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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要探讨一下,脂硯齋究竟是誰?會不會就是書中史湘雲的原型?脂硯齋是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的一個合作者,一個助手,在有一種古本叫甲戌本裏面,幹脆就把脂硯齋的名字寫進了正文:“後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删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脂硯齋這個人,就在曹雪芹身邊生活,曹雪芹寫《紅樓夢》,脂硯齋整理文稿,進行編輯。甲戌本的那個甲戌,指的是乾隆十九年,也就是公歷1754 年,既然叫做“抄閱再評”,可見這之前就有初評,不是第一次整理出來的本子了。初評的時候,還沒有确定這部書究竟怎麽定名,因為曹雪芹和他的一些親友,想出了很多種書名:《石頭記》《情僧錄》《紅樓夢》《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到了再評的時候,脂硯齋在這本書的各種不同名字裏,選定了一個,“仍用《石頭記》”。現在我們所能看到的古抄本,大約有十四五種,其來源基本上都是脂硯齋閱評本,因此絕大多數都叫《石頭記》。當然有的在一種之中又衍生出變異的文本,如戚蓼生作序的本子,把所有的這些本子全算上,那種數就更多了。
脂硯齋留下的抄閱評點本,除了甲戌本以外,現在比較有名的還有一個叫做己卯本,這個己卯指的是乾隆二十四年,即公歷1759 年,叫做四閱評本。初評本我們現在沒找到,再評本我們現在有一個甲戌本,但是甲戌本不完整,只留下十六回,不是第一回到第十六回,是斷斷續續的,加起來一共十六回。己卯本回數多一些。較為完整的是庚辰本,就是乾隆二十五年,公歷1760 年的古本,這個本子有七十八回之多。庚辰本書上有“四評秋月定本”字樣,可見脂硯齋第四次抄閱評點,是從己卯年冬天延續到了庚辰年秋天。初評本我們沒找到,三評我們現在也沒找到,五評我們也沒找到。但是有這個再評和四評,我們已經很欣慰了,盡管它們都不是最原始的脂硯齋的自用本,都是經過至少一輪過錄——就是照着脂硯齋的自用本再謄抄出來——但它們的文字應該是最接近曹雪芹原筆原意的,可以使我們大飽眼福。
脂硯齋主要的工作是整理文稿,進行編輯。有時候脂硯齋會提醒曹雪芹,你寫成的這部分,還缺什麽,該補什麽。比如在古抄本第七十五回,就有一則校閱記:“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什麽叫對清?就是脂硯齋有一個曹雪芹的手稿本,自己有一個抄閱本,曹雪芹寫書可能用行草,筆走龍蛇,一般人讀起來困難,脂硯齋熟悉他的筆體,就用清晰的字跡來進行抄錄,一邊抄一邊編輯評點。這一步工作告一段落以後,脂硯齋就會回過頭來,再将曹雪芹的原稿和自己的抄錄比照校對,完成了就叫對清了。對清以後,有時就會有簡短的編校記錄。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以後,脂硯齋就發現第七十五回“缺中秋詩”,需要提醒曹雪芹補上。第七十五回當中應該有三首吟中秋的詩,賈寶玉一首,賈環一首,賈蘭一首。這也可見曹雪芹的寫作習慣,他往往先把敘述性文字寫出,裏面需要嵌入的詩詞歌賦先空着,等有了興致的時候再去補入。第七十五回的三首中秋詩,雖然有脂硯齋鄭重地以單頁校對記提醒,不知道為什麽曹雪芹始終未及補入,我們現在看到的所有古本裏都仍然空缺。這當然是件無比遺憾的事情。