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七回,莫讀《紅樓夢》 (4)

也狠幹淨,我說請哥兒來逛逛,怎麽說不在家?”賈母替寶玉解釋:“果真不在家。”遮天大王?佛、道裏都沒有這麽一個神仙,這個名目耐人尋味。這個遮天大王也是四月二十六日的生辰。這一筆我認為也不是随便那麽一寫,也是“真事隐去”“假語中存”,實際上再次暗示寶玉的生辰正是四月二十六日。那天大觀園裏好熱鬧,他上午一直在姊妹群裏,下午去了馮紫英家,實在分身乏術,不可能再往清虛觀去。“遮天大王”應該是影射寶玉。第三回的兩首《西江月》概括寶玉是“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哪管世人诽謗”“于國于家無望”“古今不肖無雙”。就是說他是一個不能“撐天”更不能“補天”的古怪存在。王夫人向黛玉介紹寶玉時則說寶玉是“孽根禍胎”、“混世魔王”,後面第七十三回,寫寶玉聽到賈政可能問他功課的消息,“便如孫大聖聽了緊箍咒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皆不自在起來”,更直接把寶玉比喻為“美猴王”。這些文字,都在說明寶玉實際上是個“遮天”的角色。

第二十九回極為重要。這一回可能成文較早,展現的是賈府的清虛觀打醮活動,是八十回書中的幾次大場面之一。賈母率領榮國府女眷,浩浩蕩蕩,往清虛觀而去。書裏開列出了太太小姐以及跟随的丫頭們的名字,這是一次我們熟悉榮國府丫頭群的機會,請按書中的交代填空(最好先掩卷口述,如果是兩人以上在一起議論,可互相補充糾正):

賈母的丫頭:( )( )( )( )

林黛玉的丫頭:( )( )( )

寶釵的丫頭:( )( )

迎春的丫頭:( )( )

探春的丫頭:( )( )

惜春的丫頭:( )( )

薛姨媽的丫頭:( )( )

香菱的丫頭:( )

李氏的丫頭:( )( )

鳳姐的丫頭:( )( )( )

王夫人的丫頭:( )( )

有的讀者可能會覺得,你讓我們填這些空,意義何在呢?我的想法是:過去一般人對《紅樓夢》的了解,多半就是個“寶黛悲劇”,不大注意曹雪芹對丫頭族群的特別關注,就是談及丫頭,也無非是幾個戲份最多的,如晴雯、襲人、紫鵑、莺兒等。其實,凡上面提到的丫頭,都是值得讀者記憶的,她們都是弱小的生命,都有自己的生死歌哭,我們的想象力,可以從作者寫出的往未及寫出的藝術空間裏延伸,達到“情不情”的大關愛、大悲憫的人文境界。

值得特別注意的是,這樣一樁“貴妃作好事,賈母親去拈香”的大型宗教活動,王夫人竟然不去。她為什麽不去?我在“林黛玉家産之謎”一講中有詳細的分析,這裏不再多講。簡單來說,《紅樓夢》裏不但有大政治的投影,更有“家族政治”的內容在焉。賈母打擊王夫人和薛姨媽,正是為了防止王氏姐妹二人奪取家族的大權。

我在前面講座分析說,這兩回裏寫寶釵煩躁、失态,還不僅是因為元妃的指婚意向落空,實際上是暗寫寶釵參加選秀受挫。那本書裏說過的這裏不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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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提到過,賈母跟張道士說的那番話,我們千萬不能誤解,林黛玉和賈寶玉就誤解了這句話,就在這一回末尾,寫到二玉因誤會又鬧起來(他們二人誰也沒聽懂賈母的那段話),而且這一次鬧得最厲害。(曹雪芹也就在他們鬧氣這一部分文字裏,開中國白話小說心理描寫之先河,把幾個角色的內心活動極其貼切、細膩地刻畫出來。橫向地去跟外民族同時期的小說相比,就細膩的心理刻畫這一點上來說,《紅樓夢》應該是處于遙遙領先的位置。)曹雪芹特別寫到賈母對二玉鬧氣的強烈反應:“我這老冤家是那世裏的業障,偏生遇見了這麽兩個不省事的小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話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幾時我閉了眼,斷了這口氣,憑你兩個鬧上天去,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偏生不咽這口氣。”賈母說這番話時,“自己抱怨着也哭了”。面對這樣明确的描寫,我們還能相信高鹗續書裏賈母贊同、支持鳳姐搞“調包計”,冷酷抛棄林黛玉的那些情節嗎?很顯然,通過這回的情節發展,已經伏脈千裏,就是賈母在生前一直為二玉的婚事保駕護航,後來她生命之燭熄滅,咽了氣,王夫人、薛姨媽面前再無障礙,黛玉又亡故,二寶才得以成婚。

