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七回,莫讀《紅樓夢》 (2)
問我:你認為脂硯齋是誰?我的回答是:認同周汝昌先生的考證,要點如下:是女性,姓李,是曹雪芹祖母娘家(康熙朝蘇州織造李煦家)跟他同輩的一個表妹;是《紅樓夢》裏史湘雲的原型;經過一番離亂後,曹雪芹和她遇合;他們兩人一起經營創作《石頭記》(《紅樓夢》);一個是“情癡”,一個是“紅袖”;一個撰寫書稿,一個謄清(實際上是編輯)并加批語;“紅袖”會提出大大小小的建議,曹雪芹多半采納;“紅袖”有時也會執筆撰寫正文,八十回中某些缺文系她補全;曹雪芹去世後她還活了若幹年;她早期寫批語用脂硯齋的假名,晚期則用畸笏叟的假名;她當然了解曹雪芹所寫的八十回後的內容,但由于“借閱者迷失”,她也無法恢複那些“迷失”了的內容,痛心疾首而又無可奈何;她跟曹雪芹心心相印,契合處甚多,但她畢竟另是一個獨立個體,世界觀、人生觀、審美趣味跟曹雪芹不盡相同,她的批語是十分寶貴的文獻資料,但不能把她的觀點趣味跟曹雪芹完全劃等號。周汝昌先生關于脂硯齋的研究成果很多,《紅樓夢新證》裏有專章讨論。當然,關于脂硯齋究竟是誰,紅學界争論也不小。對于周先生的論證,提出辯駁的理由裏最重要的大體上是兩條:一、盡管古本中的脂批有不少是女子口吻,但也有一些是男子才能有的口吻;二、脂硯齋和畸笏叟是兩個人,稱“叟”更不可能是女的。對這兩條周先生都有強有力的回應。關于第一條,概言之,古本上的批語雖然基本上是脂硯齋寫的,但從若幹條前後互相批駁和糾正的批語可以看出,也摻有另外一些能讀到母本的人士的零星批語,何況有的“另者”還署了名,如梅溪、立松軒等等;另外,脂硯齋既然并不想“現出真身”,偶爾以男子口氣作評也是可能的。關于第二條,概言之,更是故意采取煙雲模糊法來瞞蔽真實身份;另外,“笏”是硯的變形,兩個署名之間還是有內在聯系的。
“真事隐”後以“假語存”
第十六回的故事與第十五回銜接。“一日正是賈政生日”,各古本上這句的差異只是有的“生日”前多個“的”字。書裏許多人物的生日都寫明是幾月幾日。賈寶玉的生日雖然沒有明寫,但通過暗寫也逗漏出是四月二十六日。既寫賈政生日排宴,何必不把日子寫出來呢?為什麽使用了“一日”這樣含混的寫法呢?在分析上三回的時候,我已經點出,這段用“假語”深藏的“真事”,大背景就是雍正暴亡、弘歷匆忙登基,時間正是雍正十三年的八月。弘歷登基以後,立刻推行了“親親睦族”的懷柔政策。于是,就在這個時間段上,大約是九、十月深秋,接續發生了一系列情況。
賈元春的原型向書裏“當今”(皇帝)原型弘歷告發了秦可卿原型的真實出身。皇帝答應賈元春原型的請求,不去責罰賈府原型曹家,只嚴厲下令讓秦可卿原型自裁。這裏要稍微多說幾句。清朝皇族家庭無論生男生女,都應到一個叫宗人府的專門機構去登記,并被記載入冊。隐匿不報是犯罪。如果廢太子在二次被廢的混亂中将一個女兒偷運出宮并藏匿在一直交好的內務府官員家庭裏,被告發出來後一定不能赦免——死一儆百,防止類似事件再度發生,同時也為保持皇家血統的純潔性。但這樣的事情不能讓社會上一般人知道,因為有損皇家的臉面。因此,一方面嚴命那女子自裁,一方面允許被寬免的相關官員家庭若無其事地大辦喪事,遮人耳目,是非常必要的。皇帝甚至派出宮裏大太監親與上祭,這樣就更能阻止對皇家不利的“謠言”流傳。至于參與祭奠的某些皇親國戚,如北靜王原型等,就算他們對真相心知肚明,也不會聲張出來,并且心裏還會暗暗贊嘆新皇帝的政治智慧。有的批評者對我揭秘秦可卿原型真實出身的研究的質疑是:你拿出當年宗人府檔案資料來呀,能查到廢太子生過那麽一個女兒嗎?這問題提得很怪,我立論的前提是廢太子在被二次廢黜前,故意不把這女兒讓宗人府知道,将她藏匿到皇族外的家庭,為的是避免從小就一起被囚禁,既然前提如此,怎麽能在宗人府的檔案裏查到呢?
