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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經知道,史湘雲是由她的兩個叔叔輪流來撫養的。書裏面出現了她兩個叔叔,一個是忠靖侯史鼎,在第十三回,這位侯爵本人沒有出現,她的夫人出現了,排場很大,先有喝道之聲,然後駕到。到第四十九回又有一筆——關于史湘雲,在前八十回裏始終沒有整段的明确交代,都是順手給出一些十分零碎的信息——“誰知保齡侯史鼐又遷委了外任大員,不日要帶了家眷去上任。賈母因舍不得湘雲,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那麽可見,史湘雲那一段時間裏,主要住在她另外一個叔叔保齡侯史鼐家裏。那個時代,封了爵位不一定有具體的官位,但是有時候皇帝也會給他一個具體的官職,讓他到外地比較長久地駐紮下來,去管理某個方面的事務,叫做外遷。外遷一般要帶着自己全部家眷去走馬上任。史湘雲既然寄養在保齡侯家,保齡侯待她應當跟親生的女兒一樣,一塊兒把她帶到任上。可是呢,書裏說賈母舍不得史湘雲,放話把她留下。按當時家族倫理規範,賈母只是保齡侯史鼐的一位姑媽、史湘雲的祖姑,嫁到賈家已經屬于外姓,應該稱她為賈史氏,她留下史湘雲,史鼐是輕易不能答應的,因為作為叔叔,他有撫養史湘雲的責任,用今天的概念來說,就是史鼐是史湘雲的監護人,既然舉家外遷,就應該把史湘雲一起帶走,或者至少跟忠靖侯史鼎商量一下,再把史湘雲轉移到史鼎家去。但是這個史鼐居然一聽賈母來挽留史湘雲,他就算了,就同意讓史湘雲暫留在賈母身邊去過了。

那麽史湘雲的這兩位叔叔,一位忠靖侯史鼎——他的名字在書中出現于前,一位保齡侯史鼐,哪位是哥哥,哪位是弟弟呢?是不是先提到的就是哥哥,後說起的就是弟弟呢?不是的。在第四回,寫到“護官符”的時候,在古本《石頭記》裏面,對四大家族的每一個家族,除了用一句俗諺概括,還分別附有一個小注,這小注不應該視為批語,它是曹雪芹寫下來的,屬于正文的一部分,但是後來的各種通行本裏,都把每句俗諺旁關于所涉及到的那個家族的小注,給删去了。周彙本也沒有保留,是個缺憾。“護官符”裏涉及到史家的那句俗諺是:“阿房宮,三百裏,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所附小注是:“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房分共十八。都中現住者十房。原籍現居八房。”如果你看到這個小注并且稍一琢磨,史鼎、史鼐誰是哥哥、誰是弟弟的問題,應該迎刃而解。為什麽呢?在封建社會,特別是在清朝,皇帝如果給一個人封了一個爵位,而且允許他這個爵位世襲,往下傳遞,那麽第一代既然封的是保齡侯,往下傳一定要傳給長房長子,既然是史鼐得襲了保齡侯,他一定是史家長房長子,是哥哥,忠靖侯史鼎一定是他的弟弟。當然這個史鼎弟弟也很神氣,一定是為皇帝立了新功,所以皇帝給史家錦上添花,又另外給史鼎封了一個忠靖侯。說到這裏,可能又有人不耐煩了,會說:讨論這個問題有什麽必要呀?史鼎、史鼐,在書裏只不過偶爾提到一下,根本沒有構成一個具體的藝術形象,難道他們也有原型?難道這對理解史湘雲也有幫助?鼎呀,鼐呀,曹雪芹不過随便那麽一寫罷了,您文本細讀,連名字叫鼎、鼐的兩個人誰大誰小都去細摳,是不是太煩瑣、太無聊了呀?