有一位年輕的讀者來問我:你說賈母不同意二寶的婚事,又說賈母與王氏姐妹有矛盾,可是書裏寫了那麽多賈母喜歡贊揚寶釵的細節,又有那麽多賈母與王夫人薛姨媽說說笑笑的溫馨場景,這又怎麽解釋呢?人因為年輕,往往不谙人情世故。莫說古代那披上“禮”字溫柔面紗的社會家庭裏,人們之間會明是一把火、暗是一盆冰,嘴上抹蜜,腳下使絆,時時開展着“微笑戰鬥”;就是已經昌明許多的今天,各個利益集團之間、有利害關系的個人之間,有時也會呈現出這樣一種大面上過得去甚至相當友好,而骨子裏卻妒忌排拒、進行隐性競争的複雜情狀。而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鑒于人性的複雜,以及利益相左各方會在某些時段暫無沖突,因此互相所表現出的親和,又往往确實是真誠的。《紅樓夢》除了審美功能,還有認知功能,可以幫助我們去體味、理解複雜的人際關系和深邃的人性。

第二十九回裏關于賈珍的描寫,也常被一般讀者所忽略。因為在關于秦可卿的故事裏,特別是焦大醉罵喊出“爬灰的爬灰”,賈珍形象的負面效應相當強烈,以致一些讀者總是簡單化地給賈珍貼上“色狼”“壞蛋”的标簽。其實曹雪芹對賈珍的描寫是立體化的,這不是一個扁的形象而是一個圓的形象。在這一回裏,賈珍展現出作為族長在子侄輩前的威嚴,在張道士前的應變能力,以及在老祖宗面前的乖巧。他為清虛觀打醮活動提供的後勤保障工作,是周密的,優質的,這說明他有組織能力和號令魄力。書裏有段情節寫到他在道觀前庭以賈蓉作筏子,嚴明“軍令”,吓得其他子侄紛紛到位效力,誰也不敢乘涼懈怠。那麽,被他族長威嚴所震懾的都有哪些人呢?1957年版的通行本裏說有賈琏,《語文新課标必讀叢書》的《紅樓夢》這一回裏也說有賈琏,都是不符合曹雪芹原筆原意的。賈珍和賈琏之間關系是平等的,不存在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而且在這次打醮活動裏,賈琏是不必出現的,賈珍所號令的,只是一些子侄和平輩的窮親戚。周彙本根據可信的古本,在賈珍喝令仆人教訓賈蓉後,将文字選擇為:“那賈芸、賈芹、賈萍等聽見了,不但他們慌了,亦且連賈碥、賈璜、賈瓊等也都忙帶了帽子,一個個從牆根下慢慢的溜上來。”前三個是草字頭輩的,芸、芹前面已經有所描寫,賈萍名字也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估計他後面還會有戲;後三位是與賈珍平輩的窮親戚,值得注意的是賈璜。第十回寫到他的媳婦“璜大奶奶”跑到寧國府去,本想“理論”最後偃旗息鼓的故事。這個賈璜,以及他的媳婦,包括他媳婦的寡嫂金氏、金氏的兒子金榮,都可能會糾葛到八十回後的故事裏。

第三十回,我在前面辟專講分析,認為是通過五場連貫的戲,将賈寶玉人格的五個層面凸現了出來,最集中最充分地顯示出了曹雪芹的寫作天賦。這裏不再重複,只是要提醒讀者兩點:一、“寶釵借扇機帶雙敲”那段情節裏出現的丫頭,以前的通行本全作靛兒,周彙本卻判斷“以靛取名,無此理義”,從而遵從楊藏本的寫法,作靓兒。靛是藍紫混合而成的深藍色,靓是漂亮好看的意思。我個人的想法是,這個地方給這樣一個無辜“墊背”的丫頭取名,特意悖理用了靛字,以諧“墊”的音,也是可能的。在第二十七回裏,寶釵使用“金蟬脫殼”的方法,使得小紅誤以為黛玉聽去了她的私密,八十回後,估計會有小紅因此與黛玉不和諧的情節;而這個被寶釵發怒指斥的靓兒,也很可能在八十回後不利于寶釵。曹雪芹寫人,寫人際關系,寫人情、人性,用的都不是平面、單質的寫法,他寫出了人生的詭谲、人性的複雜,這是我們特別需要去仔細體味的。

