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七回,莫讀《紅樓夢》 (1)
在彙校完第七回之後,周先生有這樣的總結:“第七回看似一派閑文,實則是耐心結撰,處處有用意,筆筆設伏線,全為後文鋪下大小巨細脈絡……讀不懂這一回書,莫看《石頭記》。”
一位親戚對我說,她以前看《紅樓夢》,總是跳躍着看,因為總覺得《紅樓夢》無非是講一個愛情故事,所以凡寶、黛、釵有愛情糾葛的地方,就停下來細看,如果匆匆拿眼睛一晃,覺得那些描寫與三位主角的愛情糾葛無關,就翻過去絕不細讀。她坦言,直到聽了我的電視講座以後,才頭一回讀第七回。估計像我這位親戚那樣,不讀、匆讀、囫囵吞棗般讀、讀了不知其味的人士還有不少。現在我要跟周先生一起強調:這回書應當細讀細品。
這一回的回前标題詩,我認為比前幾回出現的回前标題詩更為重要: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
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這首詩非常明确地告訴讀者,與宮花關系最密切的“惜花人”姓秦,實際上指的就是秦可卿。“家住江南”,所說的那個“家”,當然不是秦業的那個家,而是她真正的娘家,可能在八十回後,對此有所照應。小說裏的秦可卿的娘家——“義忠親王老千歲”及其子嗣,也就是“月派”的總後臺,可能被設定為讓“當今”(也就是“日”)貶谪到江南一隅。
通行本回前标題詩一概不收。這首不收,對于讀者來說,損失尤大。
這一回的後半回因為有焦大醉罵的情節,比較惹人注意,因此前半回的重要性就更被遮蔽了。其實前半回更應細品。前半回基本上是以周瑞家的在榮國府裏的游動軌跡,串糖葫蘆一般把若幹情節、伏線非常自然地展現了出來。薛寶釵配制冷香丸,是非常重要的一筆。注意這裏提到癞頭和尚,說冷香丸的方子是這和尚提供的。第三回林黛玉也提到這位癞頭和尚要化她出家,又說她若要病好除非永遠不聽哭聲,除父母外,凡外姓親友一概不見。這與第一回裏僧、道二仙說要下世度脫幾個是呼應的。
長大後的英蓮出場。“到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裏蓉大奶奶的品格。”周瑞家的這句話絕非贅文,是作者暗示英蓮、可卿都屬“有命無運、累及父母”的悲劇性角色,而且,她們的真實出身都被遮蔽了。
周瑞家的送花路線,把榮國府的院宇格局交代得更加清晰,而且,除了元春、湘雲、妙玉,其餘九釵基本上都掃描到了(鳳姐是暗出,秦可卿是未出但明指)。
這一回裏,出現了冷子興,是暗出,由周瑞女兒道出。原來冷子興是周瑞兩口子的女婿,惹了官司又由鳳姐(未必再知會賈琏)替其搞掂,這一筆非常重要,可謂一石數鳥:
——補充說明為什麽冷子興對榮、寧二府尤其是榮國府那麽“門兒清”;——冷子興是古董商,賈府之敗将由跟古董有關的事引發,可見八十回後冷某還會有戲;冷子興又跟賈雨村是朋友,賈府事敗後,賈雨村忘恩負義,狠踹了幾腳,冷子興呢?必也有某種表現;——冷子興被人告官面臨被解遞回鄉的窘境,但周瑞家的聽女兒說出此事後竟是這樣的口吻:“這有什麽大不了的!”“是了,小人家沒經過什麽事情,就急得你這個樣子。”以此側寫出賈府當時的權勢;——“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權勢,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間只求求鳳姐兒就完了。”說明鳳姐常常并不通過賈琏就能命令心腹小厮以賈府名義去擺平一些事情,包括官司。這也就為八十回後諸如此類的“背後行為”接二連三暴露出來,使得賈琏發怒休掉鳳姐,以及榮府被抄後鳳姐因此被逮入獄等情節做出了鋪墊。
