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七十回非常重要,又是一個關鍵的轉捩點
十五回鳳姐一番話透露,賈母、王夫人每月是二十兩銀子,李纨待遇特殊,也是二十兩(含賈蘭的),鳳姐是五兩,寶玉以及黛玉、迎、探、惜等是二兩。第三十六回透露出金钏那樣的一號大丫頭的月銀是一兩,晴雯那類的大丫頭則是一吊錢,小丫頭們則是五百錢。又寫到王夫人問鳳姐趙姨娘、周姨娘月錢是幾兩,鳳姐回答是每人二兩,趙姨娘又替賈環收二兩,另外四串錢,王夫人說恍惚聽見有人抱怨,說短了一吊錢,鳳姐就解釋,那是外頭賬房商議定下的,姨娘們每位丫頭分例減半,所以加起來短了一吊。對于趙姨娘的抱怨,鳳姐在離開王夫人屋子後,來到廊檐上,把袖子挽了幾挽,着那角門的門檻子,恨恨地說了好些話。
書裏多次出現“官中”這個詞語,府裏人把總賬房的錢視為“官中”(或“公中”)的錢,那是不能随便挪用,更不能貪污的。第三十五回寫寶玉挨打後養傷,王夫人問他想吃什麽,他說想吃元妃省親時做過的那種小荷葉兒、小蓮蓬湯,賈母便一疊連聲地叫做去,鳳姐就吩咐廚房裏立刻拿幾只雞,另外再添了東西,做出十來碗來。王夫人問要這些做什麽,她就說不如借勢兒弄些大家吃,連她也“上個俊”(意思是嘗個新鮮),賈母聽了就笑道:“猴兒,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錢你作人。”大家笑了,鳳姐忙說:“這不相幹,這個小東道我還孝敬得起。”這就說明,那個時代,那樣的貴族府第,在經濟管理上也有一套嚴格的“游戲規則”,也有“官中”和“私房”的明确界限。第七十二回賈琏向鴛鴦詢問油凍的佛手的下落,也說明“官中”對每樣古董都有賬目和檔案,一旦有檔無物,就會盤查到底。
但是,書裏有一條貫穿始終的情節線索,就是鳳姐每回從“官中”一打趸領來月例銀子後,并不馬上往下發放,而是拿到社會上去放貸取利,總要等到把前次的本利收回,才往下發放,也許對老太太、太太她還能大體按時,其他人的月例就都被她緩發。她這樣做,開頭連賈琏都瞞着,只有給她去具體操作的旺兒夫婦和心腹平兒知道。
第十六回寫賈琏從江南參與料理林如海喪事回來,鳳姐正在裏屋給賈琏接風,忽聽外間有人說話,鳳姐就問是誰,平兒就進屋說是薛姨媽打發香菱來問她一句話。後來賈琏被賈政叫走,鳳姐問平兒薛姨媽巴巴地打發香菱來作什麽,平兒才如實相告:“那裏來的香菱,是我借他暫撒了個謊。奶奶說說,旺兒嫂子越發連個承算也沒了……奶奶那利錢銀子,遲不送來,早不送來,這會子二爺在家,他且送這個來了……”曹雪芹不是刻板地向讀者交代鳳姐用月例銀子放貸取利的行為,而是在非常生活化的精彩細節裏,一石數鳥地傳遞信息。這樣的描寫,不僅交代了鳳姐放貸取利的行為,也把幾個人物之間的關系勾勒出來,同時也就刻畫出各人的性格。
第三十九回的主要內容是寫劉姥姥二進榮國府,但曹雪芹非常自然地插進一段,寫襲人問平兒:“這個月的月錢,連老太太、太太的還沒放呢,是為什麽?”平兒悄悄告訴襲人:“你快別問,橫豎再遲兩天就放了……這個月的月錢,我們奶奶早已支了,放給人使呢,等利錢收齊了才放呢。你可不許告訴一個人去。”襲人笑道:“他難道還缺錢使?何苦還操這心!”平兒道:“何曾不是呢!他這幾年拿這一項銀子,翻出有幾百來了。他的公費月例又使不着,十兩八兩零碎攢了,又放出去,只他這梯己利錢,一年不到,上千的銀子呢。”襲人笑道:“拿着我們的錢,你們主子奴才賺利錢,哄的我們等。”連最不願意得罪人的襲人,也忍不住脫口而出,發出了抱怨。
第三十九回接下去還寫到,小厮們纏着平兒告假,平兒準許了一個,說:“你這一去,帶個信兒給旺兒,就說奶奶的話,問着他那剩的利錢,明兒若不交了來,奶奶也不要了,就越性送他使罷。”把鳳姐放貸取利一事描補得更加清晰。
第五十五回寫鳳姐和平兒說私房話,鳳姐為自己的行為這樣辯護:“你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有不背地裏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騎上老虎了,雖然看破些,無奈一時也難寬放,二則家裏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裏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産業又不及先時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又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那麽,她把一打趸領來的月例銀子拿去放貸,造成各處月銀總不能按時領到,那些賺來的利銀,究竟是不是都用在了貼補府裏用項上了呢?是否屬于“省儉之計”中的一招呢?