二、王夫人歇中覺聽見寶玉、金钏二人的調笑,突然翻身起來大怒,這段情節在洞悉了前面所述的那些王夫人和賈母之間的矛盾後,再來細讀細思,就越發顯得真實。金钏的輕佻,其實是一貫的,早在第二十三回,寫賈政、王夫人召見寶玉及其他子女時,就有一筆描寫。王夫人對她的輕佻,以往應該就有所察覺,但還能夠容忍,但到了這一回所寫的時段,就不行了。金钏在第三十回裏膽敢那樣跟寶玉輕佻,前提應該是她有服侍王夫人的經驗,知道以往這個時候王夫人是會睡塌實的。她哪裏知道,圍繞着清虛觀打醮發生的一系列事情,使老太太和太太之間發生了幾乎接近表面化的矛盾,元妃給二寶指婚未成,薛姨媽從清虛觀回來,把賈母那段話告訴了王夫人,王夫人能不心浮氣躁嗎?那幾天裏,她能睡得塌實嗎?她翻身起來,打了金钏一個嘴巴子還罵道:“下作小娼婦們,好好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罵的固然是眼前的金钏,潛意識裏未必不浮現出黛玉的影子。賈母針對二玉所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谶語”,傳遍了賈府,她心裏能不窩火嗎?第三十二回寫到,金钏被她攆逐後含恥投井,她為表示慈善,打算把為黛玉過生日做的新衣服拿去給金钏當裝裹,這是什麽樣的心理?那個社會那種家庭,如果真心要賞賜丫頭新衣,拿出銀子連夜就能趕制出來,怎麽會非往黛玉的生日衣服上去打主意?再聯系到更後面所寫,她攆逐晴雯,理由之一就是晴雯眉眼兒像黛玉——賈母那句“只要模樣兒配得上”的話對她來說顯然如刺紮心——而且“輕狂”,想到二寶婚姻受阻,而輕狂女子卻有賈母保護,會成為寶玉的正室,她肯定是連日寝食不安。王夫人一怒逐金钏的人際矛盾背景和人物心理背景,經過這樣的細讀細品,我們應該更加地洞若觀火了。

金麒麟的奧秘

第三十一回前半回把晴雯這個藝術形象塑造得更加豐滿生動,古本裏這一回前面留下了一條重要的脂硯齋批語,其中前半句是針對頭半回故事的:“撕扇子是以不知情之物,供嬌嗔不知情時之人一笑,所謂情不情。”關于“情不情”我已經诠釋過多次,不再贅言。這前半回是好懂的。

第三十一回後半回,表面文字也不難懂,關鍵是諸多古本後半回的回目都是“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就難懂了。回前的那條批語針對後半回說:“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何颦兒為其所惑,故颦兒謂情情。”脂硯齋寫這些批語時已經看到了八十回後的內容,她在另一處批語裏告訴我們,全書最後有《情榜》,而且榜上的角色還都各有考語,“情不情”是寶玉的考語,黛玉的考語則是“情情”。這後半句批語的意思展開來細說就是:從總體情節設計上,金玉姻緣,就是寶玉和寶釵的婚姻,是已經安排好了的(就是說盡管寶玉、黛玉互愛,賈母是堅強後盾,但到頭來,賈母咽氣後,王夫人還是終于包辦了二寶的婚姻),這本來已經是很出色的情節設計了,可是作者不畏難,像運用繪畫上的“間色法”一樣,偏又設計出了一個金麒麟來,讓黛玉更加憂愁哀怨。寶釵的一個金鎖已經令她耿耿于懷,忽然又出現了史湘雲的金麒麟,而且寶玉偏又得到一個,成為一對金麒麟,難怪黛玉被“金”迷惑得失神落魄。黛玉的感情,只用在寶玉一個人身上,也就是說,她的感情只賦予相應的感情,因此在《情榜》上,黛玉的考語是“情情”。