周瑞家的最後到達賈母院寶、黛住處,黛玉對最後一枝花的反應,是第一次着墨刻畫黛玉敏感多心的精彩細節。
那麽,讀得細致的朋友一定會注意到,寶玉支使丫頭去給寶釵問安,于是有一個丫頭去了,那個丫頭是誰呀?在下一回裏,她将面臨無妄之災。前半回裏還提到江南甄家每年會派船(順大運河)到京城給皇帝“進鮮”,提到給臨安伯老太太千秋送禮,顯示出榮國府與其他貴族的網絡般的緊密關系。另外,臨安伯府在八十回後可能會再現于“一損俱損”的故事情節中。這一回前面以很大篇幅寫寶玉、寶釵、黛玉之間微妙的三角關系,是所有《紅樓夢》讀者都不會忽略的。
白骨累累忘姓氏
這一回還特別把寶玉戴的通靈寶玉和寶釵戴的金鎖加以繪圖介紹,許多讀者都能背誦出那上面镌的字跡。但周彙本對“後人曾有詩嘲雲”一句後引出的那首關于通靈寶玉的詩,根據古本選字,與通行本有所不同。通行本第二句是“又向荒唐演大荒”,周彙本則是“又向荒唐說大唐”;通行本第四句是“幻來親就臭皮囊”,周彙本則是“幻來親就假皮囊”。一位親戚聽我跟他這樣說,一時難以接受,他的反應是:“幹嗎要改書上的詩啊!”可見以前的通行本威力之大,使得我這位親戚以為周彙本是在“改詩”。我就耐心給他解釋,周彙本沒有擅改曹雪芹一個字,只不過是從諸多種古本中那一句詩的不同寫法裏,挑出來認為是更接近曹雪芹原筆原意的一種寫法來罷了。當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究竟各古本裏的哪一種寫法更符合曹雪芹的原筆原意,是可以讨論的。
這首詩的最後兩句非常重要,各本一致,并無另樣寫法。但許多讀者都不去體味。按說這首詩的第五、六句,已經把寶釵“運敗金無彩”、寶玉“時乖玉不光”的結局交代出來了,接下去感嘆一下他們的悲劇命運也就可以打住,但最後兩句卻由他們兩位做出了一個驚人的“類推”,叫做“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白骨,就是遭難死去的人,用“白骨累累”形容都還不到位,一定要說成是白骨堆成了山!遭難的不僅是公子,連“紅妝”,就是閨中婦女,也成批地牽連殒滅!更令人錯愕的是,這些被害死的人竟連姓氏也被抹掉了,以致你查官方檔案、查家譜,竟然都毫無痕跡可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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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當然不能等同于家史,但曹雪芹是以“假語”(小說)來竭力隐藏一些真事(家族命運),這個創作動機和實際效果,是分明存在的。從曹雪芹往上算,到地位顯赫、聲名卓著的曹寅,只不過三代。曹寅留下的官方記載很多,他給康熙的奏折和康熙在奏折上的大量批語,現在仍保存在故宮檔案館裏,私家著述裏與他相關的文獻資料也極其豐富。到曹寅的子侄,也就是曹雪芹的父輩,官方檔案資料也還存留不少。我前面引用了雍正二年雍正皇帝在曹的請安折上的大段朱批,就是幾年後雍正懲治曹 的官方文檔,也還保存至今。但是,到了乾隆初年,特別是乾隆四年的“弘皙逆案”以後,曹家似乎就從人間蒸發了,官方檔案裏不見只字,而且這樣一個望族的家譜也突然中斷,以致現在我們對曹雪芹本人也還必須借助于并不多的民間資料來考證他的身世。因此,“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盡管是小說裏的話語,我們把它看做是曹雪芹對自己家族不僅被乾隆皇帝毀滅而且事後相關檔案也被銷毀得幹幹淨淨所發出的沉痛而悲怆的控訴,應該是合理的。