到第七十二回,鳳姐放貸秘事所依賴的旺兒媳婦來要求把彩霞(應為彩雲)配給她的兒子,鳳姐那放貸的事,也就爽性公開化了。鳳姐當着賈琏命令旺兒媳婦:“說給你男人,外頭所有的賬,一概都趕今年年底下收了進來,少一個錢,我也不依!我的名聲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接着又說:“我也是一場癡心白使了。我真個的還等錢作什麽,不過為的是日用,出的多,進的少。這屋裏有的沒的,我合你姑爺一月的錢,再連上四個丫頭的月錢,通共一二十兩銀子,還不勾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湊萬挪的,早不知過到什麽破窯裏去了。如今到落了一個放賬破落戶的名兒……”鳳姐把自己用月銀放貸取利一事,解釋為一片利他的好心、苦心。她也可能會把一部分獲利用來支應家庭開支的缺口,但她用以增肥私房的部分,所占比例應該最大。問題是,在當時那個社會裏,那樣的貴族家庭,“老祖宗手裏的規矩”畢竟是“官中”的“王法”,鳳姐的行為,就屬于違法取利。一個社會,一個家族,其成員把違法當做了“家常便飯”,既不是改革更不是革命,是在一方面維持“老祖宗手裏的規矩”的虛面子,一方面掏空那“規矩”的權威性與約束性,那麽,就只能說是十足的腐敗。曹雪芹通過貫穿全書的鳳姐違法取利的情節,既刻畫了鳳姐複雜的人格構成,更揭示了那樣的宗族、社會必将爛掉的深層原因。八十回後,将寫到鳳姐違法放貸取利,以及多次背着賈琏以賈琏的名義去威吓、賄賂官府以謀私利或“擺平”官司(其中包括為周瑞家的女婿冷子興平息事端),終于引發賈琏對她的休棄,将她和平兒的地位“換一個過兒”(第四十五回李纨語);到皇帝抄揀賈家的時候,鳳姐“弄權鐵檻寺”釀成兩條人命等更嚴重的違法行為暴露,她就被拘押入獄了,最後“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曹雪芹對這個角色,是愛恨交織、臧否交融的,他使我們相信,在那個時空中,曾經有過這樣一個潑辣的生命,她的生與死,可以引出我們很多的思索,能夠使我們更深刻地意識到人性的複雜與命運的詭谲。第七十一回後半部分和第七十二回開頭,寫了“鴛鴦女無意遇鴛鴦”的故事。鴛鴦在月色中,“見準一個穿紅裙子梳頭高大豐壯身材的,是迎春房裏的司棋”,這一句關于司棋剪影的描寫,和關于鴛鴦、秦顯家的二位的肖像描寫一樣,令人過目難忘。我現在要問,司棋會在大觀園山石下有浪漫行為,前面有沒有伏筆?答案是:有的。第二十七回,在大觀園裏一處山坡,小紅攀上鳳姐的高枝,替鳳姐出園取東西傳話,辦完事回來,鳳姐已經離開那個山坡,“因見司棋從小洞裏出來,站着系裙子,便趕上去問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裏去了?’司棋道:‘沒理論。’”司棋是到“小洞”——即小山洞——裏面方便去了?她有自己的心思,很可能就是在尋覓一處日後可以把表兄潘又安偷約進來,趁夜幕掩蓋能夠行歡的地方,因此小紅問她,她答“沒理會”。顯然,在寫第二十七回這一筆時,不管曹雪芹那時是已經寫了第七十一回,還是僅只是構思好尚未落筆,他自己都很清楚,為什麽要在小紅辦事的過程裏嵌入這一筆。每當我揭示曹雪芹寫作的這一奧秘時,總有人譏諷:“曹雪芹能是那麽樣寫嗎?那樣寫多累呀!犯得上嗎?”人類各語種都有小說創作,各種寫法都有,中外古今都有不去那麽精密地設伏筆的粗犷寫法的小說,也有作者本人就宣布他寫得很輕松的小說,但中外古今也都有精設伏筆,充滿奧秘、玄機,具有多重象征,作者宣布是嘔心瀝血、燃燒生命的小說。比如愛爾蘭的喬伊斯(1882—1941)的《尤利西斯》就屬于這類作品,曹雪芹的《紅樓夢》更是這樣的作品,但曹雪芹的《紅樓夢》比《尤利西斯》早出一百多年。倘若你認為人類應該尊重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那麽,作為一個中國人,我想不出你怎麽能輕蔑地說出“什麽曹雪芹的《紅樓夢》啊,那不就是一本小說嗎?”那樣的話。