在秦可卿原型确實自裁,表面風光的喪事也已辦完,皇帝就通過晉封褒獎領會并積極推行他那懷柔政策的臣屬。于是賈元春的原型在宮中地位得到提升。當然,“真事”隐到“假語”中保存嘛,那文字就有了誇張、渲染,也許“真事”不過是從“答應”提升到“常在”,“假語”卻說成是“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清朝檔案裏“答應”、“常在”一般是沒有份的,但如果死心眼的人非要到清朝妃嫔的檔案裏去找曹姓女子,找不到就不肯承認《紅樓夢》文本的“真事隐”、“假語存”的獨特性,或者用一個“小說就是小說”的空洞邏輯去否定一切對《紅樓夢》獨特性的揭示,我以為都是膠柱鼓瑟。“小說就是小說”,不錯,就跟說“人就是人”一樣正确,但人有千差萬別,小說創作也是多元存在的。有的小說,完全沒有原型,比如奧地利的卡夫卡寫《萬裏長城建造時》,他對中國萬裏長城完全沒有感性體驗,他那篇小說就是純粹的奇思妙想。但是英國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就确實有原型,具有自傳性,因此一直有研究者在寫有關這本書的原型研究的著作。原型研究有什麽用?對于一般讀者來說,能幫助他們更好地理解、欣賞這樣的小說;對于打算從事或已經從事寫作的人士來說,能夠幫助他們寫好把“真事”藝術化,構成好的“假語”文本的小說。
把《紅樓夢》第十三回到第十六回的“真事”捋清楚了,對其“假語”也就能完全讀通了。第十六回從“一日正是賈政生辰”到“個個面上皆有得意之色,言笑鼎沸不絕”的一段文字,是把“真事”中雍正暴亡、弘歷(東宮)登基,以及賈元春原型告密、秦可卿原型自裁後賈元春原型因此地位得到提升這些發生在兩三個月裏的事情,濃縮起來寫,也只能這樣“假語村言”。因為除了藝術上的考慮外,還有非藝術性的考慮,就是一定要寫卻又一定不能惹事,煙雲模糊,影影綽綽,點到為止,見“好”就收。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不能明寫具體日期,只能含混行文:“一日正是賈政生辰……”不知從舊檔案裏還能不能查到曹的生辰資料,倘若那也恰是皇家公布雍正薨逝的那一日,就更有意思了。歷史上的“真事”是雍正并沒有一個生病的過程——倘若衆官員得知皇帝染病,那即使是自己到了生日也絕不敢大擺宴席的——他的薨逝是突然宣布的,因此如果那一刻正大擺生日宴席的官員突然被宣招入朝,驚惶失措是必然的。那麽第十六回的“假語”寫成那樣,就完全不奇怪了。“假作真時真亦假”,信然!