這一回寫賈寶玉從梨香院薛姨媽那裏醉醺醺地回到賈母處,那時他和黛玉分住在從賈母正房分割出的空間裏,他為自己所住的那部分寫了個鬥方,由晴雯爬高上梯貼在了門鬥上,那三個字是什麽呢?紅學所校注本上是“绛雲軒”,周彙本上是“绛芸軒”,當中一字取“雲”或“芸”都有古本作依據。這個軒名有什麽象征意義?可能曹雪芹在“绛雲軒”和“绛芸軒”之間也猶豫不定,這是他尚未最後定準的一處地方,所以在不同時期的母本裏留下了不同的痕跡。“绛”可能是指賈寶玉,他愛紅,大觀園建成後他入住怡紅院,而且根據探佚可知,八十回後他會和史湘雲遇合,因此用“绛雲軒”來暗示這個情節也是可能的。但“绛”又讓人想到绛珠仙草,那麽,“绛珠”和“湘雲”是寶玉一生中先後真愛過的女子,“绛雲軒”也可能是隐含這樣的寓意。不過,周先生指出,“绛”也可能指小紅,芸則是賈芸,這兩個人在八十回後有救助寶玉的情節,因此,“绛芸軒”更可能是具有多重複合隐喻。不知“紅迷”朋友們對此都有什麽看法。這一回末尾,過去不少讀者很不重視。一是寫了“楓露茶事件”,導致丫頭茜雪被攆。別以為這茜雪就此銷聲匿跡,脂硯齋批語告訴我們,在曹雪芹已寫成後被借閱者“迷失”的八十回後的故事裏,她将出現在獄神廟,安慰救助賈寶玉。
二是寫了一段交代秦可卿出身的古怪文字。我就是從這裏楔入的。有人總覺得奇怪:你怎麽會對這段文字那麽敏感?其實除了對文字本身覺得蹊跷以外,也還有一個私密的原因:我1942年落生在四川成都的育嬰堂街,母親在我長大後多次告訴我,育嬰堂就是養生堂。我出生時正當抗日戰争的相持階段,家裏經濟上是困難的,所以才會在那麽一條貧民聚居而且有養生堂的小街上,借住在親戚家,由我的一位舅母在家裏因陋就簡地把我接生下來。我長大後讀《紅樓夢》,讀到這第八回末尾,看到養生堂字樣,心裏總不免“咯噔”一聲:呀,寧國府賈蓉的正妻,她怎麽會是養生堂的不知來歷的棄嬰呀?我的這個閱讀反應,說明閱讀文學作品,閱讀者個人的特殊視角有時候是能激發出特別的感悟的。
那段文字裏,抱養她的小官僚,古本裏寫的是秦業,脂硯齋批語說得很清楚,這是諧“情孽”的音,但程乙本故意改成了“秦邦葉”。按說這麽一個人物的這麽個名字,有什麽好改的呢?看來程偉元和高鹗也有他們的敏感性。秦邦葉的寫法一直延續到護花主人評點的《增評補圖石頭記》一類的印本中,1957年人文社通行本改成了“秦邦業”,仍然破壞了“情孽”的諧音,1982年人文社通行本才恢複為秦業。“情孽”如果只是影射秦可卿跟賈珍之間的畸戀,也真沒有什麽好緊張的,但如果是影射賈府和“義忠親王老千歲”那一派的深情厚誼導致了其毀滅,并且小說的“假語”裏有“真事”隐存,那程、高的改秦業為“秦邦葉”,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周彙本連續很多回,結尾都以“正是”引出兩個七言對句來,這大概也是曹雪芹對文本的一個設計,每回回目後是四句回前标題詩,回末則是兩句感嘆。可惜他似乎沒有把這個體例完全補足劃一。
細摳精選為求真
本着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的原則,對周彙本的介紹以及抒發我個人閱讀思考心得的文字,或就一回充分展開,或幾回合并在一起來寫。希望讀者諸君能習慣這種靈活自如的聊天式寫法。
