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七回,莫讀《紅樓夢》 (7)
能容忍。研究《紅樓夢》當然不能全搞成猜謎,但這十首詩明明是燈謎,你也不讓猜,就很奇怪了,難道是認為曹雪芹揮筆寫下了這麽一大片廢話嗎?
看《梅花觀懷古》:“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拾畫婵娟。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這首詩的謎底是團扇。說的是寶琴自己的命運。她雖然許配給了梅翰林,但最後的歸宿卻是嫁給了柳湘蓮。而如此奇詭的遭際,與一位丫頭有關,時間呢,是在一年以後。
第五十一回下半回把筆觸移到怡紅院,引入第五十二回的故事,再次濃墨重彩寫晴雯。
不要忽略過場戲
全書一百零八回,那麽,五十四回恰好是一半。寫到這裏,賈氏的盛時光景達于頂點。第十三回秦可卿給鳳姐托夢時說:“萬不可忘了那盛宴必散的俗語。”最後又念了一句偈語:“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這都體現着曹雪芹的總體構思,高鹗的續書恰恰是在這最關鍵的地方,違背了曹雪芹的原意。我在前面用了不少篇幅,分析出書裏故事的時間背景:從第十八回以後一直到第五十四回,都是寫的乾隆元年的事情,“一春已去”;從第五十五回到第六十九回,則是乾隆二年的事情;“二春去後”,從第七十回往後進入“三春”;估計在八十五回左右,就會寫到“三春去後”群芳流散的大悲劇。
五十一回後半部分到五十二回,又重點寫晴雯。如果說前面第三十一回“晴雯撕扇”主要是突出晴雯“由着自己性子生活”的人格特點,那麽,五十二回裏“晴雯補裘”,則展示了她人格中的另一面,那就是在維護自己的人格尊嚴的前提下,又有急人所難、勇于承擔的高貴品質。她為寶玉病補雀金裘,并不是一個女奴在效忠自己的奴隸主,她和寶玉之間有一種淳樸自然、平等互賞的友情關系,這在第八回第一次描寫到她時,已經定下了基調:寶玉從梨香院醉酒而歸,她埋怨寶玉哄她研了那麽些墨卻等了一日,又爬高上梯貼鬥方弄得兩手冰涼,寶玉聽了忙給她渥手。第五十二回她掙紮着為寶玉補裘,是為知心互賞的朋友“兩肋插刀”的義氣俠行。
有意思的是,曹雪芹寫晴雯,又是把她人格中的光輝面和混沌面糅合在一起來寫的,這是最難的寫法,而他竟寫得那樣的自然,那樣的天衣無縫。聽到墜兒有小竊的行為,她如一塊爆炭,立刻發作,大施酷刑,不等襲人歸來,甚至也不待征求寶玉意見,便自作主張将墜兒立馬攆逐。晴雯嘴裏時常喊出攆這個出去攆那個出去的話頭,可她竟全然沒有自我保護的憂患意識,懵懂地以為自己既然是賈母喜歡的,到寶玉身邊又甚得寶玉欣賞,是絕無被攆逐的可能的。她不但常常以攆逐別人為口頭禪,自己賭起氣來,也常毫無所謂地讓寶玉攆她。命運就是那麽詭谲,到第七十四回以後,被盛怒的王夫人率先攆逐的,反而是她,寶玉也無法挽救。
墜兒這個角色,值得讀者關注。不要簡單地把她當做一個小偷看待。曹雪芹把這個角色設計成小紅的密友。小紅是大觀園裏難得的清醒者。墜兒應該深受小紅影響,朦胧地意識到像她們那樣的丫頭,前途非常暗淡,一般來說,無非是三五年後,“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第二十回李嬷嬷語),因此,應該為自己早作打算。小紅的辦法是先攀高枝,然後再安全撤離,自主選擇了賈芸為夫。墜兒呢,大家想想,她偷平兒那蝦須镯自己戴?可能嗎?立刻拿去變賣?她那樣的小丫頭的月錢數目上下都是清楚的,在園子裏錢財都是由大丫頭給她們保管的,她馬上變賣了豈不等于自我暴露?何況也未必有通往外界變賣的渠道。那麽可想而知,墜兒偷下蝦須镯,顯然是打算密藏到該被“拉出去配小子”的關口,那時候她有這樣一件值錢的珠寶,也就有了選擇“小子”的本錢,總不至于被胡亂地配給醜陋酗酒的糟糕小厮。墜兒這個角色的塑造,我認為曹雪芹是有深意存焉。