周彙本對這一回的文本摳得也很細,值得注意。正文裏有賈母、王夫人等“按品大”的描寫。周先生加注說:“某清皇室後人力辯絕無此等制度,純出小說虛為點綴。但金寄水(睿王後裔)所著《王府生活實錄》中确有此種情事。”我手頭正好有金先生的這本書,中國青年出版社1988年10月第一版,其中第73頁敘述當年王府裏的辭歲狀态:“凡有品級者,無論男女或王府官員,均按其自身的品級穿戴。我家地位最高、身份最尊貴的是我祖母,她頭戴‘钿子’,其狀如戲曲舞臺上肖太後所戴一樣。因系孀居,原有的二十四根‘挑杆’只戴一半。內着蟒袍,外套八團四正四行的團龍補褂,胸挂朝珠,手握‘十八子’,足穿‘八分底’雲頭二色面棉履。伯母和母親其穿戴與祖母相同,其差異除頭戴全副‘挑杆’外,補子也略有區別:伯母是親王福晉,為兩正龍八行龍;母親乃一品夫人,補子為四爪蟒,其形似龍。着花盆底鞋。”這就是貴族老太太、太太“按品大”的實錄。我在1980年前後與金先生有來往,那時他住在一個大雜院裏一間進身很小,大約只有十來平米的小房子裏,他在那間小屋裏挂了個自題的匾——“科頭抱膝軒”,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保留着老旗人禮數極其周到的特點,不論跟誰對話,總稱對方為“您”。我們一起聊過《紅樓夢》,他對《紅樓夢》不僅熟悉喜愛,還出版過一本章回體的小說《司棋》,題贈給我,我至今珍藏,寫得很有意思。
“秦人舊舍”越發過露——秦之孝如何演化為林之孝
這兩回在有的古本裏還沒有分開,有的分開了,但分開的地方不一致,分開以後的回目更是各有千秋。比如:——己卯本、庚辰本沒有分開,标“第十七回至第十八回”,回目是“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蒙古王府本、戚序本十七回回目是“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怡紅院迷路探曲折(深幽)”,十八回是“慶元宵賈元春歸省助情人林黛玉傳詩”;——舒序本十七回回目是“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奉旨賜歸寧”,第十八回是“隔珠簾父女勉忠勤搦湘管姊弟裁題詠”;——夢覺本、程甲本十七回回目用己卯本的,十八回是“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
周彙本采取分為兩回的格式,并從紛纭的回目中選取了現在你看到的這一種,是楊藏本上的,認為比較符合曹雪芹原意。這個回目不說大觀園而說會芳園是最合理的,因為賈政帶着一群人考察蓋好的園子、命令寶玉題詠時,還沒有大觀園這個名字,更沒有怡紅院的稱謂,那園子是利用府裏原有的會芳園擴大改造而成的。
第十七回寫試才題詠,到了一處水景,賈政道:“諸公題以何名?”衆清客有說“武陵源”的,有主張叫“秦人舊舍”的,這時候寶玉發話了:“這越發過露了。‘秦人舊舍’說避亂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這段文字我以為非常重要。會芳園原是寧國府的花園,天香樓就在附近,秦可卿曾在那個空間裏避亂——避皇族內鬥,避“義忠親王老千歲”“壞了事”之亂——此事在十六回後已經了結,哪能再由“秦人舊舍”這樣的字樣引出新麻煩來呢?故事裏的清客們似乎是無意道出,而曹雪芹通過寶玉正色批駁,則是故意再傳輸給讀者一個關于秦可卿真實身份的信息,細心的讀者決不要輕易放過。
第十八回元妃看到寶玉試題的匾額,當即表态:“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元妃見不得“玉”字,我曾寫專文分析過,雖然她弟弟和別的親友裏多有取名用“玉”字的,但在那由會芳園(秦人舊舍)改造而成的省親別墅裏巡幸時,她心頭還是抹不去秦可卿的陰影。第七回有條脂硯齋批語:“古詩雲: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二語便是此書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可見秦可卿“未嫁先名玉”,元春是知道的,一見寶玉題額有“紅香綠玉”字樣,立刻産生不快聯想,改成“怡紅快綠”。