周彙本對這兩回的文字摳得很細,也更見功力。比如第九回茗煙隔窗輕蔑地揭穿帶頭鬧學房的金榮的“老底兒”:“他是東邊子裏璜大奶奶的侄兒,那是什麽硬正仗腰子,也來吓我們。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媽只會打旋磨子,向我們琏二奶奶跪着借當頭。我就看不起他那主子奶奶!”有的古本把“東邊子裏”竟錯成了“東衙裏”,估計參與抄錄的是南方人,不知“”是什麽意思,所以把“”亂改為一個“衙”字。“衙”是衙門的意思,如果金榮是東邊衙門裏的,那不成了“衙內”了嗎?茗煙又怎麽能小觑他呢?“”兩個字現在簡化為胡同,南方一般稱這種空間為巷,這裏點明金榮家住東邊裏,也就再一次點明這些故事情節都發生在北京。另外請注意對茗煙那幾句話的寫法:頭兩句是跟寶玉說,第三句是跟金榮說,第四句是自我宣稱。曹雪芹寫人物對話經常這樣處理,不去仔細交代其話語對象的轉換,卻讓讀者完全理解,并且覺得如聞其聲,如見其表情。還要說明的一點是,那時候一般人口語裏,“姑娘”跟“姑媽”是相通的,但表達這個意思時,“娘”要讀第一聲,如果是稱黛玉“林姑娘”,則“娘”為第四聲而且輕讀。
再如第十回有一句是“誰知他們昨兒學房裏打了降”,古本裏的楊藏本是這樣寫的,周彙本取這個“打降”的寫法而不取另本“打架”的寫法,因為那時候有“打降”一詞,意與“打架”通,但“降”是本字。
第十回開始寫秦可卿得怪病,而且來了個張太醫給她看病。我在前面講座對這段情節,特別是張友士的真實身份、他開出的藥方、道出的黑話,有很詳盡的分析,這裏不再重複。但我要在這裏跟大家讨論一下金榮、金寡婦和賈璜夫婦的問題。
金榮名字出現,脂硯齋批語曰:“妙名,蓋雲有金自榮,廉恥何在哉。”這個金榮原來跟薛蟠交好,後來薛蟠遺棄了他;寶玉、秦鐘入學後,他又與寶、秦交惡,并直接發生沖突,甚至揮動毛竹大板打去秦鐘頭上一層油皮。那麽,這個角色的設置,難道就只在第九回裏鬧鬧學堂,第十回開頭跟他寡母咕咕嘟嘟,以後再無戲份了嗎?我想是不會的。八十回後,“四大家族”“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轉眼乞丐人皆謗”,在那種情勢下,以金為榮的金榮,肯定幸災樂禍。“冤冤相報實非輕”,秦鐘早亡,但寶玉、薛蟠還在“活受罪”,他即使不去落井下石,在一旁看笑話奚落嘲謗,也夠滿足其報複心的。金榮在八十回後,一定會再次登場。
金寡婦,是金榮的母親,在第十回裏,戲份很少,倒是聲言要去為她打抱不平的璜大奶奶,戲份頗多。她風風火火奔寧國府而去,去時是一盆旺火,進入大宅門,見到尤氏後,竟化為一盆溫水。曹雪芹寫得非常有趣,寫出了階層差異,更揭示了人性。但這一回的前半回目,不出璜大奶奶的名,卻偏強調金寡婦,這是為什麽呢?一位“紅迷”朋友跟我讨論,他說這大概并無深意,就那麽一寫罷了。我卻覺得恐怕還是伏筆。在回目裏出名,統觀我們所看到的八十回書,就會發現那不是件簡單的事。比如第八回,不同的古本有不同的回目,在回目裏亮出名字的角色差異很大:甲戌本——薛寶釵小恙梨香院 賈寶玉大醉绛芸軒己卯本、庚辰本、楊藏本——比通靈金莺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戚序本——攔酒興李奶母讨厭、擲茶杯賈公子生嗔夢覺本、程甲本——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周彙本選的是甲戌本的寫法,紅學所校注本則選的是己、庚本的寫法,我以為周彙本的選擇更符合曹雪芹的原筆。這裏且不讨論哪一種寫法最好,舉這個例子是為了說明,讓哪一個角色上回目,作者是煞費苦心的,在不同時期的稿本裏,來回改動,以求更加合适。那麽第八回無論是寶、釵、黛,還是莺兒、李嬷嬷,确實都有上回目的資格,因為他們還都會在後面的情節裏出現。由此類推,到了第十回,既然回目裏上半突出金寡婦,下半強調張太醫,那麽絕對不會是“随便那麽一寫”,而且,大家請注意,各個古本在第十回回目的寫法上,竟全然一致!(只有個別古本把“窮源”寫作“窮原”,存在那麽小小一點差異。)我的看法是,張友士在八十回後還有故事自不消說,這位金寡婦,也會再次登場,有與她相關的情節出現。當然,璜大奶奶也還會有戲。實際上前八十回裏,提到賈璜的地方就不止一處。
從《風月寶鑒》中撷取改造?