但就這一個例子已經充分說明,在《紅樓夢》成書的過程中,脂硯齋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人物。有時候,脂硯齋會提出很重要的建議,比如說要求對已完成的書稿進行删改。最有名的例子就是第十三回,原來叫做“秦可卿淫喪天香樓”,脂硯齋就要求曹雪芹把它改掉,最後就改成了“秦可卿死封龍禁尉”。不僅是改了回目,曹雪芹還聽從其建議,删去了很多文字,大約有四五葉之多——線裝書一葉相當于現在正反兩面兩個頁碼,量非常大。這說明脂硯齋在雪芹面前,很有權威性,不是一般的編輯。
有時候,脂硯齋甚至直接來寫,比如說第二十二回,有一條批語說:“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在書裏面寫到賈母喜歡看戲,大夥兒就給賈母點戲,點她喜歡看的戲,鳳姐點了一出什麽戲呢?點的是《劉二當衣》。《劉二當衣》是一出插科打诨的滑稽戲,能讓賈母一笑忘憂。那麽這一筆是誰寫的呢?“脂硯執筆”。可能是曹雪芹寫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停筆琢磨:寫鳳姐給賈母點出什麽戲合适呢?曹雪芹一時沒想好,沒寫出來,脂硯齋就幹脆替他來寫,《劉二當衣》就是脂硯齋想出來、寫進去的。當然對于這條批語,也有不同的理解。一種理解是:書裏的鳳姐文化水平比較低,點戲時要把戲名拿筆寫出來,鳳姐自己不會寫,就由旁邊一個人來代為執筆,那麽可見脂硯齋就是書裏的一個角色,在那段情節裏就在現場,在賈母、鳳姐身邊,當然那個角色不叫脂硯齋,經過分析可以判斷出,替鳳姐執筆寫《劉二當衣》戲名的,應該是史湘雲,那麽,這樣一種解釋,也就常用來證明,脂硯齋就是史湘雲的原型。還有一種理解,就是這條批語感嘆的是書外的一件事情,就好像第八回寫到賈母送給秦鐘的表禮有一個金魁星時,脂硯齋寫下一條批語:“作者今尚記金魁星之事乎?撫今思昔,腸斷心摧!”脂硯齋從書裏想到書外,想到作者和自己都知道的一件真實生活裏的事情,感慨良多,于是寫下批語。那麽這條條批語,也可以等同于關于金魁星一類的批語,批語裏的“鳳姐”、“脂硯”都指的是生活原型,當年有過那麽一種情況,可是“今知者寥寥”,令脂硯齋很傷感,“不怨夫!”這樣去理解也很好,說明曹雪芹寫這部書,是有堅實的生活依據的,不僅人物有原型、事件有原型,細節乃至道具,都有原型。不過這三種解釋裏,我個人認同第一種。用今天的話語來說,就是脂硯齋在強調這一個細節寫作的著作權,鳳姐點戲這一筆的著作權不屬于曹雪芹,屬于脂硯齋。當然在那時候寫《紅樓夢》這樣的書是寂寞的事,不但無名無利,還要擔風險,曹雪芹和脂硯齋不存在著作權糾紛,他們親密合作,互相激勵。脂硯齋寫下這條批語,應該是比較晚的時候了,多少也有一些調侃的味道。這條批語,也使我們知道《紅樓夢》成書有着複雜的過程。寫了十年啊!脂硯齋也是反複地抄閱評點,那些批語不是一次寫下的,最早的和最晚的之間會差很多年,寫這條批語時,脂硯齋覺得作者以及其他能陸續接觸到書稿的人,大都把自己執筆寫這個細節的情況忘懷了,就特意發出感嘆,在傷感中記載下成書的艱辛。
脂硯齋在編輯過程當中,寫出的批語數量很大,方式非常多,有總批、回前批、回後批、眉批、側批,還有雙行夾批,在大字寫出的正文當中,夾進用雙行小字寫下的批語,有時候還用紅顏色的墨來寫批語,叫朱批,在回目前面,有時候還寫出詩詞。可惜現在的古本上的批語雖然保留得不少,可是喪失的可能更多,原因是在輾轉抄錄的過程當中,負責謄寫的人覺得太麻煩——把那麽多形式複雜、分散各處的批語逐一按原樣抄下來也确實很費工力,還有就是抄書的人對批語的價值缺乏認識,不懂得這是一部奇異的書,脂硯齋的那些批語與曹雪芹的正文有着血肉相聯的關系,于是在抄批語時偷工減料,甚至把批語全部省略,只錄正文。所以,現存的各個古本上,有的回裏批語很少,有的回幾乎一句批語都沒有了。當時抄書也往往不是一個人抄,全書篇幅很大,由若幹人分抄,不嫌麻煩或者看重批語的抄手,就多留或全抄批語,偷懶的就抄成沒有批語的“白文”。還有一個人念幾個人聽寫的産物,那樣的抄本往往更輕視批語,呈現的面貌就更差了。