這說明元春的政治敏感性是非常強的。那麽“蓼汀花溆”為什麽也覺得紮眼呢?“蓼汀”可諧“了停”的音,“了停”就是“好事終”,“義忠親王老千歲”“壞了事”是“了停”,秦可卿“畫梁春盡落香塵”也是“了停”,所以元春一見馬上下令抹去。(附帶說一下,“春盡”也是“好事終”的意思,不必因有“春”字就死板地理解成事情發生在春天。)我這樣細摳“秦”字及與其相關聯的詞語,有的人士或許會覺得多餘。但在第十八回裏,“秦”字又一次刺激了我的視神經。這一回交代省親園子蓋得了,各方面的準備工作緊張進行,戲班子小姑娘和小尼姑、小道姑都買齊了,于是有一個仆人來向王夫人彙報一件重要的事,讓她決策。這個仆人,所有此前的通行本上,都寫的是“林之孝家的”,但任何一種古本都沒有“家的”兩字,有五種古本寫的是“林之孝”,四種古本寫的是“秦之孝”。這不能不引起細心讀者的思考。紅學所校注本的回後校記也承認各本均無“家的”,“今按文意增補”,這種“增補”是不符合曹雪芹原筆的,也未必符合曹雪芹寫作的原意。
看到後面,讀者就會知道賈府裏有個大管家叫林之孝,他的妻子則被稱為林之孝家的。他們權力不小,但為人很低調,被認為一個天聾,一個地啞。他們有個女兒林紅玉,簡稱小紅,卻“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東西”(薛寶釵對她的定性)。林之孝夫婦并沒有依仗自己的權勢把小紅安排到一個最好的位置上,元妃省親之後,大觀園一度空置,他們只把小紅安排到怡紅院看守空房。後來寶玉進駐怡紅院,帶來一群丫頭,一、二等丫頭就不下八九個,小紅只是個負責澆花、喂鳥、攏茶爐子的三等丫頭。有一回偶然給寶玉倒了杯茶,還遭到地位比她高的丫頭的奚落嘲罵。這林之孝夫婦的生存狀态,頗有些古怪,跟另一對大管家賴大夫婦相比,真是遜風騷、輸文采。
那麽,曹雪芹既然後面一再地寫到林之孝夫婦,怎麽會在十八回這裏,卻寫有個仆人叫秦之孝呢?這個秦之孝如果另是一個角色,那怎麽此後又再不出現呢?是筆誤嗎?是抄書人抄錯了嗎?各個古本的過錄時間不一致,依據的母本不一樣,參與過錄的人士之間多半互不相幹,那怎麽會有至少四種古本都寫着秦之孝?
另外,在賈府那樣的貴族官僚府第裏,一般情況下,男仆是不能直接到女主人跟前去彙報請示的,即使有的古本寫成了林之孝,也絕無“家的”兩個字,書中這樣寫分明是告訴讀者,就是一個拿事的男仆在向王夫人當面彙報請示。這又怎麽解釋呢?周彙本尊重古本,絕無“按文意增補”“徑改”的孟浪做法,于是選擇了秦之孝的寫法,我以為難能可貴,是努力去複原曹雪芹原筆原意的慎重之舉。
我對秦之孝這個名字出現的看法是這樣的:曹雪芹最早的構思裏,這個仆人就是秦之孝。他在小說裏設計了一個秦姓系列。雖然秦可卿的姓秦有被秦業抱養的原因,跟她有關聯的人不一定也姓秦,但“秦”諧‘情”的音,賈府因為跟“義忠親王老千歲”有“情”,所以在“義忠親王老千歲”“壞了事”以後,還因“情”而難以割舍,把相關的角色全設計成姓秦,也就順理成章了。因此,在早期的文稿裏,曹雪芹寫出在“秦人舊舍”裏“避亂”的,不僅有秦可卿,還有秦之孝一家。當然秦之孝不會是在“義忠親王老千歲”“壞了事”後才來到賈府的,這窩子仆人應該是在“義忠親王老千歲”沒壞事的時候,因為跟賈府交好,被當做禮品贈與賈府的,到賈府就當了大管家。在清朝,貴族家庭之間把仆人當做禮物互贈,是常有的事。那麽,秦之孝夫婦帶着兒女來到賈府不久,“義忠親王老千歲”就“壞了事”,後來秦可卿又被皇帝賜死,他們的後臺完全崩潰,自然只能低調生存。不過他們跟秦可卿不一樣:秦可卿是藏匿性質,屬于“私鹽”,一旦被告密揭發,就沒有活路;他們卻屬于“官鹽”,“義忠親王老千歲”壞事前将他們贈予賈府,是不犯法的。他們既然已經屬于賈府,那麽皇帝不懲治賈府,他們也不會因為“義忠親王老千歲”“壞了事”就被連坐。正因為秦之孝夫婦是這樣的情況,為遮掩自己的“不潔來歷”,就當着外人裝聾作啞,秦之孝家的應該已經是個中年婦人,卻偏認比她小很多的王熙鳳當幹媽,這也是為了進一步淡化別人對他們來歷的記憶。