繪畫上的“間色法”,簡單來說,就是在一種顏色裏,除了使用“正色”,還能并行地使用跟它同屬一個範疇的“偏色”。比如已經有了黃金色,卻還使用亮金色,這樣運色,當然需要非常高的技巧才能讓人不感到亂,而只覺得精妙。書裏從第八回就告訴讀者,有“金玉姻緣”之說,圍繞着這個說法,已經展開了很多矛盾,到這第三十一回那矛盾并未得到解決,可是曹雪芹卻又寫出了另一個潛在的“金玉姻緣”,這就是文章上的“間色法”。

那麽,曹雪芹為什麽要這樣寫呢?兩個“金玉姻緣”之間,究竟是怎樣的關系呢?周汝昌先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金玉姻緣有真假二局,湘為真,釵為假。此金玉實指金麒麟與通靈寶玉,已與寶釵之金鎖無涉。金麒麟乃湘雲自幼所佩,今複出一清虛觀所得麒麟,故雲‘又寫一金麒麟’,是指追加一麟,為金玉生新彩,是為間色之法。”按周先生的探佚,全書接近最後的部分,會寫到寶、湘的遇合,那才是真正的“金玉姻緣”。八十回後不久二寶的婚姻,是強捏而成,雙方都不能幸福,結果是寶玉出家當了和尚,寶釵等于守活寡,抑郁而逝。那個“金玉姻緣”是個假的,寶、湘的離亂後的遇合,才是真的。但是,在第三十一回最後,又有一條批語說:“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于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裏之外。”這一回最後,寫到湘雲和丫頭翠縷論陰陽,忽然發現地上有個金麒麟,拾起來一看,文彩輝煌,比湘雲自己佩的那個還大,原來那就是清虛觀張道士給寶玉的金麒麟,個子大,應該是個雄麒麟,而湘雲那個小的,應該是個雌麒麟。第三十二回開頭寫湘雲把那雄麒麟還給了寶玉。那麽第三十一回回後的批語,就告訴我們這只雄麒麟在後數十回裏,屬于衛若蘭,有一段情節寫的是“射圃”,衛若蘭射圃的時候所佩的,就是這只雄麒麟。顯然,一定有段文字會寫到寶玉手裏的雄麒麟怎麽會到了衛若蘭那裏。可惜這些已經寫好的篇章都迷失了。前面我已經引了不少脂硯齋等人的批語,根據那些批語,能夠獲得不少八十回後的情節信息。但是,在現在所能看到的這些古本裏,從第二十九回到第三十一回,正文裏面都沒有批語,這使得我們的探佚少了很多線索。幸虧在第三十一回前後還能找到這樣的兩條批語,總算給了我們寶貴的啓示。啓示終歸只是啓示,還不能算作答案。究竟第三十一回後半個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是什麽意思,研究者也好,讀者也好,至今衆說紛纭。從這一回回末的批語推測,最簡易的答案是:既然史湘雲佩戴雌的金麒麟,衛若蘭佩戴雄的金麒麟,那麽,就可以說他們倆“因麒麟”而埋伏下了一段姻緣,他們最後白頭偕老。但這樣的推測實際上又很難有更多的依據支撐。批語只說在“射圃”那個場面裏,衛若蘭佩戴了那只雄麒麟,沒有透露更多,也許,他只是一度佩戴了一下,就像尤三姐只是一度擁有鴛鴦劍,并不一定埋伏着一個“白首雙星”的結局。