盡管在流傳的過程裏,脂硯齋批語有很多流失,但現在我們所能看到的還是不少,不算雙行夾批,光是各種古本裏可以找到的基本不重樣的批語,就有一千八百多條,這些批語的內容非常豐富,是我們理解《紅樓夢》文本內涵、寫作依據以及創作過程的寶貴財富。
脂硯齋對曹雪芹在書中表達的重要觀點,提出了權威性的闡釋。僅舉一例:第五回裏,警幻仙姑提出了一個概念,叫做意淫。意淫這個詞,現在你打開平面傳媒也好,特別是你打開電腦,看網絡上的語言也好,往往都把它當做是一個貶義詞。這是望文生義,認為意淫既然由“意”和“淫”兩個字組合而成,一定是“意識裏淫蕩”的意思,說某某人意淫某某,就是指斥這個人心術不正,在心裏頭去猥亵別人,甚至想跟別人發生不正當關系,很卑劣,很下流。意淫這個詞是曹雪芹發明的,他在《紅樓夢》第五回裏,通過警幻仙姑之口說出來。請您仔細讀讀《紅樓夢》原文,體會一下,你就會發現,在曹雪芹筆下,它是一個褒義詞。脂硯齋對曹雪芹杜撰的這樣一個重要語彙,進行了最權威的解釋,先說“二字新雅”,然後說:“按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體貼二字,故曰‘意淫’。”脂硯齋認為意淫等同于體貼,與“皮膚濫淫”相對立。我在《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第二部裏講到賈寶玉時,有比較詳盡的分析,這裏不再展開。從這一個例子就可以看出,脂硯齋的批語很厲害,對曹雪芹的思想進行直截了當的權威性闡釋。他們生活在一起,共同完成《紅樓夢》的創作,脂硯齋的闡釋不能不信。
另外,脂硯齋還對人物進行褒貶。書裏面寫到各種角色,脂硯齋對某些角色提出看法。比如說第二十四回寫到賈芸,賈芸想到榮國府去謀一個差事,老謀不上,苦悶,還曾經到他舅舅家裏去想借點錢,好作為活動經費,來打通王熙鳳的關節獲得職位,結果他舅舅對他非常不好,回到家裏面,面對母親,他就隐瞞舅舅對他不好的表現。這個地方,脂硯齋就對賈芸做出評價:“有志氣,有果斷”,“孝子可敬,此人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這當然就不僅是評價人物,連賈芸在八十回以後的情節裏會起到什麽作用,都有所提示了。有時候,脂硯齋還會對人物原型直截了當地進行指認。我現在進行原型研究,有人說你是不是太牽強啊?有人認為小說就是純虛構,讨論小說不必讨論什麽原型。這種看法,起碼是片面的。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小說,沒有原型徹底虛構的小說當然是其中一種,但是有原型的寫實性質的小說更是重要的品類。《紅樓夢》是一部具有自傳性、自敘性、家族史性質的小說,它就是有原型的,首先人物大都有原型。脂硯齋作為曹雪芹身邊的一個合作者,他們共享原型資源,在批語裏就常常指出原型。比如說第二十五回裏出現了一個馬道婆,按說這個馬道婆是一個很次要的角色,只出場那麽一回,應該是個純虛構的人物。有人就說,肯定是作家靈機一動,想出這麽一個人物,就把她寫進來了,為的是推動情節的發展嘛。馬道婆在賈母面前為了騙燈油錢,說了一大篇話,後來又去見趙姨娘,幫趙姨娘去魇王熙鳳和賈寶玉。馬道婆這個人物有沒有原型呢?脂硯齋就告訴我們,不但馬道婆這個人是真的,而且馬道婆當時騙燈油錢那些話,全是真的:“一段無倫無理信口開河的渾語,卻句句都是耳聞目睹者,作者與餘,實實經過!”你看,書裏寫的那些馬道婆的渾話,根本就是當年脂硯齋和曹雪芹共同在場親見親聞的!