在平兒悄悄向麝月透露墜兒的偷竊行為時,還提到寶玉身邊還曾有個小丫頭叫良兒,良兒偷玉敗露被攆逐。我認為曹雪芹寫出這個良兒,也并非是以廢話贅文抻長篇幅,這又是一個伏筆,跟八十回後鳳姐“掃雪拾玉”的情節相關聯。
第五十三回和第五十四回裏,又有關于賈珍的不少描寫。賈珍接受莊頭烏敬孝的田租銀子和大量物品,那一情節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後被無數論家引用評述,以說明《紅樓夢》裏寫到了地主階級對農民階級的殘酷剝削,特別是賈珍對烏敬孝說:“不和你們要,找誰去!”充分暴露出了剝削者兇惡的嘴臉。這樣的分析評述我是認同的,以階級鬥争的視角解讀《紅樓夢》,是非常重要的一種研究方法,但曹雪芹在那個時代寫這樣一部書,他自己還不具備以階級鬥争的思維來寫作的可能。他生活在十八世紀中期對外封閉的中國,馬克思和恩格斯創立階級鬥争的學說是在十九世紀的歐洲。因此,我們可以說,因為曹雪芹的《紅樓夢》基本上是寫實的,作者忠于生活,他如實寫出了這樣一些那個社會的階級對立的情況,無形中為我們提供了用階級鬥争視角分析作品的可能。這是他寫實主義的勝利,但終究還不能說曹雪芹就是刻意要寫階級鬥争。
我的看法是,曹雪芹寫賈珍,他是全方位地來刻畫一個貴族家族族長的形象。賈珍這個人物他沒有像寫趙姨娘那樣來寫。趙姨娘被寫得一壞到底,比較平面化;賈珍他希望讀者作面面觀,寫得相當圓活。第五十三回寫接受烏莊頭繳租時,針對烏莊頭對皇家和賈府關系的幼稚想象,賈珍說了句歇後語:“黃柏木作磬槌子——外頭體面裏頭苦。”這是那個時代周旋在各派政治力量和家族各個利益集團之間的一個族長的發自內心的喟嘆。接下去,寫賈珍“負暄發放”——負暄就是曬太陽。“賈珍看着收拾完備供器,趿着鞋,披着猞猁狲大裘,命人在廳柱下石矶上太陽中鋪了一個大狼皮褥子負暄,閑看各子弟們來領取年物。”這種年終發放年物的活動,對于大家族中的貧窘者來說是一項重要的福利,也是身為族長必須履行的一項凝聚宗族的重要工作。曹雪芹寫得非常細致,也很生動。賈芹也跑來領取這項福利,被賈珍斥退。因為按宗族的“游戲規則”,這些東西是發放給那些大家族裏沒有謀到差事、無進益的小叔叔小兄弟們的,賈芹已經獲得管理家廟的肥差,在家廟裏作威作福,賈珍掌握情況,因此将他罵一頓攆走。在第五十三回後半部分和第五十四回裏,有關賈珍的筆墨也不算少。他在榮國府宴席上的表現,可圈可點:一方面他具備為那樣一個家族披上溫情脈脈面紗的能力,敬完了長輩的酒,他還故意來一句:“妹妹們怎麽樣呢?”另一方面他也是耐着性子敷衍,所以當賈母終于讓他和賈琏“忙去罷”以後,大松一口氣,哥倆一起去追歡買笑,不在話下。賈氏祭宗祠的場面,曹雪芹偏通過薛寶琴的眼光寫出。這一筆歷代都有評家質疑:寶琴是外姓人,怎麽那個骨節眼上跑到賈氏宗祠裏去了?難以解釋。我覺得這跟前面寫她一人獨作十首燈謎詩一樣,曹雪芹是刻意把她作為一個賈氏家族盛極而衰的旁觀者來設計的,當然,最後她自己也被牽連,但在這之前,她有足夠的時間來冷眼掂掇。
第五十四回裏賈母破陳腐舊套,提到曹寅編寫的一出戲《續琵琶》,意義重大,更無可置疑地表明《紅樓夢》具有家族史的因素,而且賈母的原型就是蘇州織造李煦的那個嫁給了曹寅的妹妹。我在前面講座有所分析,這裏從略。這幾回裏關于鳳姐的描寫,周汝昌先生指出,是接續上幾回寫她為了照顧寶玉和衆小姐等,不怕麻煩,在大觀園裏單設廚房,以及體恤邢岫煙的貧窘,主動關懷救濟,一路寫到她對襲人回家探母的細致安排,都是在刻畫她人格的另一面,就是她具有為他人提供方便、營造幸福的熱心腸。曹雪芹寫鳳姐和寫賈珍一樣,都着力刻畫出複雜的生命現象,把人性寫得非常詭谲,完全跳出了寫“好人”或“壞人”的窠臼。