是的,《紅樓夢》是一本小說,但它凝聚着它以前直到它那個時代幾乎全部中華傳統文化中的精華,而且,它在承繼傳統精華的同時,還有突破,還有超越。我确實非常贊同毛澤東那将我們中華民族最值得自豪的因素概括為四的說法:一是我們地大物博,二是我們人口衆多,三是我們歷史悠久,四是在文學上有部《紅樓夢》。
風起于青萍之末——小鵲報信
如果說前兩回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那麽,這兩回傾盆大雨就撲身而來了。曹雪芹他就是要寫悲劇,要破終究還是大團圓的陳腐舊套,要開創中國傳統“說部”、“傳奇”新的悲劇格局。他的書以九回為一個單元,到第七十二回恰是第八個單元的結束,底下還剩四個單元,也就是還剩三分之一的篇幅,他要在那剩下的三分之一的篇幅裏寫什麽?僅僅是寫愛情悲劇?寫賈府雖經打擊仍然“沐皇恩”、“延世澤”的喜劇?會安排一個賈寶玉先去參加科舉考試,給家族掙下“臉面”,然後披着華麗的大紅猩猩氈鬥篷去出家,并且不忘跑去給他父親一個跪拜的甜膩結局?回答都應該是否定的。高鹗的續書有人喜歡,他們有喜歡那種文本的自由,但我要在這裏再一次強調:——曹雪芹是把《紅樓夢》寫完了的,不是只寫了八十回,等着別人去續完;——曹雪芹的《紅樓夢》是一百零八回,而不是一百二十回;——愛情故事只是《紅樓夢》內容的一部分,《紅樓夢》的豐富內容不能以“寶黛争取戀愛婚姻自由不得的悲劇”來概括;——《紅樓夢》的悲劇性絕不僅僅體現在愛情故事裏,《紅樓夢》寫的是第包括愛情在內的政治悲劇、家族悲劇、性格悲劇、有辜者與無辜者共同毀滅的人類悲劇;
——《紅樓夢》的主題不能僅僅定位于“反封建”,《紅樓夢》對人性和人類命運進行了開創性探索,不但在中國是空前的,置之世界文化之林,其所達到的哲學高度,在同一時代裏也是領先的;——《紅樓夢》八十回後迷失無稿的那部分內容,是可以探佚的,百年來紅學探佚的成果頗豐,是可以推廣開來,并吸引更多人士來參與探佚的;——必須将曹雪芹的《紅樓夢》,與一個跟他了無關系的高鹗在他死後二十多年寫下的四十回續書,切割開來;——還必須把被高鹗(以及書商程偉元)篡改的前八十回文字,恢複到曹雪芹的原筆原意。
腦海裏鞏固了這樣一些基本概念,以此為前提,再來品讀第七十三回和第七十四回,就能比較深入地咀嚼出曹雪芹文本裏的豐富內涵。
第七十二回末尾和第七十三回開頭,關于趙姨娘的一段文字,可以使我們知道,盡管在榮國府裏除了一些“蠢婆子”以外,幾乎是人見人嫌的趙姨娘,卻是賈政的愛妾,賈政在家,晚上是跟她一起睡覺的。這種似乎漫不經心的描寫,實際上把那個時代許多貴族家庭的男主人将政治、倫常、性事區分開的生活方式,勾勒了出來,具有典型性。我曾寫有《話說趙姨娘》一文,進行了詳盡分析,此文收入我《紅樓三釵之謎》一書,可參考。
第七十三回和第七十四回越演越烈的大觀園摧花悲劇,近半個世紀許多論家用了大量筆墨,分析出事件的本質是封建家庭主子內部矛盾的激化導致奴隸主對女奴的壓迫表面化、嚴酷化,而這種家族亂象,也就導致了外部打擊力量的趁虛而入。這應該确實是曹雪芹想表達的意蘊。但是,細讀文本,我們就會發現,曹雪芹絕不從概念出發,也就是不以“本質”去帶動情節,他向我們展現的是“非本質”的毛刺叢生的原生态的生活流動。也就是說,他想讓我們去琢磨的,絕不僅僅是那些社會性的“本質”,他超越那個層面,讓我們意識到人的性格和人的命運之間的詭谲關系,使我們不由得往人性深處去探究。