而小紅,在家裏難免聽到其實既不天聾也不地啞的父母談往喟嘆,因此獨她有超出一般人的見識:“俗話說的‘千裏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混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年,各人幹各人的去了,誰還認得誰呢?”她不但有見識,也大膽行動,先以伶牙俐齒取得鳳姐歡心,攀上了高枝,然後早做出府自過的打算,大膽追求有發展前景的賈芸,終于闖出了自己的一條人生之路。細心的讀者會發覺,書裏還有一對姓秦的,就是秦顯夫婦。秦顯家的只得到個在園子角門上夜的差事。第六十一回裏,秦之孝家的已經改寫成林之孝家的了,但內廚房主管柳家的犯事以後,林之孝家的派去接替她職務的,就是秦顯家的,這秦顯家的連平兒都不熟悉,林之孝家的偏派她,為什麽?不值得深思嗎?我認為,曹雪芹原來就是設計了上、中、下幾個層次的秦姓人物,以增強“秦人舊舍”的總體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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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寫作的過程裏,曹雪芹不斷調整自己的思路。他可能是逐漸意識到,應該超越政治層面,把自己的小說提升到更高的人類關懷的層面,既然前面已經把秦可卿的“真事”隐藏到“假語”裏了,任務已基本完成,沒必要再把秦姓系列的人物設計得那麽複雜,于是到後面就把秦之孝全改成林之孝了,但相關的生存狀态與人際關系,還保留着原來構思的鮮明痕跡。第十八回寫秦之孝跟王夫人彙報,內容極其重要,是關于請妙玉入府的事情。過去貴族府第裏的女主人,在某些最重要最機密的事情上,也是會讓有頭臉的、信得過的男仆來當面彙報請示的。妙玉是金陵十二釵中的第六釵,在書中有着特別重要的地位。這段情節裏又特別寫出,王夫人做主寫請帖把妙玉接進大觀園,估計這個白紙黑字的帖子在八十回後賈府被抄時會被查抄出來,引出相關的情節。
有的紅學專家聲色俱厲地批判我,說寫小說可以索隐,搞學術是不能索隐的。這話真奇怪。《紅樓夢》不就是小說嗎?《紅樓夢》又不是學術論文。既然寫小說可以索隐,那麽曹雪芹寫的小說《紅樓夢》裏有索隐的元素,讀者、研究者對它索隐,是犯了什麽學術王法呢?當然研究《紅樓夢》可以有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角度和方法,你不取索隐的方法,卻不能禁止別人使用這一方法。何況我的研究雖然從索隐和考證兩種研究方法中汲取了營養,其基本方法卻是兩個:一個是原型研究,一個是文本細讀。尤其是文本細讀。比如我對第十八回秦之孝寫法的诠釋,就是文本細讀的心得。紅學所校注本沒有任何古本作依據,只是根據他們的自我判斷,就把秦之孝改成林之孝家的,他們的觀點、做法難道就不許別人提出異議嗎?是他們“離開了文本”,還是我“離開了文本”?動辄把“索隐派”當頂大帽子壓人,這很不好。說到底某些人還是線性思維,總覺得紅學的發展軌跡一定得是後面否定前面的線性發展模式,考證派否定了索隐派,思想性藝術性分析的文學評論派又否定了考證派,而“《紅樓夢》是階級鬥争的教科書”的闡釋又超越了文學評論派……其實,事物的發展未必是簡單的線性模式,倒很可能是螺旋性向上的複雜模式,在新的語境下,索隐派的某些深層機制被激活,也是很正常的事,犯不上急赤白咧地來宣判人家“非學術”,必欲“批倒批臭”、加以禁絕而後快。“早被否定掉了”也是某些人士的口頭禪。文學藝術領域內,學術評價上,“早被否定掉了”只能作為一種現象陳述,而不能作為一種“王法”。像沈從文、張愛玲,你翻翻上世紀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的官方現代文學史以及大學中文系的教材,他們連被批判、作為“反面教員”的資格都沒有,是完全被當作不存在的那麽一種狀态,“早被否定掉了”。但是現在怎麽樣呢?一提中國現當代文學,沈、張是“言必及”的對象,誰能繞過他們?當然,對他們的評價,特別是對張愛玲的評價,還是有争論的,但你喊一聲“早被我們否定掉了”能解決問題嗎?