周汝昌先生的觀點,強調的是假金玉與真金玉的關系,就是說賈寶玉佩戴的通靈寶玉和史湘雲佩戴的金麒麟相對應,是一個真實的“金玉姻緣”。全書結束前,寶湘一度在離亂後遇合,這是很有道理的。但如果把這一真金玉姻緣解釋為“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則又派生出一個問題:如果寶、湘遇合後白頭偕老,那麽,小說豈不成了個喜劇的結局?八十回裏正文中的暗示也好,脂硯齋許多批語的透露也好,都告訴我們最後寶玉要“懸崖撒手”,也就是說神瑛侍者會重回天界的赤瑕宮,而通靈寶玉要“石歸山下”,人間則是個“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大悲劇。既然如此,真金玉姻緣也只能是一時的互相慰藉,不可能構成“白首雙星”。這些邏輯上的矛盾,如何捋得平?于是就有人浮想連翩,說張道士跟賈母的關系不一般。你看那些交代描寫,張道士是賈母丈夫榮國公的替身,兩個人見了面一對話,賈母就淚流滿面,張道士捧出的獻物裏有金麒麟,這個金麒麟“伏白首雙星”:賈母、張道士都是白發老人自不消說,他們年輕時暗戀過,說不定張道士之所以去清虛觀當道士,就是因為不能娶上賈母而造成的。從書裏對賈母的整個形象塑造來看,她年輕時浪漫,老了也還敢于“破陳腐舊套”。第四十四回寫鳳姐生日賈琏亂搞,事情鬧大,一直鬧到她跟前,她當着一屋子人是怎麽說的?讀者們都不會忘記她的話:“什麽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似的,那裏保的住不這麽着。自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麽過的……”有人這樣去理解第三十一回回目後半句,我們也不必厲聲阻止,因為似乎也有一定道理。但是問題在于,如果“白首雙星”指的是張道士和賈母(不是指他們“白頭偕老”,只是說兩位白發人都成了“壽星”,一個金麒麟的出現暗伏了他們過去的一段戀情),那這個回目就應該挪到第二十九回去,第三十一回裏已經完全沒有張道士的事兒了呀?

第三十二回,是關于寶、黛愛情的描寫的一個最高潮,從這回以後,黛玉對寶玉的猜疑,即“不放心”,基本上消除了,當然,對寶釵的防備,那弦兒繃得還是緊的,直到第四十五回以後,這根弦兒才松弛下來。

第三十一回,史湘雲也是忽然一下就來了。這是她第二次到榮國府,當然這個第二次是按小說故事的敘述流程來算的。在第三十二回裏,湘雲見到襲人,襲人舊話重提,說十年前她們就在一起住過。那時候襲人是賈母身邊的丫頭,湘雲來了,住在西暖閣裏,襲人比她大,她就姐姐長姐姐短地哄着襲人給她梳頭洗臉。而且,雖然那時候那麽小(襲人大約七歲,湘雲大約才三四歲),晚上她們倆說悄悄話,湘雲還是跟襲人說過想起來應該害臊的話。大家想想,那該是怎樣的話?顯然,是還不懂事的小姑娘,看見大人有結婚的,就說想當新娘子那類天真稚氣的玩笑話。

跟第二十回一樣,關于湘雲,還是沒有一段文字來明确交代她父母雙亡,以及她究竟由誰撫養。只是在第三十二回裏,通過寶釵和襲人關于針線活的一段話,才讓讀者知道,湘雲雖然生活在有侯爵封號的叔叔家裏,但嬸嬸對她很苛刻,每天要做許多的針線活,活得很累,對于自己的命運,她一點兒做不得主。但這些坎坷都沒有磨滅這個少女天真潇灑樂觀曠達的天性,即便不使用集中交代的方式,通過點滴透露,讀者最終也還是能夠弄清這個可愛的姑娘的前史今況。而這種寫法本身,更說明湘雲是有原型的,對她的刻畫,則近于按照真實存在進行白描,否則很難解釋怎麽會呈現為這樣的一種文本。

誰是告密者·如何看襲人·賈母巧誇釵

周汝昌先生對《紅樓夢》一書的大結構的研究,最後形成了一個總的看法,就是全書的情節發展以九為單位,每九回形成一個大環節,九九推進,共十二個環節,因此全書應該是12×9=108回。這樣的文本結構,跟以九組金陵十二釵構成總計108釵的《情榜》的設計,是配套的。

周先生指出:“自二十八回至此回,為全書之第四‘九’,回回各有奇境,文思意致,精彩缤紛,使人應接不暇。是為《石頭記》前半部中精華之凝聚。”第三十三回異峰突起,寶玉被賈政痛笞,仿佛巨石落水,濺起水柱,再形成激蕩的波環,第三十四回至第三十六回,則波環漸漸平緩,化為圈圈漣漪,最後以寶玉“情悟梨香院”,在情節的“他者化”中,複歸暫時的平靜。我始終主張文本細讀。有人一直批評我是在搞“紅外學”,似乎我的研究,是離開了《紅樓夢》的文本,光去講些《紅樓夢》以外的事情。其實我自始至終堅持從細讀文本出發,正因細讀,才能從“假語存”中,揭秘出“真事隐”,這種揭秘是文本的必要的诠釋與延伸。當然這只是無數種解讀、研究《紅樓夢》的方法中的一種,我從來不以為只有自己的這種研究方法才“正确”。“條條大路通羅馬”,每個人都有天賦的思考權、研究權和話語權,都可以從自己獨特的角度來講述自己欣賞《紅樓夢》的心得,怎麽能将研究方法定為一尊,動辄斥責別人“是對社會文化的混亂”、“擾亂了文學藝術的研究方向”(此二頂吓人的帽子見于《紅樓夢學刊》2005年第6輯中)呢?