我一再強調,《紅樓夢》雖然是小說,但其文本裏含有家族史的因素,曹雪芹采取的是“真事隐”而又“假語存”的非常特殊的寫法。我多次講到,書中的賈母(史太君)這個形象,其原型,就是康熙朝蘇州織造李煦的一個妹妹,她嫁給了曹寅,曹寅是當時的江寧織造,是曹雪芹的祖父,嫁給曹寅的李氏,就是曹雪芹的祖母。那麽從生活真實升華為藝術形象,曹雪芹就給他的祖母這家的姓氏,由李變成了史,于是以他祖母家族為原型的小說裏的四大家族之一,他就寫成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的金陵史家,這個家族系統中的所有角色他都虛構為姓史,書裏除了賈母(史太君)以外,更重要的史家形象就是史湘雲,可見史湘雲的原型應該姓李。現在我要鄭重地告訴你,在真實的歷史檔案當中,你可以查到,康熙朝蘇州織造李煦的兒子,老大就叫李鼐,老二就叫李鼎。書裏把史鼐設定為哥哥、史鼎設定為弟弟,完全是依照真實生活中的倫常秩序。如果曹雪芹是完全虛構,“鼎”這個字眼,應該給哥哥命名,“鼎”字上頭添加個“乃”,應該是弟弟,把保齡侯寫成史鼎不就結了嗎?但他偏寫成鼐兄鼎弟,這說明曹雪芹雖然在寫小說,但真實的生活一直橫亘在他的胸臆,即使是這麽兩個背景人物,改了姓氏卻堅決不改名字并尊重原有的排序。

一位“紅迷”朋友跟我讨論,他說,既然說史鼐、史鼎都是史湘雲的叔叔,可見史湘雲的父親比鼐、鼎都大,那襲保齡侯的,不就應該是她的父親嗎?第四回“護官符”裏關于史家的小注說得很清楚,這個家族一共有十八房之多,光在京城的就有十房,史湘雲的父親,應該只是鼐、鼎的堂兄,而且史湘雲還在襁褓中的時候,她父母就雙雙死掉了。其實《紅樓夢》裏另外一個角色在這一點上跟她類似,就是賈薔。賈薔輩分當然比她低了一級,書裏交代,賈薔從血緣上說,“亦系寧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亡之後,從小兒跟着賈珍過活”。這種情形在那個時代那種社會裏,是常有的,就是家族鼎盛時期分支很多,卻未必每一房人丁都一直旺盛,有的房最後可能就只剩下孤身一男或一女,只能由其他房來撫養照顧,而且首先負有責任的是長房,如書裏的保齡侯史鼐對史湘雲、威烈将軍賈珍對賈薔,就必須承擔起撫養、監護的責任來。通過對史鼎、史鼐誰是哥哥誰是弟弟的探讨,進一步證明了我在上一講裏得出的結論:史湘雲這個角色從原型到藝術形象之間的距離最小,她的逼真性,可能超過了金陵十二釵正冊中的其他各釵,作者就是如實地寫出他生活當中這樣一位表妹的種種情況。