不可不知的幾條脂硯齋批語
大觀園建成,元妃省親使用過之後,閑置了一段時間,寶玉、黛玉還跟着賈母住,這四回寫的就是寶玉等在元妃省親之後、入住大觀園之前的一些事情。
在第二十二回末尾,有條署名畸笏叟的批語:“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嘆嘆!”仔細看這一回,所缺的其實主要是最後那段情節裏黛、釵的燈謎詩。這回前面是寫得很豐滿的,脂硯齋的批語也非常多。這條批語傳遞了兩個信息:一、曹雪芹不是按順序一回一回地往下寫。他大概是先列出回目(更準确地說是列出提綱,因為回目也會随時調整,或想好大體內容而暫缺回目),再根據自己的靈感爆發方向,選取出最想寫的那一回來寫。
二、對一回文字的處理,他也往往是先把敘述文字鋪排好,其中需要嵌入的詩詞曲賦,暫且留白,以待另有興致時再寫好補入。
這種并不一回緊接一回的寫法,好處是完全以靈感的爆發為前提,會流洩出非常自然精彩的文字,但同時也就對總體構思的細密度提升了難度,特別是在使用“草蛇灰線,伏延千裏”這一手法時,如何把握前伏後延的對榫照應,需要超常的能力。盡管曹雪芹留給我們的大約八十回文字還有待剔除毛刺統一全稿,但他采用不按回序的寫法,仍基本上達到了前呼後應,真不禁要贊他一句:“天才!”
周彙本對這四回古本異文的對比選擇,也顯示出更多的獨特之處。舉一個小例子:書裏寫到寶玉有一個專門負責伺候他洗澡的丫頭,多數古本都寫為碧痕,通行本也全是碧痕,但仔細想一想,寶玉其他丫頭的名字,兩個字連起來都構成一個意思,有的還兩兩相對,比如麝月和檀雲、晴雯和绮霰,那麽,碧痕是個什麽意思呢?很難解。但夢覺本裏,碧痕寫作碧浪,書裏有這個丫頭提水的場面,又通過晴雯講出她伺候完寶玉洗澡,完了事水都汪到床腳,因此,周彙本就選了碧浪,認為是符合曹雪芹的原筆原意的。附帶補充一點:前面探春的大丫頭出場,1982年以前的通行本都寫作侍書,2003年作為《語文新課标必讀叢書》推出的俞平伯點校本也是侍書,探春是個書法家,身邊丫頭的名字按“侍候小姐揮灑書法”來命名,似乎也還貼切。但周彙本卻判斷待書才是曹雪芹的原筆,因為待書這個名字,是和惜春的大丫頭入畫相匹配的,一個表示“已經被畫上了”,一個則表示“有待書寫出來”,相映成趣。既然古本裏有寫待書的,那就選定無疑。
史湘雲是大家都極其熟悉的角色,“紅迷”朋友中“湘迷”尤多,周汝昌先生更是熱愛這一藝術形象,并考證出她在八十回後有跟寶玉遇合的重要情節,其原型就是脂硯齋本人。當然脂硯齋是個假名字,她姓李無疑,身份是曹雪芹祖母的侄孫女,曹雪芹的遠房表妹,名字呢,很可能叫李枕霞。但是,史湘雲在第二十回的出場非常突兀,前無鋪墊,後無說明:且說寶玉正和寶釵頑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寶玉聽了,擡身就走。寶釵笑道:“等着,咱們兩個一齊走,瞧瞧他去。”說着下了炕,同寶玉一齊來至賈母這邊。只見史湘雲大說大笑的,見他兩個來了,忙問好厮見。
然後就行雲流水般地寫寶、釵、黛、湘的性格糾葛情緒碰撞,一派天籁,無限情趣。中國的一般讀者在閱讀《紅樓夢》文本前,一般都已經通過戲曲、電影、電視劇、繪畫、雕塑、小人書(連環畫)及別人的講述,早已有史湘雲在胸,因此讀到這裏仿佛是熟人見面,不會有任何心理障礙。但我在英國遇到一位老外,他讀的是英國大衛·霍克斯的譯本《石頭的故事》,讀到這個地方就犯糊塗。因為小說裏其他人物的身份,都會或者預先說明,或者緊跟着說明,比如李纨,她在第三回出場,已經由賈母說明其身份,到第四回開頭,就再細致地交代一下她的出身背景和生存狀态以及性格特點。史湘雲呢,卻仿佛是作者認為不必再加交代,“你當然應該知道”的那麽一個特殊的角色,結果,在閱讀《石頭的故事》之前對《紅樓夢》的故事、人物一無所知的這位老外,他就糊塗了:這位來了就大說大笑的姑娘,她跟周圍那些人是怎樣的血緣與人際關系呀?當然,往後面再讀,讀了再細想,也慢慢地能把史湘雲的家族、血緣及與賈母和榮國府其他人物的人際關聯弄個清楚。曹雪芹為什麽要這樣來寫史湘雲?這是否跟脂硯齋的建議有關?或者本來文本裏也有一段如同介紹李纨那樣的比較集中點透的文字,後來脂硯齋讓曹雪芹删除——甚至是她删除而得到曹雪芹首肯——才形成了現在這樣一種文本狀态?這是一個值得探讨的問題。
