小房間，給兩個孩子睡。

錦幔生完狗兒以後一直胖着，腰和肚子都很圓實，臉頰多了兩塊褪不去的紅臉蛋，雖然容貌沒有當年美麗，卻多了幾分母親的堅韌。她替快鋒掀開竹簾，那是她親自編的，一整張一整張的，雨透不進來。

屋子裏只有一個窗戶，安在鍋竈邊，其他地方都黑乎乎的，早早便點了油燈。左邊擺着張大大的木床，鋪着灰色的被單，中間放着一張舊桌子，右邊起了一個竈爐，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鍋碗瓢盆，竈上咕嘟嘟煮着魚湯和米飯，香味從厚重的木頭鍋蓋下溢出，像一縷白煙。

錦幔歉疚道:“屋裏亂糟糟的，東西越來越多，都堆在一處。”

快鋒不言，擡頭打量起了房梁，他們在頂上搭了一層架子，疊放着幾個大竹扁，大概是養蠶用的。

狗兒是哥哥，看見桌上有芋頭，忙跑去抓。

錦幔忙死死拽住他，嚴厲地說:“你手上有泥，出去洗幹淨了再進來。”

狗兒沒有點頭，也沒有應她，但是腳底下卻老老實實地出了門，去籬笆外面的小水塘裏洗了手，又洗了腳。

“哪來這麽多泥？”她顧不得面子，當着快鋒的面，幫貓兒擦臉:“冷不冷，鞋呢？”

貓兒是妹妹，低頭看自己的腳，發現母親給她新做的鴨子鞋不見了，眼睛一紅，哭了起來。

“不哭不哭。”錦幔不知從哪裏揪出一塊灰布，擦拭着青石磚上的泥腳印:“不哭不哭，娘給你洗。”

她從一堆盆子裏翻出一個木頭的，舀了一勺涼水，半勺開水，勻了勻。

好燙。

妹妹伸手要抱，見她又去忙別的事了，心裏愈加難過，終于放聲大哭，一聲大過一聲。

“就好了就好了。”錦幔抱着盆子走到門口，卻見妹妹停止了哭聲，正趴在快鋒肩上，把玩着他的領子，兩只贓腳拼命往他懷裏塞，泥巴上了他的臉和黑衣。

快鋒生疏地卡着她的腰，用一只手“抱”着她。這女孩軟軟的，像個肉團子，他仔細拿捏着手上的力氣，不想再把她勒哭了。

她看上去那麽脆弱，做什麽事都比旁人慢半拍，可是你就願意等她，看她的小手到底要落在哪裏。

錦幔歉疚地說:“給我吧……”

“嗯。”

熱水沖過，一個粉嘟嘟的娃娃像蓮藕去泥一樣，一點一點露了出來。她低垂的睫毛像錦幔，尖尖的鼻子像白尊。快鋒蹲下身子，打量着她的眼睛，覺得她憂郁的時候像錦幔，反抗的時候又像白尊，可能小孩子就是這樣，有時候像爹，有時候像娘，可是你就是說不出來到底哪裏像爹哪裏像娘，可能都有一點吧。

錦幔把她泥巴一樣的衣服扔到屋外，準備一會再洗，給她套了身白色的麻布小裙。

“餓不餓？”

妹妹眨了眨眼睛，看着桌上的芋頭。

就知道，錦幔挑了一個最小的，剝好皮，遞到她手裏，沒想到她接過以後，不急着吃，反而轉頭“咿咿呀呀”要送給快鋒。

“爹……爹……”

“呵呵，這個不是你爹，是你快鋒叔叔。”

快鋒接過芋頭，一口便吃掉了，黏黏軟軟的，心裏突然有點綿軟。這是白尊的孩子，他生出一絲親近之感，蹲下身子看她，比她高出一大截。

“白尊呢？”

他凝視着錦幔的眼睛，生怕聽到“已經死了”之類的回答，還好，錦幔神色如常，只笑道:“可能去鎮子了，一會就回來。”

白尊做過暗衛，她怕惹上什麽江湖糾葛才對外說他已經死了，還給他做了假的靈牌，其實他好好的，每天都回家吃晚飯，錦幔習慣性地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突然想起來，忙了半天，竟然沒有給快鋒看座，也沒有給他上茶，她歉疚地說:“家裏也沒有個落腳的地方……”

“沒事。”

她把妹妹抱回床上，給了她一小塊芋頭。

“今天我燙了魚鳍酒，要不要嘗一嘗。”錦幔揭開鍋蓋，躲過蒸汽，墊上濕布，數“一二三”，端下盛滿熱水的鐵鍋，拿起火鉗，在爐火裏翻找了片刻，夾出一個小小的黑色鐵罐，她吹散了鐵罐周圍的火星，笑道:“河豚的鳍加黃稠酒，在碳火裏悶了一天的，應該好了吧。”