讀這幾回,和讀別的回一樣,千萬不要忽略一些“過場戲”。什麽是“過場戲”?一般來說,在回目所強調的主要情節以外的那些場面,都可以算是“過場戲”。在第三十七回裏,有一段“過場戲”,寫怡紅院的丫頭們在一起閑聊,話頭是從給小姐、太太、老太太們送東西引起的,其中話最多的是秋紋。秋紋這個角色常被一些讀者忽略不計,其實曹雪芹對秋紋的刻畫也是很值得玩味的。為過去通行本《增評補圖石頭記》作評的大某山民感嘆道:“一人有一人身份。秋紋諸事,每覺器小。”“器小”還不能等同于“小器”。第三十七回寫到秋紋因為得到賈母、王夫人的一點賞賜沾沾自喜,晴雯等告訴她王夫人賞她的衣裳其實是賞別人剩下的,她随口說,“哪怕給這屋裏的狗剩下的,我只領太太的恩典”,結果逗得衆人都笑道“可不是給了那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了”。襲人生了氣,她才明白真相,卻又主動去跟襲人道歉,這就是她“器小”的具體表現。“器小”就是眼光短淺,卑微庸俗,茍且偷安。到了第五十四回,曹雪芹真是忙中偷閑,在兩個火暴的熱鬧場面之間,忽然嵌入一段寶玉回園沒進屋又出園,中途忽然撩衣小解的“過場戲”。在這個段落裏,又集中刻畫了秋紋的形象,把她那仗着是寶玉房裏的丫頭,而寶玉又是賈母的寵孫,就在雜使婆子和小丫頭們面前威風凜凜的嘴臉,凸現出來。但她其實是根本不入賈母眼的。這一回開頭就寫到,賈母不見襲人,嗔怪說:“他如今也有些拿大,單支使小女孩們出來。”賈母哪裏知道她秋紋是何許人?只把她視為不中用的“小女孩兒”。秋紋自己也知道她在正經主子跟前微不足道,第三十七回她自己說過:“你們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說話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這是個十足的欺軟怕硬、仗勢擺譜的角色,當然,她亦無大惡,并且總是知難息事、抱慚而退。在第五十五回裏,曹雪芹将繼續通過細節完成對這樣一個生命的刻畫。
“零碎雜角”、“無意随手”皆見功力
“探春理家”的故事是《紅樓夢》讀者所熟悉的。曹雪芹采取了一種客觀的、多視角的冷靜寫法。鳳姐病休,李纨、探春奉王夫人之命理家,後來又特請寶釵協助。“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覺比鳳姐當權時更謹慎了些,因此裏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說:‘剛剛的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山太歲,越性連夜裏偷着吃酒頑的工夫都沒了。’”這樣的敘述句子是難能可貴的。上一段我分析第五十四回時,特別講到秋紋。這一回又有秋紋出現。她大搖大擺來到議事廳前,外面的執事媳婦們告訴她裏面擺飯,等撤下飯桌子來再去回話(那時候北方貴族家庭也往往是在炕上或矮板榻上放個小炕桌吃飯,吃完要把那小炕桌撤下)。秋紋滿不在乎,笑道:“我比不得你們,我那裏等得。”說着就往裏闖。平兒站起來及時叫住她,她還意态悠然,問平兒:“你又在這裏充什麽外圍的防護?”還一回身坐到平兒的坐褥上,完全是一副恃寵無畏的姿态(可惜所恃的只是主人寶玉的寵,本身是毫無仗恃的)。及至平兒把情況向她說明,得知即使是寶玉,探春現在也敢駁回,而且越是寶玉這樣被老太太、太太寵着的,越要拿來駁兩件,以鎮壓住衆人的口聲,便伸舌笑道:“幸而平姐姐在這裏,沒的燥一鼻子灰,我趁早知會他們去。”說着便起身走了。曹雪芹真是細針密縫,精刺巧繡,在展示探春理家的故事,刻畫探春、李纨、寶釵、趙姨娘、吳新登家的、平兒等構成“大戲”的主角時,還不忘得便就入地再描補一下“每覺器小”的秋紋這樣一個“零碎雜角”。這是了不起的藝術功力。
