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七十回非常重要,又是一個關鍵的轉捩點

五回,我個人認為,應該是在前面很多回根本沒寫時,就提前寫出來的,只是他始終來不及将缺詩補上。

這一回開頭就寫到甄家出事了,而且還派人到榮國府寄頓財物。其實甄家不僅找了榮國府,也找了寧國府,只是寫得比較含蓄——寫到中秋前一天吃早飯時,尤氏問賈珍的妾佩鳳:“今日外頭有誰?”佩鳳道:“聽見說,外頭有兩個南京來的,到不知是誰。”——榮、寧二府如此接納罪家來人并代為藏匿罪産,也加速了自己被皇帝治罪的進程,但甄、賈本是手心手背,剝離不開的,他們只能按那樣的規律去做事。

王夫人不得不硬着頭皮向賈母彙報甄家被抄家治罪的事情,賈母聽不進去,說別管人家的事,且商量自家中秋賞月是正經。賈母并不昏聩,她是一個思想具有深刻性的角色。這一回裏有一段一百四十多字的描寫,被程偉元、高鹗删去了。那段文字寫的是賈母留尤氏吃飯,尤氏告坐,然後“探春、寶琴二人也起來了,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個人,大排桌不慣。’賈母笑道:‘鴛鴦、琥珀來,趁勢也吃些,又作了陪客。’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要說呢。’賈母笑道:‘多多的人吃飯,最有趣的。’又指銀蝶道:‘這孩子也好,也來同你主子一塊來吃,等你們離了我,再立規矩去。’尤氏道:‘快過來,不必假。’賈母負手看着取樂。因見伺候添飯的手內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飯”,接下去程高本才是:“尤氏吃的仍是白米飯”,賈母問為什麽不給尤氏盛前面提到的紅稻米粥,仆人回答說是因為把探春留下吃飯,紅稻米粥沒有了,鴛鴦進一步解釋說:“如今都是可着頭做帽子了,要一點富餘也不能的。”王夫人又彙報:“這二年旱潦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數交的。這幾樣細米就更艱難了。”賈母只好以“這正是巧媳婦做不出無米的粥來”解嘲。程高本删去的那段文字裏,最核心的一句是賈母說“多多的人吃飯,最有趣的”——有兩種古本這句話寫作“看着多多的人吃飯,最有趣的”,我認為加上“看着”更傳神——這是寫賈母在聽到甄家被抄家治罪以後,內心裏最微妙的情愫。對于她那樣的封建貴族家庭的老祖宗來說,家族人丁的興旺,上下都有飯吃,是最吉祥的景象。其實在前面的描寫中,有多少賈府大擺宴筵的華麗場面呀,賈母難道還沒看夠嗎?但是故事發展到這裏,江南甄家已經傾覆,榮國府裏難再歡樂,就像落水的人想抓住一根稻草似的,賈母在那一天喝“最後的紅稻米粥”時,忽然有一種迫切的心理需求,就是立刻組織起一道“多多的人吃飯”的風景,來欣賞,來自慰。平時,探春、尤氏是并不跟賈母一起吃飯的,賈母不但留下了她們,還讓按規矩不能與主子同桌吃飯的丫頭們,也破例地到大排桌邊坐下陪吃,以達到入眼多多的效果。這是非常精妙的一筆。程偉元、高鹗炮制一百二十回本子時,偏将其删去,也許,他們是敏感了,因為這樣一筆描寫,有反諷那時世道不能令“多多的人吃飯”之嫌。

紅稻米粥,是用胭脂米熬的粥。第五十三回寫黑山村莊頭來給寧國府送年租,裏面就包括“玉田胭脂米二石”。周汝昌先生《紅樓夢新證》1953年第一版裏,有關于玉田胭脂米的考證。毛澤東在世時喜歡翻閱《紅樓夢新證》,晚年還讓專給他印了大字本來看。據說1972年他會見美國總統尼克松時,還曾提到胭脂米,并且後來周恩來總理安排招待尼克松夫婦的國宴,果然找到胭脂米煮成粥招待他們。(另一種說法則是用胭脂米招待了日本首相田中角榮。)這種胭脂米只出産在河北玉田,現在的河北豐潤縣古時與玉田同屬一縣,曹雪芹的《紅樓夢》文本裏不只一處明提暗寫玉田。如第三十七回史湘雲詠白海棠詩有“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的句子,用的是古時候陽伯雍用仙人給的石頭種到地下,收獲玉石的故事,據說玉田這個地名就跟這個傳說有關。周汝昌先生研究曹雪芹的祖籍,認為是在今天的豐潤。曹雪芹這樣來寫玉田,或許有其懷祖的心理動機。這個思路,可供讀者參考。第七十五回裏,還有好幾個地方值得注意。