上面已經提到,脂硯齋還不時由書裏想到書外,比如第八回寫秦鐘要到賈氏家塾附讀,賈母就贈了他一個荷包并一個金魁星。一般讀者讀到這個地方,往往會忽略不計,好像很無所謂的泛泛一筆。什麽是魁星?過去讀書是為了能夠在科舉當中名列前茅,認為有一個魁星神能夠保佑參加科舉的人奪魁,因此當時社會上有魁星崇拜的風氣,除了在魁星閣一類地方供奉魁星,也會用一些材料——包括鍍金乃至使用純金制作出魁星的形象作為贈與讀書人的禮品。魁星的形象接近于我們平常看到的佛寺裏的羅漢、金剛之類,但是戴着官帽,意味着今後能夠官運亨通。魁星這種東西現在已經不流行了,很少見到,如果偶然覓到,你千萬好好收藏,是一種很有研究價值的文物。書裏寫了一筆金魁星,連一句形容都沒有,有什麽可特別注意的?但是脂硯齋一看到這句,就情不自禁寫下聲淚俱下的評語。脂硯齋并不是說自己相當于秦鐘,而是提醒作者,在真實的生活中,自己也從長輩那裏得到過金魁星,而“餘”在現場,時過境遷,不堪回思。類似這種見到書裏不過是一筆帶過的敘述,就大受觸動寫出批語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第三回寫到寶玉“色如春曉之花”,脂硯齋立刻回憶起:“‘少年色嫩不堅牢’以及‘非夭即貧’之語,餘猶在心,今閱至此,放聲一哭!”第三十八回寫到寶玉讓丫頭把用合歡花釀的酒燙一壺來,脂硯齋就發出感嘆:“傷哉!作者猶記矮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這都進一步說明,脂硯齋評點《紅樓夢》,跟清初金聖嘆評點《水浒》、毛宗岡評點《三國演義》、陳士斌評點《西游記》不是一回事,金、毛、陳雖然是大批評家,可是他們和所評點的著作的作者不是同一時代的人,更不是合作者,他們不可能提供關于成書過程及作者的背景資料。程偉元、高鹗印行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以後,歷代出現的評點本的那些評家,如護花主人、大某山民等等,他們連通行本的後四十回根本不是曹雪芹寫的都鬧不清,就更不可與脂硯齋同日而語了。
有時候,脂硯齋會發出對世道人心的喟嘆,一些批語類似現在的雜文。比如第四回寫到薛蟠視人命官司為兒戲,“自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有的古本“臭錢”又寫作“臭銅”,都是一個意思。這個時候,脂硯齋就有這樣的批語:“是極!人謂薛蟠為呆,餘則謂是大徹悟。”這是很沉痛的語氣,正話反說,實際上也是對腐敗、黑暗的社會現實的一種批判。
脂硯齋還有大量的批語是對曹雪芹的藝術手法進行分析,使用了很多獨特的詞彙,有的被我不斷重複,如“草蛇灰線,伏延千裏”;再比如“一樹千枝,一源萬派,無意随手,伏脈千裏”;還說曹雪芹使用了“倒食甘蔗法”,漸入佳境。會吃甘蔗的人是從梢吃起,越到底下越甜。在第一回的批語裏,脂硯齋有一個對曹雪芹藝術手法的總概括:“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照,有隐有見,有正有閏,以至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雲龍霧雨、兩山對峙、烘雲托月、背面傅粉、千皴萬染諸奇??”第二十七回又說:“《石頭記》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線法、由近漸遠法、将繁改簡法、重作輕抹法、虛稿實應法,種種諸法,總在人意料之外,總不見一絲牽強,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是也。”請注意,裏面有許多其實是中國畫技法的專業語彙,可見曹雪芹和脂硯齋本身一定都擅繪畫。脂硯齋還善于巧引詩詞來借喻曹雪芹寫作技法的高妙,前面我引過“柳藏鹦鹉語方知”,類似的還很多,如“五尺牆頭遮不得,留将一半與人看”、“日暮倚廬仍悵望”、“隔花人遠天涯近”、“一鳥不鳴山更幽”??