在第五十三回裏寫到賈母在花廳上(這個花廳在黛玉初進榮國府的時候還沒有,是在第四十四回鳳姐生日宴之前才新蓋起的)大擺家宴,極盡奢華之能事,對所使用的物件有細致的描寫,根據程乙本印行的通行本,全删去了其中關于“慧紋”的一段文字,這是很不應該的。這段文字其實是很重要的。它介紹在各種物件裏,有一種纓珞最名貴,是姑蘇女子慧娘的作品,她刺繡出的作品“皆從雅本來,非一味濃豔匠工可比”,而且全然出自興趣,并非為市賣而作;因為她的繡品實在太好了,所以已不能叫做“慧繡”而要稱為“慧紋”。這段文字可以看做是曹雪芹的美學宣言,他的文字也真有“慧紋”的韻致。第五十六回回目後半部分對寶釵的形容,1957年人文社通行本作“賢寶釵”,1982年紅學所校注本作“時寶釵”,我過去覺得應該是“時寶釵”,周彙本根據三種古本作“識寶釵”,現在我認識到周彙本所擇是符合曹雪芹原筆原意的。戚序本在這一回回後保留着一條脂批,說得很清楚:“探春看得遠,拿得定,說得出,辦得來,是有才幹者,故贈以‘敏’字。寶釵認的真,用的當,責的專,待的厚,是善知人者,故贈以‘識’字。‘敏’與‘識’合,何事不濟?”第五十五回最後寫鳳姐、平兒密議家事,值得讀者特別注意。鳳姐聽了平兒對探春理家情況的彙報,先是贊“好好,好個三姑娘”,然後說到她庶出的弱點,最後說“将來不知那個沒造化的挑庶正誤了事呢!也不知那個有造化的不挑庶正得了去”,暗示探春後來的婚事與庶正無關。平兒提起:“将來還有三四位姑娘,兩三個小爺,一位老祖宗,這幾件大事未完呢。”三四位姑娘,按說指的應該都是賈姓的:迎春、探春、惜春、巧姐;兩三個小爺指的是寶玉、賈環、賈蘭。鳳姐就說:“寶玉和林姑娘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的錢,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來。”她這樣說,是把二玉的婚事當做同一樁事,可見賈母在二玉婚事上的态度,并沒有因詢問寶琴年庚和家庭景況而動搖,鳳姐心裏是清楚的。說到迎春,鳳姐的話很怪:“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後來又說:“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這屋裏的人。”似乎迎春的婚事,榮國府根本用不着花錢。可是她又接着說:“四姑娘小呢,蘭小子更小,環兒更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只等有熱竈火坑讓他鑽去吧!”四姑娘是寧國府的,按說不應該算進來,也更應該說“亦且不是這屋裏的人”。可是鳳姐說到惜春時毫不見外,在計算花費時把她算進“剩下兩三個”裏頭,說“滿破着每人得花上一萬銀子”,“環哥娶親有限,花上三千銀子,不拘那裏省一抿子也就夠了”。這真讓人納悶,書裏不是設定榮國府賈母的大兒子是賈赦嗎?賈赦的女兒迎春,是大房的女兒,計算榮國府嫁女的花費,頭一個就應該算到她呀,怎麽竟将她排除在外呢?惜春的出嫁,按說應該由寧國府出錢呀,她哥嫂應該管呀,怎麽會由榮國府來為她花一萬銀子呢?這個地方,就逗漏出來,《紅樓夢》在将“真事”隐到“假語”中保存時,對真實生活中的人物關系,有所忌諱,有所規避,因此有所挪移,有所合并。賈政的原型,應該是曹頫。曹頫是成年後才過繼給曹寅遺孀李氏的,書裏所寫的榮國府,中軸線主建築群由賈政王夫人居住,是按生活中曹頫過繼後擔任江寧織造的那種狀況寫的(不過地點移到了北京)。書裏的賈赦的原型是曹頫的親哥哥,他并沒有一起過繼到李氏跟前,小說只是為了敘述上的方便,就把他設定為賈母的大兒子,但在鋪排故事時,又按照生活裏各自真實的生活空間來安排人物居所,于是才形成了現在我們所看到的文本現象。