在現存的曹雪芹古本《紅樓夢》裏,盡管沒有一段集中的敘述性文字來交代史湘雲的來龍去脈,但是經過我上面的一番探究,其實完全可以做出一個明确的概括:從原型角度來說,就是康熙朝蘇州織造李煦,他一個妹妹嫁給了江寧織造曹寅;李煦有兩個兒子都很成材,大兒子叫李鼐,二兒子叫李鼎;李家有很多房,李煦一輩的兄弟也不止一個,其中一個兄弟生下一個兒子,娶了妻子,生下了一個女兒,但女孩還在襁褓中的時候,李煦的這個侄子和他的妻子就雙雙亡故了,于是那個女孩就由李鼐、李鼎兩家輪流撫養,而李鼐負主要的責任。李煦在世時,當然也會親自過問這個女孩的事情,曹寅、李煦相繼故去後,曹寅的遺孀,也就是李鼐、李鼎的姑媽、那個襁褓中父母雙亡的女孩的祖姑,對這個女孩很疼愛,經常把她接到曹家來住上一段。這一組人物關系,轉化到小說裏,就是金陵四大家族裏的史家,祖上被皇帝封為了保齡侯,保齡侯這個封號,有“保護孩子年齡增長”的含義,當然是曹雪芹的杜撰,清代并無這樣一個爵位名稱,但之所以這樣虛構,也并非沒有生活依據,那依據就是:真實生活中的李家和曹家,李煦的母親和曹寅的母親,都在康熙皇帝小時候當過他的保母(不是現代意義上的保姆,是一種“代替母親”的重要角色,又稱“教養嬷嬷”)。在《紅樓夢》第五十三回寫到賈府宗祠裏的對聯:“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嘗之盛”其中上聯的寫法,就比“保齡侯”更明确地點出了小說中賈家的原型,就是出過“保育”皇帝的“教養嬷嬷”的曹家。當然曹雪芹将真事隐于假語中時,使用了誇張的藝術手法,小說裏的賈家封了公爵——寧國公和榮國公,史家封了侯爵,雖然侯爵比公爵低一級,但是賈家第一代的那個公爵頭銜并不能世襲,後輩的貴族頭銜在不斷降級,寧國公一支傳到賈敬,賈敬讓給兒子賈珍去襲,只是一個三等威烈将軍的頭銜,榮國公傳到賈赦,也只不過是一等将軍,而史家的那個侯爵封號,卻是可以“世襲罔替”的,傳到史鼐那一輩,沒有降格,仍是保齡侯。更有趣的是,曹雪芹還把史鼎也寫成一個侯爵,杜撰出一個“忠靖侯”的封號,“忠”不用多說了,“靖”有平定動亂的意思,清代皇帝不斷地去平定各處的反叛反抗,于是就有奴才去為他們忠心耿耿地平靖叛亂,小說裏的史鼎因為有那樣的戰功,皇帝就又給他們史家封了一個忠靖侯。“吃老本”的保齡侯史鼐和“立新功”的忠靖侯史鼎,輪流撫養他們的一個孤堂侄女,而他們的姑媽史太君,也就是這個孤女的祖姑,還常把這個叫史湘雲的女孩接到榮國府去居住。史湘雲身體裏,流淌着史家的血脈,賈母對這個娘家的孤女非常愛憐。不過跟林黛玉比較起來,林黛玉是賈母親生女兒的親生女兒,而史湘雲只是賈母堂兄弟的兒子的一個女兒,血緣上要遠幾層。

史湘雲一出場,就被稱為“史大姑娘”,林黛玉沒被稱為“林大姑娘”,薛寶釵沒被稱為“薛大姑娘”,這應該也是由于史湘雲的原型,她在其家族中被習慣地稱為“李大姑娘”,那可能是由于她的父親雖然并非李家那一代的長房長子,但結婚、生育比李鼐早,這位李家小姐是那一輩裏年齡最大的一個。曹雪芹寫《紅樓夢》,盡管他以“假語”來寫,人物的身份往往與生活中的身份有了某些變化,但他卻不願意放棄家族中對那個人物的習慣性稱呼,最明顯的例子是他把王熙鳳設定為榮國府長房長子的媳婦,卻又讓書裏其他人物稱她為“二奶奶”,可見這個人物的原型是家族裏的“二奶奶”,他是按照真實生活裏的實際稱呼來寫這個人物的。上一講我分析過“小蓉大奶奶”的叫法,現在再告訴你“史大姑娘”的叫法,也有文本背後的依據。

小說裏的史家,發展到故事的那個階段,社會地位比賈家還高,擁有兩個侯爺,他們都是史湘雲的叔叔,史湘雲從小寄養在侯爺府裏,按說應該是很幸福的。小說裏盡管沒有對她的寄養狀況作總體性的交代,但有若幹零碎的筆觸,透露、逗漏出了史湘雲處境中很不如意的一面。