寫賈珍,在這一回書裏,就寫到他好幾個側面,進一步使這個藝術形象立體化而不是卡通化。賈珍在寧國府天香樓箭道下立了鹄子,組織一群公子哥兒習射,這是為了散悶,也未必不是為了搞具有政治意味的串聯——請注意是在“畫梁春盡落香塵”的天香樓下,那正是他所摯愛的秦可卿“不得不死”的地方——前面講到過,八十回後會有衛若蘭參與“射圃”的情節,那段情節應該與這段情節有某種連帶關系。賈珍漸漸把這一習射活動發展成聚飲的賭局,當然很荒唐,但後面又寫到由他的愛妾佩鳳出面,表達他誠心誠意要請尤氏一起宴飲賞月的要求,而那又未必是一種敷衍(在府內他還需要敷衍誰呢?他就是把寧國府翻過來,誰又制止得了他呢?),表現出他對尤氏還是有一定的感情的,賞月時佩鳳吹蕭、文化唱曲,倒也呈現出一種府內的和諧景象。可是,牆根下忽然發出怪異的長嘆,賈珍厲聲叱咤,連問:“誰在那裏?”後來一陣風過,隔壁宗祠裏發出扇開合之聲,衆婦女都覺毛發倒豎,賈珍酒醒一半,倒還撐持得住些——怪嘆異響當然都是對他那樣的不肖子孫必将敗掉祖宗家業的報警,但這寥寥幾筆,也寫出賈珍在賈氏家族裏,總還算是有些陽剛之氣的男子。

賈珍帶領妻子姬妾中秋賞月的地點,是在會芳園中叢綠堂上。可是第十六回交代了,為建造大觀園,已經把會芳園拆了。這前後兩回稍有矛盾。這一回裏還寫了尤氏回到寧國府,去偷聽偷看賈珍和一群狐朋狗友聚賭胡鬧的情節,其中寫到邢夫人胞弟邢大舅的醜态醜話,尤氏聽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銀蝶笑道:“你聽見了?這是北院裏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北院?各古本在這裏都這樣寫。可是根據第三回以及後來許多回裏的交代,賈赦、邢夫人是住在榮國府東邊用界牆隔斷的一個黑油大門的院宇裏,寧國府則在它的更東邊,尤氏提及邢夫人,應該說“西院裏大太太”才對榫,為什麽要說“北院大太太”?也許,真實的生活裏,賈赦、邢夫人的原型的住處,就是在寧國府原型的北邊?或者寧國府雖在榮國府和黑油大門院宇的東邊,但其大門連同整個府第的位置卻要偏東南一些?

最耐人尋味的是,這一回寫到賈赦、賈政聽見賈珍帶頭演習箭術,認為“這才是正理,文既誤矣,武事當亦該習,況在武蔭之屬。兩處遂也命賈環、賈琮、寶玉、賈蘭等四人飯後過來,跟着賈珍習射一回,方許回去”。各古本寫法基本上沒有差別。按“兩處”下命令的文字邏輯,賈環和賈琮應該屬于賈赦處,寶玉和賈蘭則屬于賈政處。賈環屬于賈赦處?是一時筆誤嗎?往下看,似乎又并非筆誤。因為底下寫賈母領着族人在凸碧堂中秋團聚,賈環繼寶玉、賈蘭之後也賦詩一首,賈赦看了大加褒獎,一般的誇獎話倒也罷了,說到最後,竟然拍着賈環的頭笑道:“已後就這樣做去,方是咱們的口氣,将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按當時貴族襲爵的“游戲規則”,父輩的爵位在其死後,應由其長子來襲(賈代善死後,賈赦作為長子襲了一等将軍,賈政無爵位,只被賜了個官兒當),就算長子死去或有過失不能襲,也不可以讓侄子來襲,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在這一回裏,賈環被設定為了賈赦的兒子。更奇怪的是,這一回裏寫到,一家人圍着大圓桌團聚,上面居中賈母坐下,左垂手賈赦、賈珍、賈琏、賈蓉,右垂手賈政、寶玉、賈環、賈蘭,團團圍坐。只坐了桌的半壁,下面還有半壁餘空。賈母就感嘆人少,于是就去把迎、探、惜叫過來坐到一處。不是還有一個賈琮嗎?習射有他的份兒,怎麽中秋團聚吃月餅就沒他的份兒了呢?賈琮在第二十四回就正式出場,還被邢夫人斥責:“那裏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絕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烏嘴,那裏象大家子念書的孩子!”賈琮分明是賈赦的一個親兒子,當然也就是賈母的一個親孫子,中秋大團聚,怎麽會被排除在外呢?