到第七十三回,使無數讀者着迷的活潑生命晴雯,已經被死神逼近。從“本質”上論,王夫人除掉晴雯只在早晚之間,但将自己的死期提前的,卻偏偏是晴雯本人。這是曹雪芹構思和着筆的最驚心動魄之處,不是大文豪大手筆,絕對寫不到這個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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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看看第七十三回、第七十四回這兩回的情節鏈:趙姨娘打發賈政安歇之前跟賈政說了不少話。——怡紅院裏大家正在玩笑(天下本無事),趙姨娘的丫頭小鵲(實際上哪裏是喜鵲分明是烏鴉,應該叫小鴉才是,小鵲之名具反諷意味)跑來報告壞消息:“方才我們奶奶這般如此,在老爺前說了,你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寶玉聽了小鵲報信,“便如孫大聖聽見了緊箍咒一般”(這讓我們對前面“绛洞花王”、“遮天大王”等符碼的來源有了更明确的了解),臨時抱佛腳,披衣夜讀,帶累得一房丫頭們皆不能睡。——晴雯完全不知道事态發展将加速她自己的滅亡,罵小丫頭,還揚言誰打瞌睡“我拿針戳你們兩下子”!——金星玻璃從後房門跑進來,喊道:“不好了,一個人從牆上跳下來了。”(金星玻璃即芳官,這一筆一點不勉強,讀者應該知道她是出屋方便去了,第五十一回寫麝月出屋“走走回來”,也是去方便,那是夜裏丫頭們常有的行為。)——晴雯借機讓寶玉裝病,“只說唬着了”。——傳起上夜人打着燈籠各處搜尋,并無蹤影。——晴雯偏執意把事鬧大,“如今寶玉唬的顏色都變了,滿身發熱,我如今還要上房裏取安魂藥去,太太問起來是要回明的,難道依你們說就罷了不成”?——果然驚動了王夫人,“園內燈籠火把,直鬧了一夜”,并且導致第二天賈母親自過問。(讀者回思,前面什麽時候賈母親自過問府內管理事務了?晴雯這回可是“驚動最高層”了。)——賈母援引自己積累的家族政治經驗後,親自命令:“即刻拿賭家來,有人出首者賞,隐情不告者治罪。”林之孝家的等見賈母動怒,誰敢私。(賈母原來只是府中精神領袖,事态發展到“精神領袖”要充當“實踐領袖”,這對家族來說絕非福音,而是衰敗之象。)——雖不免大家賴一回,終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磕響頭求饒。賈母下了“政治猛藥”:為首的每人四十大板,攆出,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牽扯到這麽大一群人,他們又各自有其家族成員,這些人豈甘就此倒黴,榮國府、大觀園從此陷入各個利益集團的大激蕩,再無表面寧靜矣!)——晴雯以“有人跳牆寶玉被唬”鬧出大事,有其突發性,接下去寫傻大姐揀到繡春囊“笑嘻嘻”撞見邢夫人,更具偶然性,但偶然是必然的呈現方式。曹雪芹沒有馬上寫邢夫人就繡春囊采取具體措施,而是寫她“且不形于聲色,且來至迎春室中”。——賈母震怒查賭,查出的三個大頭家,一個是大管家林之孝兩姨親家,一個是內廚房主管柳家媳婦之妹,一個便是迎春乳母。第七十三回下半回完全用來寫迎春,可謂“迎春正傳”,把她的懦弱寫到入木三分的地步。——到第七十四回,穿插了邢夫人向賈琏要銀,平兒說鴛鴦把賈母的金銀家夥拿給賈琏當去換銀,其實是回過賈母,賈母只裝不知道等等,然後就寫王夫人突然親臨鳳姐住處。——底下,讀者都記憶猶新,我就不環環開列了。我只是要問:抛開“實質”不論,這生活原生态的瑣細事項的叢生流動,是不是完全出乎書中晴雯的意料,也出乎讀者的意料,竟然以很快的速度,把死神調動到了晴雯這任性而脆弱的小生命跟前!第七十四回,有幾處值得注意:
王夫人命令鳳姐把管事的幾家陪房叫來,“一時周瑞家的與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來喜家的現在五家陪房進來,餘者皆在南方各有執事”,這個地方脂硯齋批了四個字:“又伏一筆。”她已經看到八十回後的文字,所以這樣指出。我們可以想見,以後的文字會進一步地按“真事欲顯,假事将盡”的原則處理,“江南江北一般同”(第七十回寶琴填詞中句),甄、賈二府相繼毀滅,王熙鳳最後“哭向金陵事更哀”。這些內容曹雪芹都已經寫成,在脂硯齋寫批語的時候,本用不着別人去續。
勾起王夫人對晴雯惡劣印象的,是王善保家的下的讒言。王夫人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裏罵小丫頭。我的心裏狠看不上那個輕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得,後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今日對了檻兒,這丫頭想就是他了。”鳳姐卻不願痛快證實。脂硯齋在王夫人話語間有雙行批語:“妙,妙,好腰。”“妙,妙,好肩。”“凡寫美人,偏用俗筆反筆,與他書不同也。”針對“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則批道:“更好,刑(形)容盡矣。”這樣的文字,又是一石數鳥,更說明曹雪芹絕不從概念出發進行寫作。如從概念出發,賈母、王夫人同為封建家庭主子,她們應具有完全相同的封建禮教意識,對晴雯這樣的丫頭會是同一眼光同樣觀感,可是,在這個地方,以及後面第七十八回開頭,曹雪芹就寫出了賈母和王夫人具有不同的眼光和心思。晴雯是賴嬷嬷送給賈母的玩物,賈母具有“破陳腐舊套”的審美趣味,因此對晴雯的聰明靈巧乃至尖嘴利舌,都能當做活潑的生命力呈現加以包容,晴雯的任性确實與黛玉的袒露個性相似,賈母對她們都不反感。王夫人那天看見晴雯那副“輕狂樣子”,賈母當然也看見了,賈母如果厭惡,馬上可以表露,更可以立即采取措施以達到“眼不見為淨”,但賈母卻并無所謂,王夫人在賈母面前也只好隐忍。這樣,曹雪芹就再一次讓讀者意識到,即使賈母、王夫人有其作為主子的共性,然而她們之間的個性差異更大。這段文字也再次表露出王夫人對賈母認定寶玉、黛玉“不是冤家不聚頭”,甚至對元春對二寶的指婚意向也置若罔聞,心中積存的大憤懑,特別是對黛玉,王夫人實際上已經是當做“狐媚子”視之。鳳姐雖然是王家的人,但在賈母依然是賈府最高決策者的現實面前,她犯不上完全站在王夫人一邊,因此,王夫人要她坐實晴雯的“輕狂”,她采取了暧昧的态度。在整個抄揀大觀園的過程裏,鳳姐都只是消極配合,直到從司棋那裏抄出硬贓,而司棋恰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鳳姐親自展讀潘又安那封情書時,她才來了精神。不過,那只是對邢夫人借繡春囊發動對王夫人和她的進攻,鬧到最後“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所迸發出來的一股子幸災樂禍的邪勁兒。探春對抄揀大觀園的反應,其實也正是作者內心對這一事件的評定。探春說:“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裏好好的抄家,果然真抄了!”——其實在這之前,并沒有早起賈府的人議論甄家事情的交代,這是一種巧妙的“不寫之寫”,或者叫“巧妙的補筆”。