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桃花流水鳜魚肥

因是戰時,一切從簡,燕王四月得宿州,五月得揚州,六月得鎮江,像一支利箭,射到了南京門外。衆臣邁着沉重的步子,從烏雲下走過。

“要下雨了嗎?”西華門外,侍衛們在切切私語,他們連值三天,困得厲害。其中一個板着臉,在屋檐下等劉三吾下朝。

這不是血刃嘛,大家又是一陣切切私語。

“血刃啊。”

劉大學士歡快地招了招手,讓他快點過來攙扶一下。進殿沒一會,他就因為舊疾發作被擡了出來,沒有讓血刃久等,後面還跟着一個更加年邁的賈太醫,兩人走一段,便停下來喘一段。

血刃推着藤車,朝他們走去。

按照例律,太醫院本要去河邊采蟾蜍,擠油膏,做紫金丹的。可是河水皆是從西北諸城流過來的,太醫們有點不放心,便拜托賈太醫先去看看。

端午一過,便是雨季,到時候毒蟲毒草都會趁機作祟,今日燒艾草、灑雄黃,都是為了避暑殺蟲罷了。

“今日端午。”

劉大學士家中清貧,連個像樣的車子都沒有,只有一頂沒有棚的藤車,上面墊了些被褥。

“今日端午。”他指着秦淮河的方向說:“去年此時,還有社戲,今年應該沒有了吧?”

去年那裏何止有社戲,還有木偶戲、影子戲、臺閣及獅子舞、跳竹馬、耍大頭和尚、涼傘舞、盾牌舞、英歌舞等好玩的東西。

血刃不答,只管推着他往前走,終于要挪到宮門時,忽聽有人喚道:“劉大人。”

“劉大人,請留步。”王公公笑呵呵地遞出了一個竹籃子,上面蓋着小紅布,差人送到他車上。

“禦賜的宮扇,竹骨紙面;彩縧一條,彩杖二根,艾虎紙二幅。”

劉三吾忙下跪謝恩,每年端午,皇上都會當殿激賞,以示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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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公公笑呵呵地說:“還有一籃子東西,是淑妃娘娘賞給內眷的,有天師執劍降毒的畫兒,朱砂、雄黃、菖蒲、石榴花、艾葉,合諸藥和治病符等一些東西。”

“謝淑妃娘娘惠澤。”

現在太後皇後皆不在宮中,皇上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給淑妃打點,加上她本來就十分得寵,現在更是如日中天,“飛揚跋扈”。

前兩天在城樓上見了她一面,血刃突然攥緊了魚鱗劍柄。

王公公身後的寒栖察覺到了他的殺氣,低聲說:“師姐說她很好,你不要給她惹麻煩。”

他覺得師父頭發散亂,眼睛血紅,穿着髒兮兮的灰色長衫,走路硬邦邦的,像個憤世嫉俗的老人看護,猶豫着要不要行師門之禮,怕被血刃連累,惹人笑話。

算了,齊首輔說了,出任務時可以不管這些虛禮,免得暴露身份,寒栖忙低下頭,不再看他,現在營中人心浮動,大家都在讨論着繼任之事,不論是快鋒還是趙水簪,反正不會輪到血刃,寒栖表面上支持快鋒,但平日裏又拼命為趙師姐跑腿辦事,想兩頭沾光,洗刷自己曾經拜血刃為師的污點。

劉三吾看見賞賜,想到剛才早退之事,心中倍感愧疚,執意要回去繼續上朝。

王公公勸解道:“再怎樣也是過節,皇上還有別的事情。”

劉大學士不知道皇上要帶着趙水簪去密會一個人,還以為他要做些驅蟲避暑的事,便也掉頭回家了。

今日街上頗為熱鬧,茶館、酒肆、碧華樓裏都坐滿了客人。

他們行得極慢,血刃步履帶風,驚起一片桃花,他确實像個劍客,不過是背負血海深仇,妻子被人殺了的那種。

行至小春酒樓時,他突然停下腳步,穿過嘈雜的人聲,聆聽着竹簾後的柔媚女音。

她輕笑着,為身邊的華服公子斟了一杯茶。

“公子。”

“嗯。”皇上沒有看她,只看着身邊的李駿惠。

“你能支撐幾日?”

這問題事關國運,李駿惠看看他身邊的趙水簪,低頭飲茶沒有回答。

趙水簪會意,起身道:“梅子酒冷了,我再去燙一壺來。”

不但她不能聽,外面的閑雜人等最好也一并清退。趙水簪氣勢洶洶地掀開簾子,不料“砰”一聲,撞到了快鋒的下颚,白皙的額角立刻紅了,鼓起一個大包。

幾年不拿劍,連路都不會走了。快鋒冷冷地看着她,她也冷冷地看向快鋒,傳說兩人為了争奪首領之位,暗地裏鬥得不亦樂乎,潛伏在店裏的兄弟們忙伸長了脖子,等着吃瓜,一時間寒氣叢生,時間凝固。