古本裏這四回有很多的批語,大部分應該是脂硯齋的,也有署名畸笏叟的。其中有幾條很重要,值得向沒有工夫直接去讀帶批語的古本的讀者們介紹:——第十九回寫到寶玉私自跑到襲人家,襲人哥哥母親等受寵若驚,擺出許多吃食來招待寶玉,“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于是有條批語:“補明寶玉自幼何等嬌貴,以此一句留與下部後數十回寒冬噎酸齑、雪夜圍破氈等處對看,可為後生過分之戒,嘆嘆。”由此可知,曹雪芹此書分上下部,每部“數十回”,而且在批書人寫此批時,上下部都已大體完成了,下部中有與此細節呼應的內容,連文字都引出來了。類似的批語又如第二十一回,透露出後文寶玉“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但他卻仍能“懸崖撒手”為僧,說明“寶玉有情極之毒”、“一生偏僻處”。
——第二十一回裏有賈母給薛寶釵過生日,鳳姐點了一出谑笑科诨的《劉二當衣》,在這段文字上面,脂硯齋的眉批是:“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今知者寥寥。不怨夫。”說明鳳姐點戲這個細節,根本就是她執筆寫的。脂硯齋不僅是書稿的編輯和評書者,她還直接參與小說的創作。
——第十九回正文裏幾次提到茜雪被攆的事,當李嬷嬷說到“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時,批語是:“照應前文,又用一攆字,屈殺寶玉,然在李妪心中口中畢肖。”可是現在我們看不到那個“前文”,茜雪被攆的那場戲,應該在第八回末尾,顯然是後來出于某種考慮,删換了。我總覺得是删去了攆茜雪,補上了關于秦可卿出身的一段文字。但從這條批語也可以知道,所謂寶玉醉後因楓露茶攆逐茜雪的說法,其實是“屈殺”,不過具體情況如何我們已經很難猜測了。
——第二十回一條批語說:“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标昌(标目),‘花襲人有始有終’。餘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丁亥夏。畸笏叟。”這個丁亥應該是乾隆三十二年,公歷1767年,那時候曹雪芹應該是已經去世四年多了。我在前面講座詳細分析過這段批語。茜雪不會被攆之後就沒了下文,根據探佚,在八十回後曹雪芹會寫到她去獄神廟安慰被拘押的寶玉。這部分稿子曹雪芹已經寫好,脂硯齋曾看到過,可惜後來被借閱者迷失了。借閱者的身份,則十分可疑。
——第二十回與第二十一回之間,庚辰本上有一首詩,非常重要:有客題紅樓夢一律,失其姓氏,惟見其詩意駭警,故錄于斯:自制金戈又執矛,自相戕戮自張羅。
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
是幻是真空歷遍,閑風閑月枉吟哦。
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這首詩和凡例最後那首詩,是兩相對應的,尤其是“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和“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意思完全一樣,對我們理解這部作品的創作歷程和思想內涵,有着重要的啓示。這首詩很可能就是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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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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