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碧紗

“嗯。”皇上摁下密報,沒有說話,手卻抖得厲害,連筆都拿不穩了。

李駿惠真是太讓人失望了,叛變燕王不說,還恨不得今天就攻下南京,一次又一次鼓動着劉都尉。

“皇上。”快鋒上前一步,解釋道:“這是李駿惠為了離間他們才說的話,不是真的要攻打南京。”

他知道皇上正在氣頭上聽不進去,轉頭看向齊大人,希望他能說兩句好話。

齊大人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即使是坐着,也不住地搖晃,他試着跪下,可是腿卻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站了幾次都站不起來。快鋒見皇上沒有攔他的意思,便攙扶着老師的胳膊,陪他一起跪下。

“戰事緊急,後面還有這麽多事要裁決,老臣不敢耽擱時間,就撿一句要緊的話說吧。”

衆人都豎起耳朵,等着聽什麽要緊的話。

他輕咳一聲,笑道:“事已至此,陛下還能怎樣,就由他去吧。”

“你……”

皇上怒道:“你說什麽?由他去吧?如果事事都由他去吧,還要你們幹什麽!還要我幹什麽!還不如大家一起通通去跳河!”

那些積壓在心裏的,無人分擔的怒氣,突然像岩漿一樣蓬勃而出,把他苦苦支撐的理智燒成一片焦土。什麽仁君,治世,我就是一個穿着龍袍的史上第一廢物!

可是就算我是個廢物,也要守住這一方乾坤!

他怒不可遏,一巴掌掀翻了高如天際的文書,管他什麽紅的、黑的,加急的、絕密的,通通廢話,“噼裏啪啦”砸在青石板上。

都什麽時候了,要你們何用!皇上怒道:“起來!全都跟朕去巡城!有贻誤者——”

他踩着文書,邁向殿門:“有贻誤者,斬立決!”

臣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要不要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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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快鋒小聲征詢着齊大人的意見,他新入朝堂,還沒摸清皇上的脾氣,特別是剛才這一怒,讓那幫文官頓時想起了脾氣炸裂的太,祖,吓得紛紛想遞交辭呈,告老還鄉。

齊首輔笑道:“你覺得呢?”

“我?”

快鋒覺得這是在試探他,思索片刻,說:“應該跟着。”

“嗯。”齊首輔點點頭,可是依舊有點不滿,他剛才的一席話,正中皇上的痛點,激起了他骨子裏的血性,身為臣子應當順勢進谏,讓他快快組織反攻才是,不能只想着官場進退,匹夫沉浮,“跟着”沒錯,卻是遠遠不夠的。

在最需要肯定的時候,快鋒從老師眼中看到了失望和擔憂,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說:“屬下知道錯了,請齊大人指教。”

“思過無用,當務之急,是替皇上分憂。”齊首輔批評了兩句,轉而鼓勵道:“沒什麽,聖心難測,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快鋒心下感激,小心地扶起老師,準備和他一起登樓,快鋒記得他剛入營的時候,齊首輔便已是一頭白發,但聲音洪亮,精神矍铄,沒想到這半年間,他的身體垮得像土崩一樣,竟連一步路都走不動了,想是一邊教導皇上,一邊負責訓誡暗衛營,太過勞累了吧。

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他還沒有要卸任的意思,沒有把象征鐵衛的玄鐵劍傳給任何一個弟子。有人說現在是戰時,戰時不換帥,也有人說他淡泊一輩子,老了老了,反而貪戀起權力來。

他皆不聞不問。

“你先去吧。”齊首輔顫顫巍巍地指向通濟門的方向,示意皇上一定去了那裏,那是離皇宮最近的門,密密麻麻地壓着三成京衛司的人。

“是!”快鋒領命,先行一步,心裏還想着繼任的事,他現在協助管理暗衛營的人和事,只差一個統領的名頭,幾次想開口,都被齊首輔莫名其妙地打斷了,是不是他做得還不夠好?

快鋒急于表現,幾步登上城樓,他穿着嶄新的正五品官服,加熊罴官補,是一幫人裏最年輕的,英俊的臉上散發着讓人望而卻步的肅殺之氣,所到之處,人都避着他走,讓出一條小路。

他躬身參奏道:“皇上,對面那些星星點點的草葉裏其實藏着□□,請移駕西角樓。”

他話音剛落,便有人嘶聲力竭地反駁道:“皇上身先士卒,臨危不懼,區區□□有什麽可怕的?倒是你,貪生怕死,應該治罪!”

治罪你個辣雞,我身為暗衛,區區幾個□□算得了什麽,要不是你們這幫……

言官聞聲,立刻圍了過來,引經據典,指着他罵,快鋒冷眼相對,方才有所收斂。

“陛下,那邊還沒有巡。”

趙水簪嬌笑着,揪住鴿血色的絲絨披風,朝立着盾牌的地方挪去,皇上立刻跟了過去。趙水簪背對着快鋒,嘴角泛起一絲得意的笑,他苦口婆心說上一百句,也比不上她随口嬌嗔一句,這就是“枕頭風”他懂不懂。

算了,趙水簪看他可憐,決定幫他邀點功,便指着城下的屍首說:“這是什麽?”