有時又借用俗諺:“一日賣了三千假,三日賣不出一個真”、“人若改常,非病即亡”、“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人在氣中忘氣,魚在水中忘水”等等。脂硯齋有時會把現成的詞語和自己獨創的形容詞混合運用,比如第四十六回寫到鴛鴦抗婚,鴛鴦在急難中提到一起度過許多歲月的姊妹們,在那個地方,脂硯齋就批道:“餘按此一算,亦是十二釵,真鏡中花,水中月,雲中豹,林中之鳥,穴中之鼠,無數可考,無人可指,有跡可尋,有形可據,九曲八折,遠響近影,迷離煙灼,縱橫隐現,千奇百怪,眩目移神,現千手千眼大游戲法也!”當然,對于想知道曹雪芹在八十回後迷失的文稿裏究竟寫了些什麽的人們來說,脂硯齋批語裏對八十回情節內容的不少引用、透露和逗漏,至為寶貴。前面我已經講到不少,這裏再強調一處:第十九回寫寶玉在寧國府裏“見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就想擺脫,想出去玩兒,他的小厮焙茗就偷偷帶着他去了襲人家。襲人當時回家過年,見他來了以後大出意料,也大為歡喜,就熱情招待他。在這個過程當中,襲人就想找點東西給寶玉吃,可是,“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可見寶玉平常多麽嬌貴,當時襲人家已經不窮了,小康了,過年炕桌上擺滿了吃的,可是襲人覺得哪樣也不能給他吃。這個地方,脂硯齋就有一個批語:“以此一句,留與下部後數十回‘寒冬噎酸齑,雪夜圍破氈’等處對看。”這就透露出來,八十回後寶玉會淪落到那樣窮困潦倒的地步。當然,脂硯齋在批語裏面也有一些很異常的文筆。比如記載這部書“被借閱者迷失”,還有一次是記下“索書甚急”。這些記載從語氣上看,有難言之隐。我們由此可以推測出,這部書稿的命運是非常坎坷的。有人借去一些文稿讀了以後就不還了,如果是粗心大意倒也罷了,後來又有人索書甚急,這是幹什麽呀?這就使我們想到了文字獄,想到了文字獄的陰影。曹雪芹和脂硯齋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進行寫作和編輯的。
在批語裏面,脂硯齋記載了曹雪芹的去世。在第一回的批語裏面有這樣的句子:“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餘嘗哭芹,淚亦待盡??”這就更說明他們倆的關系非常親密,不是一般的編輯者,不是一般的批書者,他們根本就生活在一起。這裏寫下的壬午年,是乾隆二十七年,因為陰歷和陽歷總要錯位,壬午年前面數月按陽歷算,是公歷1762 年,但壬午除夕,則已是公歷1763 年。有的專家經過嚴密考證認為,這條批語因為是很多年後寫下的,脂硯齋誤記了,曹雪芹應該是癸未年除夕去世的。曹雪芹究竟是乾隆朝代的那個壬午年除夕去世的呢?還是癸未年除夕去世的呢?換句話說,究竟是公歷1763 年去世的呢?還是1764 年去世的呢?學術界對此有争議。我們不去讨論這個問題,反正相差只在一年之間。我們要記住的是:曹雪芹去世以後,脂硯齋還繼續活着,并且還在翻閱曹雪芹的遺稿——也是自己先前的抄閱評點的定本,在上面不斷增添一些新的批語。
讀者們一定注意到了,我用了這麽多篇幅介紹脂硯齋,可是一直避免使用“他”或“她”的代稱,因為,要确定脂硯齋是誰,特別是要說明其人就是史湘雲的原型,首先必須弄清性別。那麽,脂硯齋究竟是男是女呢?在《紅樓夢》第二十回和第二十一回之間有一首詩,它前面有一句話:“有客題《紅樓夢》一律,失其姓氏,惟見其詩意駭警,故錄于斯。”脂硯齋不說是自己寫的,說是別人寫的,自己只是把它記錄在那裏。其實這首詩很可能就是脂硯齋自己寫的,因為詩裏提到了“脂硯”,不便于“自我供認”。這首詩是這樣的:“自執金戈又執矛,自相戕戮自張羅。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是幻是真空歷遍,閑風閑月枉吟哦。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這首詩的內容,我曾在前面的講座裏分析過,這裏不重複分析了。我在這裏只是再次提醒大家注意:它模糊了小說文本和小說之外的界限,把“茜紗公子”和“脂硯先生”并舉。