最怪的是,這種大家族會自己先在窩裏搞抄家,誰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到頭來皇帝派人來抄這種“世代簪纓之族”的家,“忽喇喇如大廈傾”,“家亡人散各奔騰”。脂硯齋在這個地方有條批語:“奇極,此曰甄家事。”值得推敲。我在前面分析過,所謂“甄家事”,其事件原型,就是乾隆三年發生的曹家的姻親傅鼐家、福彭家被皇帝處置的事。是“真的家族事故”,而小說中,被安到了虛拟的甄家頭上,脂硯齋看到書上這一筆,不禁感慨系之。探春痛掴王善保家的耳光,王善保家的被鳳姐喝退到窗外後,居然還唠叨:“罷了,罷了!這也是頭一遭挨打,我明兒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罷。”有的年輕讀者可能一時不大懂得這話,“老娘家”是誰家呢?須知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嫁給賈赦時,從娘家帶過來的活嫁妝——陪房,當然是一家子人,所謂“仍回老娘家去罷”,意思是再回到邢夫人娘家去伺候邢夫人的母親(老娘)。探春喝命待書等去斥責她,待書就說:“你果然到老娘家去,到是我們的造化了,只怕你舍不得去。”此話正刺王善保家的私心,作為邢夫人的陪房,她作威作福的空間很大,真回到已經衰落的邢夫人娘家,哪裏還會有好果子吃?
司棋被抄出罪證後,“鳳姐見司棋低頭不語,也并無畏懼之心,到覺可異”。在曹雪芹筆下,司棋也是一個複雜的生命存在。她那自主戀愛、大膽求歡的叛逆性表現,被許多論者以新時代的标準大加肯定,但這其實是一個在各方面都想充分膨脹自己欲望的強悍生命。她曾在争奪大觀園內廚房主導權的事件裏親自出馬,大鬧廚房,很有發動、領導打、砸、搶的魄力,并且一舉取得成果,讓跟她一派的秦顯家的取代了柳家的,只是由于平兒實行了對她不利的政策,才功虧一篑。
第七十四回後半部分是“惜春正傳”。通過第七十三回後半部分的“迎春正傳”和第七十四回的“惜春正傳”,我們應該更加熟悉曹雪芹的章法——除了一組貫穿始終的角色外,對其餘的角色,他會經常使其只處于陪襯地位,甚至僅只是提到一下,但在某一回裏,他卻會把聚光燈射到這個角色身上,使其在那一回裏成為主角,而寶玉、鳳姐、黛、釵、湘、探等卻都一時化為了配角甚至“大龍套”。寫惜春“矢孤介杜絕寧國府”,也真是寫得冰冷入骨。哀莫大于心冷,惜春“将那三春看破”,決心踽踽獨行于險惡的人生途程,令讀者遍體清涼。入畫被查出問題,惜春敦促尤氏“快帶了他去,或打,或殺,或賣”。為什麽把“殺”放在“賣”前面來說,我在前面有所分析,并且引用了較多史料,希望讀者們能穿越歷史的遮蔽物,去領會曹雪芹下筆時的沉痛。
此前所有的通行本,第七十四回回目中都印的是“抄檢大觀園”,周彙本卻印作“抄揀大觀園”,這是為什麽?因為大多數古本都寫的是“抄揀”而非“抄檢”,只有夢覺主人序本和程乙本是“抄檢”,夢覺本和程乙本有一點最接近,就是喜歡去“規範”所過錄的母本上的詞語,結果往往把曹雪芹原筆的意趣都消弭了。曹雪芹那個時代,寫白話小說,往往不能從文言文裏取現成的字來用,只好借音,甚至造字,來生動地還原生活中“白話”的原聲原音、原汁原味。适當地保留曹雪芹行文的這些痕跡,可以使我們知道他那時候為開創一種新的文本,筚路藍縷,別開生面,有過什麽樣的嘗試。
缺中秋詩俟雪芹·玉田胭脂米
晴雯、司棋她們究竟怎麽樣了?記得我少年時代讀完第七十三回和第七十四回以後,忍不住匆匆往後翻,對這第七十五回和第七十六回,很難産生興趣。後來,自己在人生途程中經歷得多些了,才懂得一個人也好,一個家族也好,甚至一個種族也好,其命運,是一個過程。只關注那最後的結局,不能忍耐那通往終點站的過程,是缺乏對生命的尊重的表現。