迎春的原型既然是曹頫哥哥的女兒,那當然屬于另門別屋的一位姑娘,她的婚事,曹頫家當然用不着花錢。第五十六回,正面寫到江南甄家。甄家那時還很興旺,奉旨進京,甄夫人帶了三姑娘随行。賈母自己說出,甄家的大姑娘和二姑娘都在京城,應該是嫁了貴婿,二姑娘跟賈府來往更加密切,因此,賈母應該是知道這幾姐妹是有個寶貝弟弟的。在見到薛寶琴後,想起寶琴來自南京,又聯想到南京有“老親”甄家,并且粗知甄家也有位公子,起了為甄家公子做媒,讓寶琴成為甄、賈兩家世代情誼的新紐帶的念頭,也是合情合理的。而最能揣摩賈母心理的鳳姐,也就動了這個心眼。薛姨媽以為賈母是要把寶琴配給寶玉——第五十七回她還這麽說——她也只能是那樣的見識,并且“心中固也遂意”。倘若寶琴沒有跟梅翰林之子定親,那麽,寶釵雖然不能嫁寶玉,寶琴嫁寶玉也不錯。因為寶琴父親已辭世,母親又病危,她等于就是薛蝌、寶琴兩兄妹的監護人,寶琴嫁寶玉的好處,她能安享。但賈母偏沒明說用意,這也是曹雪芹使用的“煙雲模糊法”。這是我現在對第五十回裏那段情節的诠釋,提出來請“紅迷”朋友們一起讨論。第五十七回的內容很豐富,其中還有邢岫煙許配薛蝌,以及湘、黛不識當票等情節,但它着力來寫的,應該是紫鵑這個角色。這一回無妨叫做“紫鵑正傳”,最生動的一筆是當薛姨媽順嘴說到不如把黛玉說給寶玉時,本不在近處的紫鵑聽到後跑過去對薛姨媽說:“姨太太既有這個主意,為什麽不和老太太說去?”把紫鵑作為黛玉的知心朋友,滿心希望黛玉幸福的那一份急切,表現得力透紙背。不過,這個地方我有一點跟周先生不同的看法。古本裏,有六本對紫鵑那句話的後半句的寫法是“為什麽不和太太說去”,只有兩本是“為什麽不和老太太說去”,周先生取“老太太”的寫法而不取“太太”的寫法,固然有一定道理,因為薛姨媽是從賈母的話茬兒說及這話的。但是,我覺得紫鵑對賈母和王夫人對黛玉的不同态度(前者明朗後者暧昧)還是心中有數的。而且,根據那種家庭的“游戲規則”,寶玉的婚事,應該是賈政王夫人來決定,再請示賈母。賈母當然有否決權,但王夫人不主動提出,賈母也難越俎代庖。薛姨媽作為一個外姓親戚,沒有到賈母面前議論寶玉親事的資格(這和薛蝌的婚事不一樣,薛蝌沒了父親,母親已不省人事,她就是薛蝌的監護人,而所想娶的是邢夫人的侄女兒,當然就可以通過鳳姐去向賈母求得幫助),所以,紫鵑才跑過去跟薛姨媽說:“為什麽不和太太說去?”因為只有薛姨媽跟王夫人說,王夫人再跟賈母說,才合乎程序。紫鵑是将了薛姨媽一軍,在她想來,似乎這也未必不是一個能讓寶玉和黛玉“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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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那“忙中偷閑”、無意随手地在“大戲”中穿插“小戲”的手法,在這幾回裏運用得格外娴熟。第五十七回,他非常自然地穿插進一段關于雪雁的故事:趙姨娘兄弟趙國基死了,和王夫人告了假,出去給她兄弟伴宿去坐夜,見雪雁去王夫人處取人參,就招手叫她。雪雁事後跟紫鵑說,原來第二天要送殡,跟趙姨娘的小丫頭小吉祥兒沒衣裳,要借她的月白緞子襖兒。“我想他們一般也有兩件子的,往髒地方去,恐怕弄髒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別人的。借我的弄髒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什麽好處到咱們跟前?所以我說了,我的衣裳、簪環都是姑娘叫紫鵑姐姐收着呢,如今先得去告訴他,還得回姑娘呢!姑娘又病着,竟廢了大事,誤了你老出門,不如再轉借罷。”這就又把一個前面只出現個名字的模糊人物,一下子對焦特寫,在讀者面前鮮活起來。
刺繡複雜的人生圖像