從上面這些跡象看,第七十五回應該是寫得比較早的一回文字,但是因為就整個故事而言,它又處在相當靠後的位置,因此,曹雪芹一直沒有騰出手來讓它的敘述文字跟前面各回一一對榫,更沒來得及把其中的三首詩補上。回目說“新詞得佳谶”,“佳谶”就是好的預言那當然是反諷。甄家大廈已倒,賈家已經風雨飄搖,圍坐在大圓桌旁的這些人,無論善惡賢愚,都将不免進入“白骨如山忘姓氏”的範疇。

第七十五回的三首詩曹雪芹未及填入,固然是我們閱讀上的一大損失,但我們要感謝他把第七十六回寫完全了。第七十六回整體上是一首詩。關于這一回,我在前面都有詳盡的分析,這裏不再重複。只是還要強調一下,林黛玉所寫出的,與史湘雲“寒塘渡鶴影”相呼應的,應該是“冷月葬花魂”,而非紅學所校訂本所主張的“冷月葬詩魂”。“花魂”是《紅樓夢》文本裏一個多次出現的語彙。“鶴影”句預示着八十回後史湘雲歷盡艱難困苦終于與飄零的寶玉遇合,“花魂”句則預示黛玉自沉于湖心月影已為時不遠矣。

不稀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贊

青年時期讀紅,我最不忍讀的是第七十七回,最不愛讀的是第七十八回。不忍讀第七十七回,是因為內心的情感太與書中的寶玉共鳴了。其實,那是曹雪芹高超文筆的勝利。他經過反複的精雕細刻,從第八回寶玉酒醉回到绛芸軒,晴雯迎上去埋怨他,他把晴雯冰冷的小手渥在自己溫暖的手裏那個細節開始,迤迤逦逦,以撕扇、補裘等重場戲,以及摔簾取錢偷聽寶玉麝月私語、爆炭般發作用一丈青亂戳墜兒的手等等瑣細的穿插,把一個由着自己性子生活的真率而誠摯的生命,鮮活地塑造了出來,使我們覺得恍惚跟這個人生活過一段。這樣一個生命的抱屈隕滅,怎能不令人腸斷心碎?

晴雯的生存态度,是有違封建禮教的。王夫人剿滅晴雯,是一次給寶玉“掃蕩外圍”,促其歸順禮教的“嚴肅整頓”。這确實是事件的本質。但往深裏探究,就會發現,那其實也是一個驚天動地的性格悲劇。性格即命運。從賈母屋裏的绛芸軒,到怡紅院裏的绛芸軒,在沒有家長、大管家等外部勢力進入監管時,裏面的生态環境,讀者都是非常熟悉的。由于寶玉的縱容,或者說是帶頭,那裏面充溢着自由浪漫的氣息,以第六十三回群芳開夜宴為例,哪裏是只有晴雯、芳官恣意狂歡,就連襲人,不也喝酒唱曲,禮數出位了嗎?