史湘雲在這兩個侯爺府裏,不可能經常見到她的叔叔,就像林黛玉在榮國府裏一樣。大家回想一下,書裏林黛玉和賈政直接見面的時候多不多?即使在同一個家族聚會中能夠見到,彼此也極少有話語交流,甚至互相是否有目光的對視,都很難說。林黛玉一天到晚,除了外祖母,見到最多的長輩,是舅母王夫人。史湘雲也是一樣,所謂寄養在她叔叔家裏面,說穿了,其實就是寄養在她嬸嬸家裏面,她一天到晚接觸最多的,是嬸嬸。那麽,兩位嬸嬸對她怎麽樣呢?竟是非常的苛刻。在第三十二回,通過薛寶釵跟襲人對話,從薛寶釵嘴裏透露——實際上也就是曹雪芹通過薛寶釵這個人物向讀者透露——“我近來看着雲丫頭的神情,再風裏言風裏語的聽起來,那雲丫頭的家裏竟是一點兒作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差不多的東西,都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為什麽這幾次他來了,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裏累的狠。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都紅了,口裏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我看着他,也不覺傷起心來。”有的“紅迷”朋友可能有些納悶,那可是侯爵府裏啊,想想史鼎夫人到寧國府參與秦可卿喪事的氣派,人未到,先有喝道之聲,這樣的嬸嬸,難道還會嫌家裏費用大,供不起做針線活計的丫頭婆子以及裁縫,竟都是“娘兒們動手”,吝啬到那樣的地步嗎?那是完全可能的,有的富貴人家就是那樣,財富越多越摳門兒。另外,你要看懂這個話,所謂“娘兒們動手”,并不是侯爵夫人自己也做針線活計,賈府裏的王夫人就沒見她自己做針線活計,但趙姨娘是要做針線活計的,書裏有相關描寫。趙姨娘就屬于“娘兒們”,可想而知,史湘雲的嬸嬸,是把史湘雲跟她丈夫的那些姨娘放到一起,派定針線活計,而且是有定額,并且限時完成的,而嬸嬸卻未必也讓自己的親生女兒那麽樣地做針線活計,所以薛寶釵說起來,感嘆史湘雲“從小兒沒爹娘的苦”。

書裏寫薛寶釵在家裏做針線活,也寫到林黛玉做香袋、裁衣服什麽的,還寫到探春做了一雙鞋,送給哥哥寶玉,但她們并沒有被規定數額,需要犧牲休息去趕工。史湘雲在兩個侯爵夫人的嬸嬸家裏,卻是超負荷地忙于針線活計,這連最主張女子以針黹為正業的薛寶釵知道了也于心不忍。所以史湘雲總是盼望賈母接她到榮國府去住,起碼在賈母身邊用不着熬夜做針線活計了。書裏寫她一出場,就在賈母面前大說大笑,那真有脫出樊籠獲得解放的味道。有位年輕的朋友問我:既然賈母那麽疼愛她,就幹脆借史鼐外遷的機會,把對她的撫養權明确地接收過來,讓她永遠留在自己身邊,過上舒心的日子,問題不就解決了嗎?賈母就算有那個心,也不能那樣做,當時社會的倫理規範橫亘在那裏,史湘雲是史家的姑娘,父母雙亡後只能在史家寄養,除非她跟林黛玉一樣,父親一死就沒有親支嫡派的本家伯父叔叔了,可以由外祖母收養,史湘雲偏有兩個有權有勢的富貴叔叔,他們縱使滿心覺得這個大侄女兒是個累贅,也只能是收來撫養,沒有把她完全丢給姑媽去撫養的道理。就是保齡侯委了外遷阖家赴任,賈母将史湘雲留在身邊一段,也只意味着史湘雲到親戚家暫住一時而已,史鼐夫婦仍是她的監護人。