王公公知道趙妃想提點暗衛營,忙配合道:“昨天夜裏,同知大人和校尉大人在這裏大敗叛軍,這些都是叛軍的屍首。”

人死一天便這麽難看,伏在蠅蟲堆裏,再過幾天不知道有多不堪。

王公公問道:“天氣炎熱,是否要将屍首燒掉?”

“不。”

衆人心下憫然,以為他要讓死者入土為安,卻見他咬着牙,冷冷地說:“不,就留在這裏任蟻蟲嗜咬,讓叛軍好好看看自己的下場。”

“朕今日做的不對。”

皇上推開茶盞,緊皺着眉。趙妃猜他頭痛,忙放下花露茶,搭上他的額角,輕輕揉了起來。今日他既沒有禮賢下士,也沒有既往不咎,而是痛痛快快地發了一場脾氣,痛快是痛快,可惜像個荒淫無道的暴君。

“陛下是天子,做什麽都是對的。”

“是嗎?”他突然握住趙水簪柔若無骨的手指,順着手指,摸上玉镯,再順着玉镯,摸上小臂,那是一段清涼如水的肌膚,進一寸有一寸的歡喜。

這是他遠觀了兩年的女孩,看似很難得到的人,其實也沒有那麽難,不是嗎?他自嘲地笑了,竟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麽一直沒有碰她。

他手往下移,搭上了她的腿,她的腿看着纖細,實則有肉,也很有力。

趙水簪僵住了,沒想到他會在謹身殿做這種事,柔聲說:“等回了和輝宮……”

為什麽要等?他把趙水簪拉進懷裏,輕輕聞着她的脖頸,手探進衣服,尋找着最裏面的盤扣。

好癢……

餘晖映在她背上,像一片溫柔的紅紗,幫她遮擋了一分春色。還有一點餘晖,透過她的發絲,躍進皇上的眼睛裏,在他清冷的眸子深處種下了一顆紅豆。他覺得這一幕非常熟悉,仿佛在哪裏見過。

趙水簪也覺得熟悉,低頭拂去他額前的一縷碎發,貼着他的唇柔聲說:“我沒讀過書,卻知道山頭斜陽卻相迎,正是陛下教我的。”

哦,想起來了,是傳來捷報的那一天,他于斜陽中看見了趙水簪。江山,美人……碧紗微斜,他突然有點恍惚,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擁有過這一切。

趙水簪原以為等着她的是一場“暴君似的宣,yin”,沒想到他的吻比平常還要溫柔,大概他骨子裏就是個極其溫和的人。她明眸閃動,柔聲說:“有一次在孝陵,你說不能殺那兩匹馬的時候,我就在想,一個帝王,為什麽心腸這麽柔軟。”

是嗎?可是韓非子說過,威勢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亂也。亂世之中,沒有人理會你的德行,說不定還會偷偷笑話你。他後悔自己太過于腐,竟然屢次放走燕王,才把自己逼到了今天的絕境。

可是趙水簪卻說:“我就喜歡你這樣。”

“你說什麽?”

“我就喜歡你這樣。”

水簪……你知道我喜歡你什麽嗎?

你若知道,請告訴我,因為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你什麽。

“民衆本賤,你用仁術,他們便喋喋不休地反駁你,你若像韓非子一樣拿出嚴酷歷法,他們便一個賽一個地老實。”趙水簪說的像背書一樣,把皇上都逗笑了,她還懂法家韓非子?一定是齊首輔安頓的,今日的百般殷勤,莫非也是在完成任務?

悸動的心漸漸止了,皇上有些失落,往椅背處退了退,可是她衣衫褪盡,皮膚嫣紅,正跨坐在他腿上,像一顆嬌豔欲滴的櫻桃,他一張口,便能吞進肚裏。

又來了,那個問題又來了,他該不該吞下這顆假惺惺的櫻桃果兒?

皇上沉思片刻,笑道:“朕是不是傻了,竟然還是不想碰你。”

趙水簪又湊近了些,挑逗道:“陛下金口玉言,可不要後悔,更不要憋着氣,轉身就變着法地罰我。”

“不會的。”他撫着水簪的下颚,笑道:“以後不會了。”

等到煙火清涼,夜色寂寥,皇上屏退衆人,躬下身子,親自将散落在地上的文書一本本撿了起來,準備從頭看起。

月影透過翠綠的紗窗,他輕輕落筆,暈開一片墨香。

齊首輔聽完水簪的彙報,緊鎖了兩年的眉心終于舒展了,仿佛看到一個少年心性的孩子,成長為一代忍辱負重的明君。他心有仁義,卻不再被它束縛,本來敗局已定,現在或可一戰。

忽然南邊戰鼓陣陣,寒栖面露喜色,禀報道:“燕王長史李駿惠前來投誠,願攜八萬軍護衛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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