晴雯被攆後,寶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襲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很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到好。”襲人的話不完全是敷衍,她在一定程度上說出了真相——晴雯毀在美麗與聰明皆外露,構成了那個時代那種社會環境中的性格劣勢,而襲人卻具有所謂溫柔和順的性格優勢,更何況她相貌上平平,也不會讓封建主子一眼看去就惹上“狐媚子”的嫌疑。我曾寫過一篇随筆,題曰《性格何時無悲劇?》,現在引在下面:“性格悲劇”曾是文學評論家筆下常見的話語,更有“性格即命運”一說。

最近讀到一些文章,發現“性格悲劇”的慨嘆不是用在了虛構的藝術形象上,而是針對了真實的人物。比如一篇文章大意是說,胡風對曾拜在他門下,後來主動揭發批判他,卻又跑到他家希圖板凳兩邊坐的某人,一點面子也不給,當場下了逐客令,這就促使某人更“及時”地把胡風等人的私信上交構罪,促成一場“肅清胡風反革命集團”乃至全面的“肅反”運動在全國迅即烈火熊熊……這些涉及不同悲劇人物的文章,又幾乎都用“書生氣”來概括他們的性格弱點。“書生氣”嚴格來說還不能算是一種性格,因為性格是指個體生命與生俱來的獨特秉性,這種秉性在後天通過社會影響、學校教育、家庭熏陶與個人努力,可能會有所萎縮、抑制、掩飾、修正,可是卻很難說能夠徹底改變。

就性格而言,無論是總結中外古今文學藝術中的人物形象,還是分析歷史與現實中活生生的個案,有一些類型的性格,顯然是屬于易生悲劇的。如過于內向或過于外露,心太軟,多愁善感,優柔寡斷,剛愎自用,或意氣用事,易于沖動,喜歡即興發揮,能伸不能屈,不在沉默中爆發便在沉默中死亡等等。如果世界上只是自己一個人活着,那麽無論是什麽性格,也都無所謂性格悲劇;但無論在什麽時代,什麽社會體制下,個體生命總不能不遇到一個與他人,與群體,發生交往、碰撞、磨擦乃至沖突的問題,在這個體與他人與群體的複雜關系中,性格沖突是一大因素。這也是個體生命煩惱和痛苦的一大根源,我們讀偉人的著述與傳記,也能從中發現出自性格深處的東西,并且會深感震撼。

在過去以階級鬥争為綱的日子裏,因性格而糾葛為政治悲劇的例子不少。現在社會轉軌到市場經濟,市場使每一個體生命有了更活泛的人際選擇,不會在性格完全不合的情況下,也硬是挪不出某個社會組織板塊,從而使性格沖突激化所派生的悲劇得以減少。但市場的選擇也有其冰冷、犬儒的一面,在激烈的效益、收益競争中,某些類型的性格也會感到更多的壓力,面臨更尴尬的性格困境,因此性格悲劇仍會源源不斷地顯現。這對文學藝術或許是福(可取材者多多),對世道而言,卻依然令人不能滿意,因之對理想境界的追求,也便會伴随着對現實缺憾的批判而漸強漸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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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人是生而平等的,那麽,不同的性格也應是平等的,和不能有種族、膚色、性別、長幼、相貌、體态等方面的歧視一樣,人與人相處時也不該有性格歧視。即使是與一般大多數人性格相差甚多,以致可稱為有性格缺陷的生命個體,我們也應該像對待生理上有缺陷的殘障人、智障人一樣,平等待之。人類社會真達到了這一境界,所謂性格悲劇,也就不複存在了吧?

這篇文章雖然沒提《紅樓夢》,沒舉晴雯為例,但促使我寫成它的因素,當然有《紅樓夢》的熏陶,有《紅樓夢》裏黛玉、妙玉、晴雯等形象的啓迪儲存于胸臆。

我自己經歷過很多世事後,回思所遭遇到的人生坎坷,多與自己的個性相關。我現在深切地意識到,無論在什麽時代,什麽社會,什麽體制,什麽具體的小環境裏,個體生命的悲苦都在于:他(或她)一方面必須維護自己的人格尊嚴,而人格尊嚴的很大一部分就是其獨特的性格;另一方面又有必要與他人,與群體,去協調,去磨合,這協調與磨合,在很大程度上,其實也就是抑制,甚至是打磨掉自己個性棱角的痛苦歷程。人應該就是自己,人卻又不能不因将就他人和社會而喪失掉一部分自我。這裏面有超政治的,哲學性的思考。曹雪芹,他以《紅樓夢》,引領我們進入了這個哲思的層面。站在這個層面上,我們就應該更加理解,曹雪芹為什麽通過賈寶玉宣布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為什麽又說未出嫁的女兒是顆寶珠。他這是從社會群體中先把受污染最輕,較易保持本真性格的閨中一族,摘出來加以評價。