那麽,對這四回細讀,我就有三個問題,提出來與諸位“紅迷”朋友讨論。第一個問題:究竟是誰,向忠順王府密告了寶玉與蔣玉菡的親密接觸?第三十三回賈政痛打寶玉,從表面文章上看,是因為寶玉“在外游蕩優娼,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當然,賈環适時的火上澆油,使得賈政的怒火更呈幾何級數暴漲。上世紀後半葉至今,不少論家對這一情節的诠釋,大體而言,是把賈政定性為封建正統的代表人物,寶玉則是反封建的社會新人,賈政痛打寶玉,是封建反封建兩種力量的必然沖突,賈政打寶玉的實質是封建正統對反封建新人的一次鎮壓。這種诠釋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未必完全符合曹雪芹的原意。我在前面講了,這場大風波的真正背景,是兩位王爺在争奪一個戲子,一方是素與榮寧二府沒有來往的忠順王,另一方則是與榮寧二府世代密切交往的北靜王。而他們所争奪的這個戲子,曹雪芹故意命名為蔣玉菡,藝名呢,古本裏“琪官”、“棋官”兩見。周彙本将兩種寫法都保留了,但通過注解,比較傾向于“棋官”是曹雪芹的原筆。因為古代的玉制圍棋子,有雕成菡萏(蓮花)形的,這就與“玉菡”的命名配套。這棋官本來是忠順王豢養的戲子,卻私下裏去親近北靜王,北靜王喜歡他,把一條茜香國女王的血點子似的大紅汗巾賜給了他。他在馮紫英家裏遇見了寶玉,兩人一見如故,寶玉給了他扇墜,他就将那條汗巾換給了寶玉。關于這條汗巾,在第二十八回裏,各古本上有兩種寫法,一種說是茜香國女國王進貢來的,一種只說是茜香國女國王之物,周彙本取後一種,認為更接近曹雪芹原筆原意。也是,一個女國王給中國皇帝的貢品,怎麽會是系在內褲上的腰帶呢?即使她真用那腰帶當貢品,中國皇家也會認為是大不敬,拒絕接受的呀?很可能是中國皇帝征服了那個茜香國,其女王一度被俘,她的汗巾子成為戰利品,皇帝把它跟別的一些東西分賜給衆王爺,北靜王得到了,又賜給棋官,這就比較說得通了。

棋官不僅離開忠順王府,去跟北靜王親近,還到“義忠親王老千歲”那一派的鐵杆人物馮紫英家裏聚會,後來更幹脆躲到東郊他購置的莊院,讓忠順王根本找不到他。那個地方是個什麽地名呢?曹雪芹給取名為紫檀堡。我講過的,這又是使用諧音法和寓意法,來暗示兩個博弈王爺所争奪的“棋子”,從象征意義上說,實際就是“裝在紫檀木匣子裏的玉石刻章”,說得更直白一點就是“權力之印”,雙方所争奪的,就是最高一級的政治權力。我通過文本細讀得出感悟,書裏實際上隐約存在着“日”派和“月”派兩股政治力量,它們之間的明争暗鬥,形成“雙懸日月照乾坤”的詭谲局面,權力鬥争的利劍高懸在榮寧二府頭上。別看兩府裏的日常生活似乎仍如一條富貴河在溫柔地流淌,那利劍可是随時可能墜落下來,致他們于死命。兩府裏政治上比較清醒的實際上僅賈政一人。秦可卿喪事裏賈珍執意要用“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預訂過的,出自潢海鐵網山的樯木來制作棺材,只有賈政一人勸阻:“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撿上一等杉木也就是了。”賈政當時深知皇帝盡管允許寧國府收養“義忠親王老千歲”女兒一事體面了結,這皇恩無比浩蕩,但你寧國府又何必如此招搖?但賈珍哪裏聽得進這樣的話?到頭來還是非讓秦可卿睡進那樯木制作的棺材裏。正因為賈政有比較強的政治敏銳性,當忠順王府派來長史官與他交涉時,他才會那樣驚詫,那樣震怒,才會說出寶玉“明日”會“弑父弑君”的話來。