史湘雲的嬸嬸對她骨子裏很克啬,但表面卻維系着富貴家族的排場風光,書裏面有不少這方面的描寫,比如第三十一回,寫她又來到榮國府,說有人回:“史大姑娘來了!”一時果然見到史湘雲帶領衆多丫頭、媳婦走進院來。她的嬸嬸就是要給親戚們留下一個深刻印象:誰說史大姑娘寄養在我們家受委屈啊?你看我們待她怎樣?丫頭、媳婦圍随着來串親戚,不俨然是一位侯門小姐嗎?接着有一個細節,說天氣熱起來了,史湘雲還穿着好幾層衣服,看上去當然體面,實際上很不舒服,賈母讓她趕緊把外頭大衣服脫了,連王夫人都說:“也沒見你穿上這些作什麽!”史湘雲就說是二嬸嬸要求她那樣穿的,她自己可不願意穿那麽些,可見她二嬸嬸所關心的并不是史湘雲自身舒服與否,而是親戚們的“觀瞻”——二嬸嬸是希望人們通過史湘雲去做客的排場與行頭,來顯示她對大侄女的照顧是多麽的周到細致。來時要求表面堂皇,回去的時候呢?第三十六回末尾寫到,寶玉、黛玉等“忽見史湘雲穿的齊齊整整走來辭說,家裏打發人來接他”,那“齊齊整整”顯然是奉嬸嬸嚴命,必須得有的面貌,其實她會感覺很不暢快。“那史湘雲只是眼淚汪汪的,見有他家人在眼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時寶釵趕來,愈覺缱绻難舍。還是寶釵心內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訴了他嬸娘們,待他家去,又恐他受氣,因此到催他走了。衆人送至二門前,寶玉還往外送,到是史湘雲攔住了,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囑咐道:‘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着些,打發人接我去。’”一些讀者讀《紅樓夢》讀得比較粗,往往只記得史湘雲醉卧芍藥、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偶填柳絮詞,只覺得她是個無憂無慮的活潑女郎,其實她還有非常悲苦的一面,她寄養在叔叔嬸嬸家的生活,借用賈珍說過的一句話,叫做“黃柏木作磬槌子——外頭體面裏頭苦”。只是她命運中的這一面,曹雪芹點到為止,寫得相對含蓄些罷了。

史湘雲在叔叔家裏,每月應該領到一定數額的零用錢,究竟是多少,書裏沒有很明确的交代,但通過她和薛寶釵讨論怎麽在大觀園的詩社作東,讀者就知道她手頭其實十分拮據,薛寶釵就對她說,你家裏你又作不得主,一個月統共那幾吊錢,你還不夠盤纏,你要在這兒的詩社作東,你哪來錢啊?難道去問叔叔家要麽?你嬸娘們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書裏交代,榮國府的小姐們,包括林黛玉,一個月的月例是二兩銀子,連鴛鴦那樣的大丫頭一個月也能領一兩銀子,而史湘雲在叔叔家一個月卻只有幾吊錢。清代到了道光時期,一兩銀子略等于一吊錢,但是在曹雪芹所處的乾隆時代,你看他筆下的寫法,他說王夫人給襲人的特殊津貼,是二兩銀子一吊錢,可見那時候一兩銀子比一吊錢大許多,否則就寫成三兩銀子不是更明快嗎?那時候,一兩銀子約等于兩吊錢,錢是指中間方孔、外緣渾圓的銅板,又叫制錢,調侃的說法是“孔方兄”,一千個銅板用繩子穿過中間方孔紮好叫做一吊。史湘雲每月的零花錢估計是三吊,比起林黛玉等賈府的小姐,少了約四分之一。

史湘雲,那麽一個純真、聰慧、嬌憨的姑娘,噴溢着生命中最美好的原創力,呈現出生命奇葩的光豔芬芳,但是,她寄養到叔嬸家的生活,卻非常暗淡。正如《樂中悲》曲所說:“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绮羅叢,誰知嬌養?”