在第一回的楔子部分,開列此書的各個異名時,有一句是: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這個題名的意思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具有訓誡的意味,符合儒家的道德指向。東魯孔梅溪我原來以為未必真有其人,很可能是杜撰出的一個名字。東魯是界定這位孔氏的籍貫,說明他是春秋末期魯國那個孔夫子的正牌後代,這樣一位人士來給這本書題名,他着眼在儒家所提倡的“非禮勿動”,因此題曰《風月寶鑒》。我總隐約覺得這樣寫多少含有點調侃在裏面。後來我注意到第十三回有一條批語,是針對秦可卿念出“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需尋各自門”偈語的眉批:“不必看完,見此二句即欲堕淚。梅溪。”寫這條批語的梅溪,應該就是題名《風月寶鑒》的孔梅溪,看來還真有這麽個人。脂硯齋給這句話寫了眉批:“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餘睹新懷舊,故仍因之。”這句話裏包含很大的信息量:一、《紅樓夢》并非曹雪芹的處女作。此前他起碼還寫過一部小說《風月寶鑒》。
二、曹雪芹有個弟弟叫棠村,兄弟二人感情很好。哥哥寫了《風月寶鑒》的小說,弟弟就給寫序。
三、曹棠村在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時候已經過世。
四、脂硯齋跟曹雪芹和曹棠村兄弟二人都很熟,關系不一般。脂硯齋批書的時候,看着這新寫的小說,就不禁想起那部《風月寶鑒》的舊稿來。五、楔子裏的這段話——交代這本書的各種題名——本來是不一定要提《風月寶鑒》的,但是因為想到棠村已逝,令人感傷懷念,于是就還因襲(保留)了這個書名,以作紀念。
六、不說是曹雪芹“故仍因之”,而說“餘……故仍因之”,顯示出脂硯齋對書稿有很大的處理權,在抄閱批評的過程裏,常常提出主張,讓曹雪芹采納,有時甚至自己親自動手,完成某些片段,甚至補足某些章回。
這第十一、十二兩回,其中賈瑞“癞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故事,顯然是曹雪芹從棠村作序的《風月寶鑒》舊稿裏撷取出來,融入到《紅樓夢》文本中的。這段故事裏出現了跛足道士,把一面可以兩面照看的鏡子給了賈瑞,說是警幻仙子所制,必須只照背面勿照正面,但賈瑞偏愛照正面,結果縱欲洩精而亡。家裏人用火燒那面鏡子,鏡子裏哭道:“誰叫你們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卻來燒我?”而跛足道人也就适時地跑來,收回了那面風月寶鑒。其實在第五回裏,作者已經寫到警幻仙姑的一番話,把“皮膚濫淫”的性欲發洩和在體貼入微中欣賞女性獲得歡悅加以嚴格區別,後面還有寶玉為平兒理妝、為香菱換裙等生動的故事情節,對男女情愛的描寫已經升華到超“皮膚濫淫”的精神高度,似不必再寫一段賈瑞的故事來“戒妄動風月”。可是,曹雪芹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難以割舍他早期作品《風月寶鑒》裏最生動的一段,就把它演化為了《紅樓夢》的第十一、十二兩回。
當然,曹雪芹把賈瑞的這段故事融彙進來,基本上做到了自然流暢。第十一回有些文字接續第十回,寫秦可卿得怪病後情況越來越糟,寫得十分細膩。如寫鳳姐去秦可卿卧房看望她,把賈蓉、寶玉支使走以後,跟秦氏“又低低說了多少衷腸的話兒”,按說雙方都是主子,說話不必拘謹,而且無非是病人和看望者,能有什麽秘密?卻偏把那情景兒寫得十分詭秘,可見另有病外隐情。從第三回黛玉進府,到第十回大鬧學堂,情節的流動從時間上說是連貫的,第八回說下雪珠兒了,第九回上學堂襲人給寶玉準備了大毛衣服和腳爐手爐,第十回張友士說秦可卿的病“今年一冬是不相幹的”,都說明已經是冬天,而且很冷。第十一回的故事時間上是接着第十回往下寫的,卻說寧國府“滿園子的菊花又盛開”,又有一阕小令表現從鳳姐眼中看到的秋景:“黃花滿地,白柳橫坡(有的古本竟寫的是綠柳橫坡)……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翩,疏林如畫……暖日當暄,又添蛩語……”從季節上說,這就不對頭了。