在狂風暴雨般地抄揀大觀園後,曹雪芹刻意嵌入了這陰靈長嘆、笛音凄苦的兩回慢節奏文字,來營造出“更大的風暴還在後面”的悲劇氛圍,這是文本的又一跌宕,并且埋下了更多的伏線。
第七十五回和第二十二回一樣,脂硯齋明确指出,曹雪芹未能最後完成。第二十二回最後部分文字錯亂不全,缺幾首燈謎詩;第七十五回則“缺中秋詩俟雪芹”——缺少的內容需要等待曹雪芹抽工夫來補上——這不是評點的口吻,而是編輯記錄工作進程的語氣。事實上脂硯齋首先是曹雪芹撰寫《紅樓夢》的編輯,她在第七十五回前面的那句“俟雪芹”前頭,有更确鑿的編輯手記:“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
乾隆二十一年是丙子年,公歷1756年,那一年曹雪芹大約三十二三歲。他寫完了第七十五回,脂硯齋根據原稿進行謄抄——曹雪芹的原稿可能勾改得很亂,而且是用行草書寫,一般不熟悉他字跡的人難以辨認——謄抄後再跟原稿核對,那麽她就在那一年五月初七日,把這一回的文字核對完了,敘述性部分已經非常完整,只缺其中寶玉、賈蘭、賈環的三首中秋詩。脂硯齋習慣于邊謄抄邊寫批語,多數情況下,由于她已經編輯過後面的章回,因此會把眼下的情節跟後面的故事聯系起來發議論,她當時并沒有故意向“看官”透露什麽、逗漏什麽的心理,只不過是想到什麽就說點什麽;但有時候,她也會因為還沒有編輯到曹雪芹往下所寫的文字,對眼前的人物表現和情節發展産生誤會,寫下一些并不符合曹雪芹意圖的錯誤評語。不過,她幾年裏面不斷編輯着曹雪芹的新稿,也就不斷更新着自己的評語,她勇于把原先不恰當的批語保留下來,然後再以新的批語糾正,比如對林紅玉(小紅)的幾條批語就是這樣,一直流傳到今天,進入我們眼中。
現在我們能看到的最早的脂硯齋抄閱批評《紅樓夢》的本子,是乾隆十九年(公歷1754年)的“甲戌本”。當然脂硯齋她更喜歡《石頭記》這個書名,曹雪芹也尊重她的意見,并在書裏以正文形式記錄下這一事實。“甲戌本”題作“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可見在那之前還應該有“初評”,可惜直到現在我們仍未找到那個本子。
我們現在還能看到的“己卯本”、“庚辰本”,分別是乾隆二十四年、二十五年(公歷1759年、1760年)的本子(注意,跟“甲戌本”一樣,是“過錄本”),“庚辰本”上有脂硯齋“四評秋月定本”字樣,可見她從己卯冬到庚辰秋是第四次編輯評點《石頭記》。
那麽,很顯然,介于甲戌和己卯、庚辰之間的丙子年間,脂硯齋有過一次三評,只是沒有流傳下來,僅僅剩下現在我們所看到的,第七十五回前的這樣一點痕跡。
雖然只是一點痕跡,但是對我們了解曹雪芹的寫作習慣很有好處。我們從中不難發現,曹雪芹寫作時,常常先把敘述性文字寫出來,其中如某角色寫詩,那詩就先空着——當然,那角色該寫什麽樣的詩,那詩會具有怎樣的寓意,他是胸中有數的——等有了興致,再回過頭來把那詩補上。想必脂硯齋就經常提醒他:你該把這詩寫出來啦!他寫出來了,脂硯齋就補抄上,然後把“俟雪芹”一類的編輯記錄抹去。
曹雪芹又往往先寫後面的章回,前面的反而是後寫補進。那麽,第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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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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