在叔嬸家的拘束、艱辛與無味,與被祖姑賈母接去後的放松、享受、任性,形成鮮明的對比。在榮國府、大觀園,在賈母身邊,在寶玉和衆姐妹,加上鳳姐、李纨這些人組成的親族圈裏,史湘雲身心獲得大解放,她得到了很多溫暖,也充分地把自己天性當中最美好的一面呈現出來,溫暖別人。她跟榮國府的大丫頭們相處得也很好,視為自己的朋友,第三十一回寫她又來做客,她特地帶來一些绛紋石的戒指,分贈給熟悉的大丫頭。

書裏面有許多斑點式的文筆,寫到她的過去,讀者應該注意。她很小的時候,就被賈母接到榮國府來住着玩過,賈母當時派丫頭珍珠來服侍她,這個珍珠就是後來的襲人,她跟珍珠相處得很好,珍珠年齡應該比她略大一點,兩個小女孩有時會在一起說悄悄話,這些隐秘構成她們美好的回憶,在第三十二回就透露出來。那時候史湘雲又到了榮國府,襲人問起她訂親的事,她紅了臉,吃茶不答,襲人就提起往事,說你還記得十年前咱們在西邊暖閣住着,晚上你同我說的話嗎?那會子不害臊,這會子怎麽又害臊呢?書裏沒有接着寫襲人把那晚上史湘雲說過的話明挑出來,留下一個空間,讓讀者自己去想象。你能想象出來嗎?依我想來,那時候她們說的悄悄話,跟結婚有關。十年前,史湘雲大概只有四歲多,四歲多的小姑娘怎麽會說起結婚的事?那樣小的孩子當然不會懂得什麽叫結婚,但看到了結婚的場面,會覺得非常有意思,于是年幼的小姑娘,也可能生出一個想法,想當穿戴得很漂亮的新娘子,而且悄悄地跟另一個小姑娘說出來。我坦率承認,我在小的時候,就跟胡同裏面的小男孩、小女孩玩兒過結婚游戲,我扮過新郎,鄰居家小姑娘扮新娘,一群孩子圍着我們起哄,非常高興。那種兒童游戲裏完全沒有色情因素,參與的孩子都絕沒有邪念,是對成人生活裏那些美好表象的一種羨慕與模仿,一派天籁,無限歡悅。那時候當然不懂得害臊,長大一提這事,喲,你不能提,我已娶妻生子,當年扮新娘的也早已名花有主,但小時候玩過的那種游戲,或者僅僅是說過想當新郎或新娘的悄悄話,回想起來,還是甜蜜而有趣的。