我曾經指出來,脂硯齋應該是一個女性,有人跟我争論,說這裏面分明寫的是“脂硯先生”呀,“先生”就只能是男性。其實在古代,對自己所尊敬的女性稱先生是可以的。唐朝大詩人王維迷戀道教,對有道行的道士特別崇敬,他寫有《贈東焦師》詩,頭兩句是:“先生千歲(一作載)餘,五遍曾居。”那麽焦師是男道士還是女道士呢?她是盛唐時期著名的女道士,當時許多大詩人都崇敬她,為她寫詩,大詩人李白也寫有贈她的詩,李白的《贈嵩山焦師》一詩前面有序,頭幾句就是:“嵩丘有神人焦師,不知何許婦人也。又雲生于齊、梁時,其年貌可稱五六十。”可見古人有稱女性為“先生”的先例。雖然在過去有稱女士為先生的例子,特別是稱有學問的女士,可是畢竟“先生”有兩解,你還是可以認為“脂硯先生”就是男的。好在有古本《紅樓夢》可查,如果你讀的是甲戌本,你就會發現,它有凡例——凡例是全書開始時候的一段文字,應視為正文,凡例裏有一首詩:“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第二十回和第二十一回之間那首“客題詩”和這首“凡例詩”,二者的親緣關系非常清楚,那首詩裏面出現了兩個人物,一個是茜紗公子,一個是脂硯先生;這首詩裏面也有兩個人物,一個是紅袖,一個是情癡。情癡與茜紗公子對應,紅袖與脂硯先生對應,而紅袖是女性的符碼,當無異議。所以說,脂硯齋是一個女性,我們可以初步把她肯定下來。通讀脂硯齋批語,許多批語都明顯是女性口吻;有的是中性口吻,男女都可以那麽說;少數批語分明是男性口吻。
我們現在看一看,有哪些批語可以證明脂硯齋是女性,而且不是一個一般的女性。比如說第二十六回有這樣一條批語:“玉兄若見此批,必曰:‘老貨!他處處不放松,可恨可恨!’回思将餘比作釵、颦乃一知己,餘何幸也!一笑。”當時他們兩個年紀雖然不是很大,但是白了少年頭。而且,那個時代,人壽命也比較短,人過了三十就過了半生了,所以互相之間開玩笑,作者可能就稱這個批書者為老貨,這個老貨是男是女呢?這個老貨自己就說清楚了,曹雪芹“将餘比作釵、颦乃一知己”,能夠和寶釵、颦兒——就是黛玉——相提并論的“知己”,從書裏看,只能是史湘雲啊!脂硯齋在另一條批語裏說:“一部大書起是夢??故‘紅樓夢’也,餘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特作此一大夢也。”她坦白自己是“夢中人”,也就是作為一個人物原型,構成了書裏的一個角色。第三十八回賈母在藕香榭回想起史家當年有一個枕霞閣,在前面講座裏我已經發表了看法,就是小說裏賈母和湘雲那個史家的生活原型就是康熙朝蘇州織造李煦家,賈母原型是李煦的妹妹,湘雲原型是李煦侄女,那麽在書裏這個地方脂硯齋就寫下這樣的批語:“看他忽用賈母數語,閑閑又補出此書之前,似已有一部《十二釵》一般,令人遙憶不能一見!餘則将欲補出《枕霞閣中十二釵》來,豈不又添一部新書?”試想,如果脂硯齋原型跟賈母原型不屬于同一家族,她怎麽會有補出《枕霞閣十二釵》的念頭?怎麽會具備那樣的素材、擁有那樣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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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戌本上還有這樣的“淚筆”,就是在曹雪芹去世以後,脂硯齋繼續加批語,含淚執筆說:“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餘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一芹一脂”,這就是夫妻關系了,“餘二人”這種稱謂,就說明不但是女性,推進一步就是相當于妻子那樣的一種女性。