寶玉對結交棋官一事,開始是抵賴,但忠順王府的長史官說出了這樣的話:“現有據有證,何必還賴……既說此人不知為何如人,那紅汗巾子怎麽到了公子腰裏?”有的讀者不去細想,會以為當時寶玉腰系那條紅汗巾,其實第二十八回裏交代得清清楚楚,那汗巾第二天就被襲人擲到一個空箱子裏了,寶玉怎會還系着它?何況那是系內褲的,穿上外面大衣服,也看不出來。所以書裏下面的行文才會是:寶玉聽了這話,不覺轟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想:“這事他如何得知!他既然連這樣機密事都知道了,大約別的也瞞他不過,不如打發他去了,免的再說出別的話來。”寶玉是頭一回迎頭撞到現實政治,政治的猙獰——無孔不入,無所不掌控——令他那樣一個從不關心政治的邊緣人大驚失色,立即感覺到個體生命在政治威嚴前的渺小脆弱。他招供了,當然,只是“供小護大”,供出了棋官的東郊隐匿地,而沒有讓對方再逼問出馮紫英父子去潢海鐵網山打圍之類的事。

那麽,忠順王府是如何知悉在馮紫英家寶玉、棋官互換汗巾的呢?誰告的密?二十八回所描寫的那個聚會,在場有名有姓的僅僅五個人:主人馮紫英,主客寶玉,陪客薛蟠,助興的一男一女,男是優伶棋官,女是娼妓雲兒。其中值得懷疑的,只有蟠、雲二位。但第三十四回,曹雪芹花了很大的力氣,來為薛蟠辯誣(當然,即使是薛蟠道出,也不屬于政治告密,而只能算無意洩密),回目就叫“錯裏錯以錯勸哥哥”嘛。那麽,是雲兒告密?這個在《紅樓夢》前八十回出現的唯一的妓女,确實厲害,棋官不知道寶玉身邊最貼近的大丫頭叫襲人,她卻“門兒清”。但對馮紫英那樣一位富有政治警覺性的人物而言——在那個場合他仍然沒有講出所謂“大不幸之中又大幸”是怎麽一回事——他既然叫了雲兒來,就意味着他信得過這位風塵女子,他家的仆人,應該也都是被他精心挑選、考驗過的。那麽,還有什麽人是可疑的呢?細心的讀者翻回第二十八回,就會發現還有這樣的交代:寶玉去了馮家,“只見那薛蟠早已在那裏久候,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厮……馮紫英先命唱曲兒的小厮過來讓酒……”諸位“紅迷”朋友作何判斷呢?也許,那根本就不是告密,而是某個佯裝唱曲小厮的特務向忠順王的彙報?

不管各位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麽,我想不少“紅迷”朋友會同意我的這個結論:曹雪芹通過忠順王府長史官的這種表現,把那個時代主流政治的猙獰面,給點出來了。

第二個問題是:如何看待第三十四回,襲人被召見後在王夫人跟前說那番話的行為?

這幾回裏,二玉愛情的透明度與穩定性達到了一個新水平,特別點出了他們的愛情有着共同的反仕途經濟的思想基礎。特別是寶玉贈舊帕、黛玉題詩帕上,以及寶玉夢中喊出“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麽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等情節都反映出二玉的愛情關系不可能再逆轉。但寶釵對寶玉的愛意,在探望被笞撻的寶玉時充分地流露了出來,使得寶玉、寶釵、黛玉的三角關系變得更加微妙。就在這種情勢下,襲人被王夫人召見,說了那麽一篇話,其中最要害的是:“如今二爺也大了,裏頭姑娘們多,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姊妹……由不得叫人懸心……”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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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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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千歡難以想象月雲柔居然是這麽的惡毒殘忍!
絕望,心痛,恥辱,憤怒糾纏在心底。
這讓月千歡……[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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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兒?你為什麽突然脫衣服!”
“為了睡覺。”
“為什麽摟着我!?”
“為了睡覺。”
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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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校園修仙狂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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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丁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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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好:專治各種不服。
“我是東寧丁毅,我喜歡以德服人,你千萬不要逼我,因為我狂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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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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