這四回書把筆觸引向榮國府的底層。所謂《紅樓夢》就是一部愛情悲劇的說法,之所以不正确,就是把曹雪芹如此苦心經營的篇章筆墨全給忽略不計了。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從第四十二回以後,寶、黛的愛情随着黛、釵的和解,已經不再有心理上的沖突,後來的矛盾沖突,比如紫鵑試忙玉,全是誤會,并不是“金玉姻緣”陰影造成的“三角沖撞”。曹雪芹從五十四回以後,更擺脫了寶、黛、釵糾葛為情節主線的寫法,放開手把更多層次的生命存在呈現在讀者眼前,顯示出他刺繡複雜人生圖像、揭示人性深處奧秘的超常才能。第五十八回寫到因朝廷裏薨了老太妃,賈母、王夫人等全得去參與朝廷裏的喪事,因皇家規定貴族家庭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元春當然也無法再省親,就把賈薔主管的梨香院的小女孩們組成的戲班子解散了,宣布願意由其父母領回的可以離開,願意留下的則分配到各處當使喚丫頭。那麽,請回憶一下下面這些女孩子們演戲時的行當以及她們分派給誰使喚:文官、芳官、蕊官、藕官、葵官、艾官、茄官。
這是八個願意留下的。這十二個女孩子可以統稱為“紅樓十二官”,我在試拟的《情榜》中把她們列為一組,構成“金陵十二釵四副冊”。那麽,除了這八個,那四個離去的是誰呢?這一回裏沒有明确交代,但是我們可以根據前面所寫的來推測。一個當然是齡官。齡官與賈薔互戀,可想而知,她最後一定是到賈薔身邊了,八十回後他們會再出場。還有兩個應該是唱小生的寶官和唱正旦的玉官。第三十回,寫到她們兩個在怡紅院裏,跟丫頭們堵上水溝,把一些水禽放在積水裏玩耍;第三十六回寶玉去梨香院,齡官不願理他,接待他的就是寶官和玉官。第四個是誰呢?看到下面,就會知道是官,不過她的離去是離開人世,不幸夭亡,藕官思念她,清明為她燒紙,惹出一場風波。第五十八回曹雪芹着意刻畫的是芳官。他在前面已經刻畫了那麽多的青春女性,按說各種不同的性格都已寫到,再寫新的角色,使其從那些女兒中活跳而出,真是難矣哉,但他偏能知難而進,再添新角。芳官的任性,跟晴雯很相近,要把對她的性格刻畫跟晴雯區別開來,真是難上加難。但曹雪芹以一系列細節,寫出芳官任性中又透着幼稚,跟晴雯任性中透着潑辣,別有異趣,加以對其肖像和肢體衣着特點的勾畫,馬上讓讀者感到這是兩個并不雷同的藝術形象。
這回書裏一些似乎是随便那麽一寫的文字,比如交代賈母等參與朝中大祭的“下處”(休息場所),實際上傳遞着非常重要的信息,可以使我們進一步認識到《紅樓夢》一書的家族史內涵。而且連朝廷薨逝的老太妃也是有原型的,并且與北靜王的原型又有關聯。
第五十九回,我覺得讀者無妨站在趙姨娘和衆婆子的立場,替她們想一想。那是貴族府第中壓抑已久的“蠢婦”階層的一次大發洩。這些“蠢婦”年輕時,最好的前途也無非是像趙姨娘那樣,被男主子納為姨娘。但趙姨娘即使為賈政生下一對兒女,也依然無法擺脫身為奴才的階層性質,探春根本不認她為母。她對探春說了句趙國基是“你舅舅”,探春竟氣得臉白氣噎,哭問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都點檢,那裏又跑出一個舅舅來了?”她是只認王夫人為母,以王夫人為坐标,認王夫人的兄弟王子騰為親舅舅。我們替趙姨娘想想,這是多麽窩心的話!賈環雖然被趙姨娘把在手裏,大體上跟她想法相通,但一點兒“戰鬥力”也沒有,絲毫不能為其生母掙臉争氣,趙姨娘只好自己出馬。曹雪芹寫得非常真實,也很有趣。院子裏的衆婆子,都把趙姨娘視為自己這個階層裏“上了層樓”的角色,寄希望于她,只盼她趁賈母、王夫人不在家,鳳姐又病休,找到似乎是丫頭群裏“軟肋”的芳官做突破口,撕破臉大鬧一場,起碼能獲得些阿Q式的“精神勝利”。誰曾想,趙姨娘出師不利,醜态可掬,铩羽而返,大觀園仍是“二主子”、“副小姐”(即衆體面丫頭們)的歡樂世界!