我在前面幾講說了,史湘雲的出場安排得很古怪,前面沒有一段介紹史湘雲是誰的話,之後也沒有一段敘述性的文字來概括史湘雲是誰,可是,綜合全書八十回的描寫,我們仍然可以對史湘雲得出一個完整的印象。可是,你要仔細讀批語的話就會發現,脂硯齋對史湘雲可是很早就注意了。在第十三回,寫秦可卿的喪事,忽聽喝道之聲,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在曹雪芹的正文裏面并沒有史湘雲出現,有一種通行本上寫史湘雲領頭出迎,那是亂加的,他為什麽亂加?因為他可能看到過一條脂硯齋批語,這條批語寫在忠靖侯史鼎夫人出現的地方:“史小姐湘雲消息也。”就可見批書的人她就知道史湘雲和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之間的關系,那就是她嬸嬸嘛!由此也可以判斷出,批書的脂硯齋就是史湘雲的原型,她對書裏關于自己的間接信息也很敏感,所以她才加這樣的批語。
第二十五回,寫王夫人撫愛寶玉,本來這樣的描寫按說也犯不上你批書人大批特批。結果,這個地方就出現了這樣的批語:“普天下幼年喪母者齊來一哭!”後面寫寶玉被魇後經解救蘇醒過來,“王夫人如得了珍寶一般”,又批道:“哭煞幼而喪父母者。”書裏黛玉幼年喪母、寶釵幼年喪父,只有湘雲襁褓中父母雙亡,能寫出這樣批語的,就是史湘雲的原型。
有“紅迷”朋友可能會說,行了,不必再羅列更多例子了,你說到這兒,我承認,确實有不少批語證明能脂硯齋是女性,而且不是一般的女性,是跟寶釵、黛玉齊肩的一種女性,而且和生活當中的曹雪芹的關系密切,簡直就是夫妻的女性,可能就是史湘雲的原型,可是你剛才不是說了嗎,書裏面還有一些分明男子口吻的批語,這怎麽解釋?這可不能回避開呀!
書裏面搞不清是男是女的批語數量不少,且不論。分明是男子口吻的批語也有,比如第十八回寫到元妃省親,齡官她們十二官演出非常成功,元春看了覺得很好,點名讓齡官加演,管理她們的賈薔就讓齡官演《游園》《驚夢》,齡官就說這不是本角之戲,執意不演,非要演《相約》《相罵》。這兒就有一條批語,說“餘歷梨園弟子廣矣”,就是說我見到的梨園弟子太多了,“各各皆然”,都這德行,而且,“亦曾與慣養梨園諸世家兄弟談議及此”,寫這條批語的人當然是男的,那個時代閨中小姐怎麽可能養梨園弟子,又怎麽可能與“諸世家兄弟”見面聚談各自養戲子的情況呢?而且,這個人對小說裏面寫的這個情節,覺得生活當中是存在過的:“餘三十年前目睹身親之人,現形于紙上??”這是怎麽回事呢?我有我自己一個解釋,就是在脂硯齋整理文稿、寫大量批語的同時,也有一些其他的和曹雪芹關系密切的人,或親或友,拿到稿本以後,也在上面添加一些批語,這些批語也随着古抄本流傳了下來。這類批語的作者有的還署了名,自覺地跟脂硯齋區別開來。比如第十三回,有一個人讀到秦可卿托夢那段話,批道:“語語見道,字字傷心,讀此一段,幾不知身為何物矣!松齋。”松齋就是寫批者的署名。還有一個人,落下自己的名字叫梅溪。其實在第二回,脂硯齋有一個批語,把這個事兒挑明了。她說:“餘批重出。餘閱此書,偶有所得,即筆錄之,非從首至尾閱過複從首加批者。故偶有複處。”她把她批書的情況說得清清楚楚,又說:“且諸公之批,自是諸公眼界;脂齋之批,亦有脂硯取樂處??”她就告訴我們,除了她,還有一些人,她統稱為“諸公”,說他們的批語體現他們的眼界;我寫我的心得,是我的樂趣。但她是一個主批人,其餘的都只不過偶爾批上一點。因此,在古本的批語裏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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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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