我們也就更加可以理解,為什麽脂硯齋不止一次說黛、釵其實是一個人,最後合二為一了。曹雪芹确實有那樣的用意,就是通過這兩個角色,去反映人生的兩面——黛玉體現着凸顯個性維護個體生命尊嚴的一面,寶釵體現着以吞吃“冷香丸”壓抑浪漫天性以求符合社會主流意識形态的“貞靜”規範的一面,但她們同屬“紅顏薄命”,因為無論是率性還是歸順,那個時代那個社會那種主流意識形态,都不能夠給予她們一個能夠幸福的生活空間。我們也就更加可以理解,曹雪芹為什麽要塑造出一個把個性尊嚴推至極端的妙玉,并對她極為珍愛,要把她安排進金陵十二釵正冊,讓她排名第六。又通過對太虛幻境四仙姑的命名,告訴讀者,她是寶玉生命歷程中最重要的四個女性之一,并在八十回後寫她如何以舍棄自己的清白解救寶、湘,在自我人格揮灑上達到驚天地泣鬼神的程度。

我們也就更加可以理解,曹雪芹為什麽在行文上并不将王夫人和晴雯的矛盾完全歸結為禮教沖突。第七十四回他是這樣寫的:“王夫人原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飾詞掩意之人……”他寫出了王夫人與晴雯之間的性格沖突,說到頭,晴雯在王夫人眼裏,是犯了“讨厭罪”。在人與人相處時,其實最厲害的排拒因素還未必是政治上的“反動”、道德上的“敗壞”、能力上的“愚笨”、行為上的“糟糕”,而是不需要很多理性在內發酵的天然的“讨厭”。單向或雙向的“讨厭”如果發生在社會地位平等的人士之間,那還不至于直接釀成人生悲劇,但王夫人是封建主子,晴雯是女奴(她既不是府裏家生家養的,也不是府裏買來的,是府裏老仆婦賴嬷嬷家買來後,帶進榮國府,賈母見了喜歡,賴嬷嬷就把她當做一件小玩意兒白送給賈母的,屬于榮國府女奴中出身最最卑賤的一類),社會地位如此不對等,雙方又都“天真爛漫,喜怒出于心臆”,因此,一旦雙方都覺得對方“讨厭”,那弱勢的一方當然就只能遭罪。晴雯帶着勾引寶玉和得了“女兒痨”的冤名,被粗暴攆出,正如寶玉的形容:“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裏去一般。”《紅樓夢》的深刻,就在于寫出了“讨厭罪”對無辜生命的摧殘。王夫人親自處置了晴雯後,又接連攆逐了幾個令她“讨厭”的。一個是四兒,四兒還算被她逮住一句“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的“戲言”,但王夫人主要還是覺得她“讨厭”:“細看了一看,雖比不上晴雯一半,卻也有幾分水色,視其行止,聰明皆露于外面,且也打扮得不同。”就算沒那句“戲言”,光是“讨厭罪”,也該攆出。

芳官在王夫人眼裏當然更具有“讨厭罪”。關于王夫人攆芳官的那段文字,有一點值得注意:王夫人怒斥她“調唆着寶玉無所不為”,她辯道:“并不敢調唆什麽來。”有的古本寫的是“芳官笑辯道”,有的則寫的是“哭辯道”,周彙本取“哭”不取“笑”。在這一點上,我的想法跟周先生有所不同。我覺得“笑辯道”也許更接近曹雪芹的原筆原意。因為芳官畢竟是個戲子,她有其“游戲人生”的一面,面對王夫人的指斥,她敢于還嘴,就說明那一刻她“豁出去”的勁頭大于畏懼,如果她哭哭啼啼,先就軟了,哪裏還敢自辯——現在的年輕人一定要懂得,在那個時代那個社會那種貴族府第裏,王夫人作為居住在府第中軸線主建築群中的第一夫人,不要說小丫頭絕不可以在她訓斥時跟她頂撞抗辯,就是寶玉、探春等公子小姐,無論心裏如何反感,也只有垂手侍立低頭聽喝的份兒。在那個場合那樣抗辯,是一種了不得的叛逆舉動,既敢抗辯,何妨冷笑?所以我覺得寫成“芳官笑辯道”是對的。這裏提出來,供廣大“紅迷”朋友們參考、讨論。