讀《紅樓夢》,要弄懂一點,就是青春女性一旦成為頭層主子屋裏的一、二、三等丫頭,那麽生活質量就相當不錯,吃的、住的、用的都遠比府裏一般仆傭好許多,每月還有月錢。因此府裏有女兒的仆傭都盼着把自己的女兒設法送到那樣的位置上,而那些女孩一旦得了那樣的地位,也很少有願意離開的,特別是害怕被攆出去。因為一旦被攆,不僅所有既得利益悉數喪失,還等于在臉上刻了恥辱印,可能就被草率地發賣掉,前途無比暗淡。但這只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當丫頭是吃青春飯,一旦大了些,就要由府裏進行再分配,特別是家生家養的奴仆的女兒,她們面臨的就是“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那哪裏是什麽正常的婚配,說得殘酷點,就是奴隸主讓奴隸配種,為他們再繁殖些小奴隸。比如府裏女兒出嫁,就會撥出幾窩這樣的家養奴隸,跟到婆家去作為陪嫁,像周瑞夫婦,就是王夫人嫁到賈家來的陪房。因此,像小紅那樣的丫頭,有了清醒的頭腦,就會早作打算,以免臨時被動。因此,寶玉就跟他屋裏的丫頭說,一旦她們大了,他就把她們“放出去”。這“放出去”跟“攆出去”可是完全相反的待遇——“放出去”是讓她們“自便”,就是不再由府裏主管部門實行強制性的“配小子”,而允許其父母将其領回,像良家女子一樣,自行擇偶,雖然仍免不了父母包辦,總比連父母也做不得主,“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強太多了。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又有了第五十九回和第六十回的故事,而且又出現了一個被重筆描繪的角色:柳五兒。
第六十回寫到的四樣物品,是非常有意思的道具。誰能想到,曹雪芹把他筆下的那些美女寫得那麽迷人,可是,他卻又非常寫實地告訴讀者,春天到了,這些美女會生杏癍癬。她們當然不使用廉價且會有副作用的銀硝,而是配制一種高級的薔薇硝來使用,這薔薇硝到了丫頭們手裏,就又成了表達友情的饋贈品。蕊官托春燕帶去贈給芳官,而芳官得到時,不巧賈環正來怡紅院,就問她讨要,芳官不想給他新得的,去找舊用的發現已無積存,就拿了包茉莉粉去敷衍賈環。其實這茉莉粉也是上好的化妝品,過去認為可以消除面部粉刺,但這樣一種“調包”行為,令趙姨娘覺得大受歧視侮辱,在衆婆子鼓動下,去怡紅院找芳官“算賬”。沒想到這群小戲子竟富有團隊精神,藕官、蕊官、葵官、齊來聲援芳官,倒弄得趙姨娘進退失據。而玫瑰露,是很早就出現過的。第三十四回,寶玉大承笞撻之後,王夫人就給了他一瓶木樨清露、一瓶玫瑰清露,都是貼着鵝黃簽子的,進貢給皇帝的東西。進貢給皇帝的東西怎麽會到了賈家?請看書裏對茯苓霜的交代:粵東官兒要拜見賈家主人,這樣的府第也不是那麽好進的,他帶來三簍茯苓霜,兩簍是進獻賈家主人的禮品,那一簍呢,則送給值班傳事的,由他們去分享。這是中國社交文化的慣例,直到今天也并未改變。由此可知,皇商替宮裏采買的物品也好,內務府供給皇家的用品也好,地方、外邦送給皇帝的貢品也好,總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是由過手的皇商、官員乃至太監、豪奴等留下享用的,而提供那些物品的有關人士,也就不待他們提出,就會主動分出那個份額來,直接奉獻給這些“當班者”。第七回薛姨媽讓周瑞家的分送小姐們的宮花,也屬于那類的截留物。曹雪芹一支筆好厲害,把中國傳統社交文化中的這種難以改變的習俗,寫得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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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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