從開春起,暗衛營裏的訓練便全部停了,所有人都在值上,小字輩的甚至暗暗開心,巴不得天天出任務。

趙水簪知道大家都在看着,她說什麽做什麽可能都會成為暗衛營內鬥的證據,便壓下怒氣,和快鋒對視一眼,一個站左邊,一個站右邊,分別立在了門的兩邊。

今日端午,又是喬裝出門,她沒有戴玉镯,而是學民間小女兒的樣子,系了只色彩斑斓的五彩繩,有紅色、綠色、藍色、白色和紫色,擰做一股,在腕間流動。可惜就像她第一次穿女裝一樣,衆位師弟驚在心裏,卻沒有說出來,尤其是快鋒,一臉冷漠,看都不看。

李駿惠是快鋒接來的,城裏門禁森嚴,不得出入,城下卻有一條密道,剛建好時,足足有一人高,過了幾年,因為無人打掃,積了一層厚厚的淤泥,這是皇上才知道的絕對機密,連趙水簪也不知道,快鋒感念陛下的信任,攥緊了手中的長劍。

“公子相信我嗎?”李駿惠第一句話,便讓少帝有些不适,他聽慣了婉轉的話語,沒想到李駿惠會這麽直白。

是的,李駿惠是他親封的長史,潛伏燕邸一年多,不見他立過什麽功勞,表過什麽衷心,甚至不見他傳回來過什麽有用的消息,一路所聞,皆是負面的事,什麽逼死宋将軍,關押快鋒,休妻之類的,前幾天他還因為李駿惠進言攻打南京的事而暴怒一場,今日君臣相見,于喧嚣中飲着冷酒,需得先理清關系。

“相信。”少帝話音雖輕,心裏卻有了決斷,如今南京危如累卵,就連城中親王都想着怎樣攀附燕王,李駿惠若想立功,何不直接帶八萬人攻打南京,為什麽要投奔他這個将要失敗的人。

見他答得幹脆,李駿惠心裏稍安,主上仁厚,自己沒有跟錯,忙行禮道:“多謝公子。”

他将設計除掉劉都尉,接管軍隊的事告訴了皇上,李駿惠對部下說:“燕王和劉都尉不睦久矣,剛才劉都尉不理會燕王的命令,私自進攻,已經被赫章鐵騎斬殺,燕王多疑,肯定會将我們也通通殺掉,我們唯一的活路,便是投靠南京,借助皇上的力量來反抗燕王。”這話漏洞百出,但是當時一片混亂,将士們來不及思索,便被他輕易唬住了,萬一哪天回過神來,便有再次嘩變的危險。

李駿惠便又對他們說:“你們有的人本是南軍,被迫投降了北軍,現在又歸降了南軍,這是改邪歸正,皇上仁厚,不會怪罪,但若你們再次叛變,跑到北軍陣營裏去,恐怕燕王就沒有這麽寬容的胸襟了,只會把你們當做背信棄義的小人,通通治罪。”

部下一時惶恐,又被他唬住了。

“一個月。”李駿惠思索道:“臣能保南京一個月。”

一個月?那是遠遠不夠的,皇上本來身體前傾,聽了這話,又漸漸退了回來,有些失望地靠着椅子,那是塊堅硬的木頭,硌得他脊背生疼。

“所以朕要募兵?”

揚州丢了,一個月的時間,只能去湖廣一帶募了,普通百姓受訓三年尚且不能抵抗燕王,一個月的時間,除非天神降臨,否則焉能逆轉戰局?

滇境倒是還有三十萬人,那是他最後的籌碼。疼痛從背部蔓延到了胃部,決戰在即,他攥緊了拳頭,滲出顆顆冷汗。

回宮路上,他沒有坐車,而是和趙水簪一起騎馬,提提踏踏地踩着泥水,陪她看看十裏繁華。因是戰時,東西貴到飛起,他沒看到朱戶,倒是聽了許多喪氣話,處處彌漫着一股失敗主意情緒。

“水簪。”他想了想,下旨道:“放點風聲出去,說西南三十萬大軍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還有,把李駿惠歸降的消息也放出去,我得天佑,一定會贏的。”

水簪領命,她只紮了個輕巧的丹陽髻,一身素色絹衣,未施胭脂,未戴金釵,脫去了深宮的華麗,像一塊白色的石頭,乍看像石,再一看卻泛着淡淡的玉色光華。

皇上從未見過她這樣,凝視片刻,笑道:“你像個暗衛。”

臣妾本來就是暗衛。只是他目光太過柔和,迎着斜陽餘晖,水簪笑道:“陛下喜歡長眉細腰,臣妾沒辦法,只能投其所好。”

說完她便後悔了,忙請罪道:“屬下一時失語,願意領二十仗責。”

“沒關系。”陛下笑着側過臉去,克制着心中的湧起的歡喜和失落,正如他壓制着對決戰的希望和絕望一樣。

罷了。

游人日暮相将去,醒醉喧嘩。路轉堤斜。直到城頭總是花。

“走吧,我們看花去。”

作者有話要說: 求作收,

求評論,

謝謝大家。

馬上城破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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