王夫人後來又親自查看攆逐了賈蘭的一個新來的奶子,理由是“也十分妖喬,我也不喜歡他”,又是一個“讨厭罪”。在專制體制下,許多生命就這樣以“讨厭罪”被攆逐到社會邊緣,甚至因此身陷囹圄,以致命喪黃泉。即使在現今的民主體制下,如何防止“讨厭”的因素滲進檢控和司法程序,以“莫須有”帶動出“有所罪”,而造成冤屈,仍是人類需要慎重解決的一大問題。有意思的是,恰恰是被搜出了“真贓”的司棋,王夫人并沒有親自過目,似往日也無甚印象,聽了鳳姐彙報,“雖驚且怒,卻又作難”。她來不及去“讨厭”司棋,所思所想,只是司棋乃邢夫人那邊的人,該如何處置才能達到“這邊”和“那邊”的利益平衡。

晴雯的被攆,書裏寫明是王善保家的先下讒言,觸動王夫人的回憶,使其讨厭晴雯的心理發酵生怒。四兒的被攆呢,則是被人告了密,揭發了她私下的“戲言”。那麽,歷代的讀者就都有所讨論:那告密者,是不是襲人?認為肯定是襲人的,可以引王夫人的話為證:“打量我隔的遠,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裏。難道我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那“心耳神意”不是襲人是誰呢?“西洋花點子哈巴狗”每月領二兩銀子一吊錢的“特殊津貼”誰不知道?那“特殊津貼”豈是可以白領的?所以歷來都有讀者想及此就對襲人咬牙切齒,不能原諒。特別是襲人自己老早就跟寶玉發生了“不才之事”,根據封建社會的禮教規範,最應被攆逐的應該是她,可是她卻在王夫人面前成了個最幹淨的“耳報神”,她連對黛玉都敢點名表達其“憂慮”,那麽,不要說四兒,那寶玉在怡紅院“心上第一等人”的晴雯,她有什麽不能下讒言的?有的讀者、評者,甚至用“賤人”、“蛇蠍”來指斥襲人。但歷來為襲人辯解的也很不少,認為上述評議讓襲人“蒙冤”,他們也可以從《紅樓夢》的文本裏找到依據。第七十七回裏有這樣的明文:“原來王夫人自那日着惱之後,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随也就随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四兒的“戲言”,顯然就是那些話裏的一句。後來又明寫寶玉質問襲人:“咱們私自頑話怎麽也知道了?又沒有外人走風,這可奇怪!”襲人道:“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了,你就不管有人無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被那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覺。”前面寫到,連王熙鳳居住的那個相對要嚴肅也嚴謹百倍的空間裏,鴛鴦悄将賈母的一箱金銀家夥交給賈琏去抵押當銀的最機密的事情,到頭來也還是讓邢夫人知道了,平兒等想來想去,那天也只不過來過一位傻大姐她媽(此婦人是管漿洗的,來取送衣服),并無其他閑雜人等,而小丫頭們被盤查時,又一個個吓得跪下發誓,鳳姐究竟還是查不出洩密的原因。可見在榮國府裏,任何事情都是難以保密到底的,四兒的“戲言”确實不見得是襲人去跟王夫人告的密。寶玉說到院子裏的海棠花死了半邊,是晴雯遭難的預兆,還引了許多典故,襲人聽了做出強烈反應:“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麽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總好,也越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曹雪芹寫得真好,他寫出了人性深處的東西。後面有交代,自襲人領取“特殊津貼”之後,她就自我尊重,每晚不再睡在寶玉外床,而讓晴雯睡在那裏,操夜晚服侍諸事。在襲人內心深處,晴雯已不成其為她坐頭把姨娘交椅的威脅,四兒應該更不值得她去“一般見識”。襲人在王夫人跟前,說的應該都是些站得高、看得遠的“戰略性”話語——她所關心的是寶玉将來所娶的究竟是黛還是釵,她會以種種柔性的言辭,來增進娶釵棄黛的可能。襲人在曹雪芹筆下,也是個血肉豐滿的藝術形象。她是自私的,從她的自我利益出發,寶玉若娶黛玉為正妻,她與黛玉的性格是難免要發生龃龉的,她将生活得不痛快;若是寶玉娶寶釵為正妻,那麽,她就不會有不痛快之處。替她想想,也确實如此。她又是無私的,這體現在她對寶玉無微不至的照顧上,而且她對寶玉有真感情,寶玉的全部物質生活和中、低級的精神生活,全對她存在依賴性。脂硯齋批語透露出,對于寶玉,她“有始有終”,她甘願為寶玉犧牲——甚至犧牲掉在那個時代那種社會被一般人最為看重的“名節”。高鹗續書,就以嘲諷的筆調把她嫁給蔣玉菡,寫成“抱琵琶另上別船”式的虛僞與背棄,令後來一些評家一再加以譏刺抨擊,但曹雪芹八十回後寫她,卻着眼在她的利他精神。