黃稠酒不是什麽名貴東西，百姓也喝得起，不過多在長安，這一帶買不到的，快鋒聞見酒氣，覺得可能是小全他們帶給白尊的，他們時常往來，倒是一點都不寂寞。快鋒靜靜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一團人間的煙火。

來了半日，錦幔不是在忙煮湯，就是在忙燙酒、燒水，洗衣服、洗碗、洗孩子、編席子，好像這個家裏的所有事都只有她一個人在做，而且還做得毫無怨言。當年他們覺得白尊虧了，怎麽會喜歡上一個平凡無奇的丫頭，現在想想，這丫頭其實挺賢惠的。

快鋒問道:“白尊呢？”

錦幔看看天色，說:“可能路上耽擱了，一會就回來。”

她知道快鋒這次來，肯定是有事的，他們已經過了許多年的平淡日子，隐居山林，不知能不能應付得了。錦幔呆呆立着，想和他聊點什麽，可是自己成天圍着鍋碗瓢盆轉，一開口就是孩子。

“嫂夫人還好嗎？”

嫂夫人？快鋒立刻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趙水簪。錦幔不知道她和血刃、皇上之間的糾葛，五年前他們散夥時，錦幔看見趙水簪靠在快鋒肩上睡着了，還以為他們有什麽情愫。快鋒肩頭潮濕，一時語塞，簡潔道:“好。”

“嗯，孩子三四歲了吧？”

“沒有孩子。”

哦，可能有什麽難言之隐吧，錦幔只是寒暄，不是真的要打探人家的家事，自覺失語，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

正尴尬間，大兒子剛好掀簾子進來，他在外面洗幹淨了手腳，蹲下身子，就着妹妹洗過腳的水洗了臉。他皮膚白皙，目光如炬，唇角帶着一絲戲谑，活脫脫一個小小的白尊。快鋒覺得有意思，摁住他的肩頭說:“你爹呢？”

他用了五成力，小男孩疼得臉色煞白，倔強地反身踢他，無奈身材太小，腿夠不到。

“你練過嗎？誰教你的？”

小男孩白着臉不說話。

錦幔憂心忡忡地看着孩子，她很喜歡這個村子，原來有個惡霸，被白尊給解決了。可是當娘之後，她卻有點擔憂，孩子們總要讀書吧，總要看郎中吧……如果有一天，他們不想留在這裏，還能回到南京嗎……她癡癡地理着盤子，仿佛只有手裏的活兒能讓她脫離無解的現實。

男孩掙脫他，沒有廢話，徑直走到床邊，抱起妹妹，把她放到桌邊，盛了一碗飯。這孩子，性子剛強，又能沉得住氣，忍辱負重，是個很好的暗衛苗子。

快鋒拒絕了錦幔的盛情邀請，沒有吃飯，只是看着他們吃，孩子們喜歡吃魚，卻都不敢動筷子，只夾些邊邊角角吃。他在屋子了踱了兩步，瞥見了枕頭下的木牌位，心裏一冷，問道:“白尊呢？”

這已經是他第四次問了，他想告訴白尊，他的那些死對頭，比如劉都尉，其實并沒有死，正在到處找他，可是自己已經等了這麽久，等到了子夜時分，還不見他回來，錦幔總說他一會就回來，一會就回來，可是她眼神渙散，一次次望向漆黑的窗外，像是一種無奈的自我催眠，快鋒看了看白尊的靈牌，再看看憂心忡忡的錦幔，感覺自己是不是來晚了一步。

“這兩個孩子我帶走吧。”快鋒沉靜地說:“暗衛營裏都是白尊的舊部，會好好教導他們的。”

錦幔信得過他，可是不肯點頭，那是白尊極力想逃脫的深坑，也是他突然釋然，最終歸屬的地方，這世道還是這麽不公，人心還是這麽壞，與其任人宰割，不如給孩子們兩柄長劍，讓他們自己搏出一條路來？

“還是等他爹回來以後再說吧。”

他爹真的會回來嗎？快鋒出了門，坐在濕漉漉的石階上，閉上眼睛。妹妹睡了，哥哥沒睡，對他充滿了戒心，決意要守護母親和妹妹。

突然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傳來，快鋒一下就聽出了，是白尊的腳步聲，一輕一重，一深一淺，好像受了傷。

快鋒沒有睜眼，抱劍道:“來了。”

“是啊。”

“還以為你死了。”

“怎麽會呢？”白尊拭去嘴角血漬，剛才碰見劉都尉他們了，解決了一下。他握着劍，在快鋒身邊坐下，月朗星稀，清風拂過，他淡淡一笑，還是當年少年郎。

作者有話要說： 遲來的六一番外，婚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