書裏這類斑點式透露角色“前史”的文字,細心的讀者應該不要忽略,值得慢品。

在叔嬸家裏,史湘雲必須按刻板的規範生活,包括穿衣打扮。到了榮國府,她可以非常随便,由着性子去塑造自己,她經常女扮男裝,這在她叔嬸家是絕對不可能的,但是祖姑賈母是一個很開通的人,又很溺愛她,就由着她玩鬧。有一回她女扮男裝,離賈母比較遠,賈母老眼昏花看不清,以為是寶玉——因為她穿的正是寶玉的衣服——就說“寶玉你過來,仔細頭上挂的那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這句話非常生動,如果是一部純虛構的小說,我認為不太可能出現這樣的句子,就是因為作者在那樣的家庭生活過,所以他寫富貴家庭的景象,寫得很真實,如果光憑想象,會把富貴家庭寫成四面光,亮堂堂,燈穗子一律潔淨鮮麗,怎麽會不經意地就寫出燈穗子上有灰呢?這和曹雪芹他寫王夫人屋裏面椅子上的靠墊是半舊的一樣,肯定都源于真實的生活素材。這樣的生活狀态并不是不富貴,再富貴的家庭,東西也得用,用到一定程度以後才能夠更新,都會在一段時間裏呈現出一種半新不舊的狀态。那麽燈穗子上也可能積灰,這灰可能會在某個節慶之前進行打掃,可是沒打掃的時候上面就有灰,而且燈穗子很長,女扮男裝之後呢,頭上還有冠,不慎碰到燈穗子,就可能招下灰來迷了眼——別小看這些文句,這些細微處也證明着曹雪芹寫實的功力。當然後來賈母知道是認錯了,燈穗子下不是寶玉而是史大姑娘,賈母絕無責備,大家都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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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史湘雲又有一個出格的打扮,這個時候林黛玉就笑對大家說:“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出一個小騷達子來。”“達子”又寫作“鞑子”,是過去漢人對滿人的一種戲稱,當然含有不尊重的意味,20 世紀初一些主張把《紅樓夢》主旨诠釋為“反清複明”的人士,會把這個地方黛玉的這句話,也當成一個證據,黛玉不光使用了“鞑子”這個語彙,還說成“騷鞑子”,似乎更具侮辱性,但我認為這裏寫黛玉這個話,“小騷鞑子”并不具有否定性,更沒有污蔑性,只是私下調侃,甚至還含有贊嘆的意思。有些滿族人士不太願意聽到外族人使用“鞑子”這個語彙,可是滿族人互相之間說說沒事兒,我們非滿族人在生活裏使用這個語彙時應該特別小心。總之,史湘雲在榮國府不僅是一般性地女扮男裝,她有時候是扮成儒雅的漢族男子,有時候是扮成剽悍的滿族男子,真是盡性撒歡。下雪天,她還把賈母又長又大的大紅猩猩的鬥篷裹在身上,腰裏系一條汗巾子,和丫頭們到後院裏面撲雪人——注意一定是在雪下得很厚的時候才能撲,薄的時候可別撲。

我講到的這些,在書裏往往都是一帶而過的文字,曹雪芹對這些內容仿佛完全用不着刻意去想象去虛構,他随手拈來,皆成趣文,想必都是湘雲原型李大姑娘的實有之事,他記憶裏庫藏極其豐富,寫來比刻畫其他角色更得心應手。

史湘雲在賈母身邊享受到了那麽多溫暖和樂趣,但是,前八十回正文裏,并沒有一句話明點賈母是她祖姑,只在第三十八回,曹雪芹暗寫了賈母跟她之間有不尋常的血緣關系。當時賈母也到大觀園裏面去玩兒,到了藕香榭,藕香榭有竹橋,榭中有竹案,賈母看見榭內柱子上挂着黑漆嵌蚌的對子,讓人念給她聽,可以給她念對子的人很多,但曹雪芹特意寫出是湘雲來念:“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有的古本裏“寫”又寫作“瀉”)有的人可能會問,由湘雲來念對子,難道也有什麽深意嗎?曹雪芹他也許是随便那麽一寫吧,這跟寫由黛玉、寶釵來念,又有什麽區別呢?是有區別的。賈母看到眼前景象,有所回憶,大意說我們史家當年的老宅子裏,也有這麽一個類似的園林景點,叫枕霞閣,當年她跟眼前這些小姐們差不多大的時候,在枕霞閣玩耍,一不小心掉到水裏面,被救上來的時候碰到了木釘子,結果鬓角這兒碰出一個窩,現在還留下指頭大這麽一個凹槽。曹雪芹這樣寫,他也是有真實生活依據的,史家的原型是李家,李家在康熙朝在蘇州有園林,園林裏就有竹橋,賈母原型的哥哥李煦受父輩影響,特別愛竹,他取了個別號就叫竹村,因此,轉化到小說裏,賈母到了以竹為材的藕香榭,過了竹橋,就特別興奮,就懷舊,就感嘆,而跟她有血緣關系的史湘雲,就來念藕香榭的對聯。我覺得,枕霞閣這個名稱,可能跟第五十四回,賈母提到的《續琵琶》的戲名一樣,是生活裏真有的,《續琵琶》的作者就是曹寅,而枕霞閣就存在于李家的老宅之中。