第七十七回的敘述語調,基本上是沉郁的。但曹雪芹着筆時,還是盡量保持着一份冷靜,拉開和筆下人物、事件的距離。芳官等三個戲子最後不甘由幹娘擺布嫁人,鬧着要出家,正巧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信在王夫人處,就“爬不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作活使喚”,便花言巧語一番,曹雪芹這樣來寫王夫人的反應:“今聽了這兩個拐子的話,大近情理……”于是讓她們帶走了芳官等女孩。這是一種軟幽默的文筆。

在第七十七回裏,王夫人斥責芳官時還說:“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夥聚黨,遭害這園子呢……”周彙本保留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這句,但也注意到,在楊藏本裏,這個地方的這句話先寫上,後來又抹去。柳五兒究竟死了沒有?曹雪芹的構思究竟如何?在八十回後會不會再寫到她?(那時會交代關于她短命是王夫人誤聽了傳言。)都值得探究。第七十七回寫寶玉探視晴雯,二人生離死別的一段文字,是最令人心生不忍的。如果你原來讀的是程高本系統的通行本,那麽你應該知道,那些文字多有靠不住之處。現在請你細讀周彙本,文字簡潔清爽多了,而悲劇的氣氛,卻更加濃酽。

我年輕時讀紅,之所以不耐煩讀第七十八回,一是實在不理解為什麽會來一段關于将軍的情節,二是雖然理解《芙蓉女兒诔》的出現,但那诔文實在太古奧,好多字不會發音,好多詞語不知何解,讀起來發悶,自然就常常草草翻過,不去咀嚼。現在再讀第七十八回,就意識到,那是全書中的又一個轉折點。

所謂将軍林四娘,盡管賈政所言含糊其辭,似乎是一個對抗農民起義的為封建統治者賣命的女流,但細一考量,清代皇帝對兒子(阿哥)分封後,都留在京城安排府第居住,并沒有派往外省封一片食邑讓其在那裏稱王的做法,倒是明朝,一直有那樣的政治傳統,因此,所謂青州恒王帳下的将軍林四娘捐軀疆場,就并不是清朝的事情而是明朝的故事。這樣寫就相當犯忌了。明朝的覆滅,李自成、張獻忠等農民起義軍的沖擊固然是一個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清軍後來的長驅直入,林四娘所抵擋的,就說不清究竟是哪一方,青州的陷落,也就道不明是落于誰之手。那麽,曹雪芹借賈寶玉之名寫成的長篇歌行,也就不能說是歌頌了鎮壓農民起義的反動女流。

我的看法是,曹雪芹在這一回裏寫出了賈政的另一面,那就是他非正統、非規範的一面。在這一回裏,賈政也難得地肯定了寶玉的非正道的一面。前面已經寫到,與賈家血肉相連的江南甄家已經被皇帝抄家治罪,賈家不但接待了甄家的人,還接收了甄家運來的罪産加以藏匿。雖然在前面相關的文字裏沒有提到賈政,但那不可能是王夫人等背着他做的事。在籠罩全書的“雙懸日月照乾坤”的政治格局中,賈政終于不得不做出鮮明的政治抉擇——站到以“義忠親王老千歲”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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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普通山村小子,偶然下進入到當地江湖小門派,成了一名記名弟子。他以這樣身份,如何在門派中立足,如何以平庸的資質進入到修仙者的行列,從而笑傲三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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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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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千歡難以想象月雲柔居然是這麽的惡毒殘忍!
絕望,心痛,恥辱,憤怒糾纏在心底。
這讓月千歡……[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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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兒?你為什麽突然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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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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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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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丁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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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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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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