第十二回前面的故事是緊接着第十一回往下寫的,季節上還對榫,是冬至後臘月間的事,賈瑞中了鳳姐毒設的相思局後,一病不起,列舉出許多的症狀,說他“不上一年,都添全了”,這在時間上就有跨度了。接下去交代“倏忽又臘盡春回”,似乎已經是鳳姐毒設相思局以後的第二個年頭了,按說早就應該回過頭去寫秦可卿的事情才對,張友士不是說“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嗎?那麽,頭年春天秦可卿究竟如何呢?竟不交代,只是一味地寫賈瑞,一直寫到他死去。這一回末尾,交代說“這年冬底,兩淮林如海的書信寄來,卻為身染重疾,寫書特來接林黛玉回去”,于是賈母命賈琏送黛玉回南探望。這麽一算,好像秦可卿病了好幾年也沒有死,而且春分對于她來說也并非是一個“鬼門關”。這些時間上的含混處和矛盾處,就更說明這兩回裏賈瑞的故事大體上是從舊稿《風月寶鑒》裏取用的,盡管大體上是成功地糅合進去了,畢竟還沒有最後修潤,它打斷了對秦可卿故事的敘述,風格上和前後各回也欠統一。
這三回重墨濃彩寫秦可卿之死及其喪事。
史湘雲的原型:曹雪芹的一個李姓表妹——脂硯齋
第十三回關于秦可卿死訊的交代,通行本的文字是:“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周彙本則選擇了蒙古王府本的寫法:“彼時合家皆知,無不贊嘆,都有些疑心。”按一般人的理解,前面把秦可卿的病情說得那麽嚴重,她死了,有什麽可納罕的?更談不到去贊嘆。“都有些疑心”,疑的什麽心?也不好理解。
曹雪芹在全書一開始,就以甄士隐和賈雨村兩個人物的名字,以諧音方式,宣示了他這部著作是“真實的事情在假設的話語裏保存”,“假設的話語”就是小說的文本,《紅樓夢》當然是小說,但這部小說不同于那些純屬虛構的小說,它的“假語”裏是有隐秘的“真事”存在其中的。
秦可卿在第十回裏就病得不輕,她得的是抑郁症。她為什麽抑郁?是政治因素使然。她得的也可以說是政治病。所謂“一冬是不相幹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第二十六回有關于馮紫英随父親神武将軍馮唐春天去獵場勘察的交代,書裏的“月派”總想趁皇帝春狩時“舉事”,因此身為“月派”首領“義忠親王老千歲”女兒的秦可卿,總是春前精神焦慮,能不能見好,全取決于“過了春分”以後的政治形勢。紅學所的校注本在第十四回後有一條校記,認為秦氏死在春天,但是細讀這三回的文字,沒有春天的跡象,更像是深秋。鳳姐夢見秦氏前,和平兒“擁爐倦繡,早命濃熏繡被”。寶玉聽到喪音後,立刻要往寧國府去,賈母說“夜裏風大,明早再去不遲”。到了鐵檻寺,寶玉、秦鐘随鳳姐在那裏過夜,第二天賈母、王夫人打發人來看望,“又命多穿兩件衣服”。到第十六回開頭,又交代說秦鐘“在郊外受了些風霜”。我的看法與紅學所校注者不同,我判定書裏所寫的秦可卿之死,從季節上來說,是在深秋。
在八十回之內,“月派”的春狩舉事,始終沒有能正式啓動。八十回後,才會寫到馮紫英、張友士他們終于孤注一擲。那麽,秦可卿為什麽死?因為賈元春向皇帝告了密,說出了她本是“義忠親王老千歲”女兒的真相。皇帝褒獎了元春揭弊不避親的忠誠(十六回就是暗寫這件事),同時,嚴命秦可卿自盡,但又允許賈家大辦喪事,也允許北靜王等王公貴族去高規格參與祭奠。總之,皇帝希望這件皇家醜事到此結案,對外遮掩,只當賈家死了個養生堂抱養來的重孫媳婦。
因為曹雪芹把舊稿《風月寶鑒》當中一段故事嵌入進來,構成第十一回和第十二回,第十回秦可卿之病和第十三回秦可卿之死之間的時間邏輯,形成了混亂,所以一般讀者乃至一些研究者,都弄不清秦可卿究竟死于什麽季節。從文本上看,曹雪芹也确實有些故意地煙雲模糊。