書裏有不少史湘雲的重頭戲,仿佛大幅工筆細繪的中國畫,或西方寫實派的油畫,歷來的論家多有涉及,我這裏反而從略,我強調的,是那些分散在各處的斑點式筆觸,也借用一個繪畫方面的比喻,就如同西方繪畫史裏早期印象派中的點彩派,那樣一種手法。點彩派的畫,你近看覺得一片模糊,離遠一點,斑斑點點使你産生很多聯想,于是在你心中,就可能産生出一種超越真實的特殊美感。對史湘雲這個角色,曹雪芹就使用了“點彩”技法,對于她的身份來歷,乃至性格外貌,沒有一個完整的敘述性交代,但是他通過斑斑點點分散筆觸,最後使我們整合出一個異常鮮明的人物形象,有不少《紅樓夢》的讀者表示,如要他們選出書裏一個最喜愛的角色,那非史湘雲莫屬。這是曹雪芹對她采取“點彩派”描繪手法的偉大勝利。

曹雪芹在書裏并沒有直接寫到過史湘雲的相貌。他很具體地寫到過林黛玉的眉毛和眼睛,多次描寫薛寶釵的容貌,但是對史湘雲,他始終沒有肖像描寫,對史湘雲的身材,在第四十九回有過一筆很抽象的形容,說她經過一番特殊的打扮後,“越顯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他倒是寫到過史湘雲的睡像,在第二十一回,他是對比着寫的,說林黛玉是嚴嚴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紅绫被,安穩合目而睡,史湘雲呢,“卻一把青絲拖于枕畔,被只半胸,一灣雪白的膀子掠于被外”,寫到了頭發,還是沒有寫出面容。但他對史湘雲這種點到為止、語不及臉的寫法,并沒有使讀者覺得她的形象比黛、釵遜色。一位“紅迷”朋友跟我說,他讀過《紅樓夢》總感覺把握不住黛玉的面容身形,但是對湘雲,就覺得仿佛鄰家姑娘,“閉着眼也能把她畫出來”。

惡俗的寫家寫美人,總是盡量地完美化,一點缺點不能有,曹雪芹卻精确地把握分寸,當然他有藝術升華,但首先是尊重生活的真實,寫史湘雲,尤其如此。正如我前面所說,史湘雲這個藝術形象,和生活當中的原型之間的距離,是最小的,幾乎就是生活當中的真實人物的白描。他寫到史湘雲大舌頭,咬字不清,黛玉就譏笑過湘雲,說連個二哥哥也叫不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又該你鬧着幺愛三四五了。他寫史湘雲話多,多到有時候讓人膩煩,賈迎春沉默寡言,尤其不喜歡褒貶人,可是在第三十一回,迎春就忍不住說湘雲:“淘氣也罷了,我就嫌他愛說話,也沒見睡在被裏還咭咭呱呱,笑一陣,說一陣,也不知道那裏來的那些謊話。”這裏的“謊話”不是說她故意撒謊,是指她說些天真爛漫、沒邊沒沿的憨話,對賈迎春那樣一個安靜守矩的小姐來說,史湘雲的那些話都是一些沒必要的瞎說。曹雪芹寫的是真美人、活美人,而不是概念美人、燈籠美人,于是在第五十九回,就有更出人意表的妙筆,說早上起來,下過點微雨,這個時候史湘雲怎麽樣啊?她兩腮做癢,“恐又犯了杏癍癬”。《紅樓夢》裏的美女是生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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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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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千歡難以想象月雲柔居然是這麽的惡毒殘忍!
絕望,心痛,恥辱,憤怒糾纏在心底。
這讓月千歡……[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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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兒?你為什麽突然脫衣服!”
“為了睡覺。”
“為什麽摟着我!?”
“為了睡覺。”
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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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校園修仙狂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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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丁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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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好:專治各種不服。
“我是東寧丁毅,我喜歡以德服人,你千萬不要逼我,因為我狂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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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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