我認為如果把第十一回、第十二回取出,那麽第十回接續十三回,時間上是可以連貫的。就是秦可卿熬過了那一冬,第二年春分也并沒有死,她的家族所屬的那個政治利益集團未能在春狩舉事,但也暫時未讓皇帝發覺。可是她熬過了春卻難熬過秋。為什麽曹雪芹把秦可卿之死設定在深秋?這就是因為“真事隐去在假語裏存”。隐去的真事是什麽?就是雍正的暴亡和乾隆的登基。什麽時間?雍正十三年(公歷1735年)陰歷八月。繼位的弘歷沒有馬上宣布新的年號,直到差不多四個月後才宣布下一年是乾隆元年。那麽新皇帝在忙些什麽?他提出“親親睦族”的和解政策,撫平皇族內部的政治傷痕,也對幾乎所有卷進前朝皇族內部鬥争的一般官僚實行大赦。那麽,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有一位身邊受寵的女子向他告密,坦陳自己家曾藏匿了一個廢太子的女兒,新皇帝是不會因此去打擊那告密女子父母家的,但又一定會要那被藏匿的女子立刻自盡,并依照皇家醜事絕不能外揚的原則,允許用堂皇的喪事形态将此事向一般百姓遮掩起來。我認為《紅樓夢》裏的這一段故事,其事件原型、人物原型,就取材于真實生活裏的曹家。皇帝八月登基,九、十月賜廢太子女兒死,正是深秋,寫進小說,用了“假語村言”,卻也仍然保留了真事的痕跡。為什麽秦可卿自盡“合家皆知,無不贊嘆”?因為她是皇帝賜死,她肯死,皇帝就大赦賈家,賈家就解脫了。她毅然去死,賈母、賈政、王夫人等能不贊嘆嗎?
但是小說又寫得很複雜詭谲。我們都知道第十三回回目原來有“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字樣,是脂硯齋建議曹雪芹改掉的,并且還讓他删去了四、五葉(相當于現在八到十個頁碼)的相關描寫。秦可卿被皇帝賜死,她也肯死,她采取了上吊的方式,如果她是在安排寶玉午睡的那間卧室裏上吊,就不算離奇,人們也沒什麽好疑心的,但如果她死前是跟賈珍生離死別,“淫喪天香樓”(有古本“淫喪”寫作“淫上”),這就又出格了。因此曹雪芹就又寫了一句“都有些疑心”,這句話沒有被删掉,一直保留至今。由于第十一回、第十二回的故事是從《風月寶鑒》裏移植過來的,使得關于林如海的生病和死亡時間,在文本裏也形成了明顯的紊亂。第十二回末尾說林如海是冬底得的病,第十四回跟随賈琏的照兒(通行本都寫成昭兒,周彙本取照兒的寫法,理由見周先生注解)回來跟鳳姐彙報,說“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巳時沒的”,辦完喪事後“大約趕年底就回來了”,“叫把大毛衣服帶幾件去”,這不前後矛盾嗎?但是,如果按我上面的思路,把賈瑞的故事抽出去,再梳理一番,那麽,也就并不矛盾。第十二回末尾所說的“冬底”和第十四回所說的“年底”,不在一年裏,而在兩年裏。簡言之,故事是按這樣的時間順序往下發展的:一年秋天,秦可卿得怪病——此年冬天,秦可卿病情加重——這年冬底,林如海染病——來年春天,秦可卿度過難關,并沒有死——又到秋天,且是深秋,秦可卿“淫喪天香樓”——這個秋天的九月初三,林如海病逝。當然,這樣在時間流程上沒有矛盾了,但林黛玉探父理喪的時間似乎又太長了,差不多是整整去了一年,這也不是很合理。這些不夠合榫的地方,如果天假以年,曹雪芹能從容地對全書統稿,是不難解決的。可惜他是那樣的不幸,竟剛到四十歲就去世了,真令人悵然扼腕!
第十三回寫各路貴族官僚紛紛來為秦可卿上祭,有一句是“又聽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一般讀者或者評家誰會注意這句?但脂硯齋卻鄭重地批道:“史小姐湘雲消息也。”(各古本句式不一但意思相同。)不斷有“紅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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