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壹

邱知桑死掉了。

當她接受這個事實的時候，氣卻未絕。

始春，天寒。

孤寂荒蕪的雪地上即将多出一具屍體。

“死了。”

“……”

喪失了作反應的能力，只能在瀕死黑暗中下陷的邱知桑的耳邊倏忽模模糊糊地鑽入一句話。

真好笑啊，這大抵是她死前聽得到的最好笑的一個笑話。

死亡二字，從那冷硬的嗓音中輕描淡寫的吐出，其中竟然還夾雜着一絲質疑，她努力掀起眼簾，想再看一看那人的模樣，卻看不清晰。

一粒雪粒砸散了她聚焦的目光，邱知桑突然懷念起她還沒倒下時，這場大雪砸在她臉上生疼的感覺。

暢快無比的活着的感覺。

同時，邱知桑的腦海中無法避免地閃過她被刺殺的一幕，刀光劍影間，她毫無反抗的餘地。

是頸部？或是心口？

總之，她各處的骨頭都在顫栗着，如同被人推在刺板上來回滾動，每一次攪動骨髓的錯覺都讓邱知桑以為她還活着。

漸漸地，邱知桑開始感到些許疲乏，意識也變得恍惚。或許就像話本裏描繪的一樣，她正擺脫人間的軀殼逐漸成為一抹孤魂野鬼了罷。

“……”眼皮變得越來越重，遮住了她大半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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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中的記憶的本末終始已經化作了一節節畫面，走馬觀燈，邱知桑面臨回顧自己的一生的最後一次機會。

可不甘心的念頭使她果斷抛棄了這次機會。

邱知桑掙紮着撐起沉重的眼皮，從縫隙中隐約看見兩條人影，一前一後。

下一秒，最先說話的人朝她走近，并伸出了手。

圪嘣——

在意識徹底消散的一瞬間她聽見了繩子斷裂的聲音。

一束燦爛溫暖的陽光打在雪地上，若遠遠地望去，依稀可見小而密集的雪粒在光中互相擊打，然後紛紛快速落地，掩蓋住好幾串錯雜的腳印。

雪花層層疊疊于凹凸不平的雪地，邱知桑靜止的唇角依舊不自覺上揚。

用不了多久，雪便不會再被血融化了，它們被冷冰冰地埋在她的身下，連同邱知桑一起。

邱知桑的一生枯燥無味，她本人更是沒什麽特長可言，只不過她從未預料，自己會死得這麽……悄無聲息。

她想即使再不濟，自己也該是執行完一場轟轟烈烈的大事後結束今生，在嫉惡如仇的衆人面前，死得沒有任何遺憾才對。

邱知桑不服氣地打着小算盤，越想越覺得吃虧。

不行，那個混蛋！

現在還不行！

仿佛可以怒吼，邱知桑忽然全身一震，猶如從高空踩空而墜落，巨大的落差感使她差點喘不上氣。

緊接着她顫巍巍地抖開了幾乎快黏在一塊的眼睫毛。

首先擠入邱知桑眼簾的是一大片影影綽綽的虛物的輪廓，緩了好大一會，她才完全認清眼睛正前方的屋頂是由什麽所砌成的。

邱知桑想，這可真是個有良心的殺手，沒有直接将她曝屍荒野。

邱知桑保持腦袋放空、一動不動的狀态又過了約莫一炷香，她才反應過來連忙轉一轉眼珠，發覺自己的記憶俱在後不禁松了口氣。

“嘶……”

邱知桑嘗試活動起自己的鬼魂身體，她很快接受死亡的事實，自然也能很快适應鬼的生活。

可周圍充斥的既陌生也熟悉的氣息，使她納悶地錘了捶酸痛的肩膀。

是的，酸痛，就像因為睡太久筋骨都變得僵硬的一般。

“變成鬼身體反而變差了？”她困惑出聲，才察覺不太對勁，只因此刻她所在的壞境，未免太眼熟了點！

邱知桑深吸一口氣，稍微起身，将四處打量的視線慢慢轉向牆邊的小桌子上。

她趿拉着草鞋從地面劃出沉重的噪音，走近後可以看見不大的桌面上放有一銅盆，銅盆中盛有一半高度的清水。

邱知桑的動作一僵，躊躇的片刻才把頭探向銅盆，然後在微蕩的水面中準确地窺見了自己的容貌。

水面倒映出的模樣生的是杏眼菱唇，嘴角向上微微翹起，眉眼柔和，無論看多少遍都像個好的，然後……有多少人都被這幅相貌給哄騙了。

是了，這的确是屬于邱知桑的皮囊。

邱知桑将雙水撐在銅盆兩邊，盯着水面試圖壓下唇角，但水面中的她的上唇兩側照舊如菱角一般翹起。

盡管不笑也自然上揚的唇形使她看起來時刻攜帶笑意，任她“心血來潮”刻意而生硬地做了不同于這個情緒的表情，卻被它“巧妙”地一一化解。

這絕不是個好征兆。

水面并不平靜，有些微微漣漪。

邱知桑穩下心神，一定睛便看見那片微蕩的水紋使她上唇彎曲着的弧度顫抖不止，怪異的樣子讓她的胃裏一片翻滾。

邱知桑緊盯着始終不肯停止波動水面，一言不發。

似乎是剛反應過來，确定了她還是她，杜絕了變成奇奇怪怪的東西的情況，邱知桑再次将整間房的格局收入眼底。

熟悉，太熟悉了。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邱知桑略失措地四周打量，想要找出蛛絲馬跡。

突然，她的視線一轉，緊緊釘在房間角落的包袱上，看清上面的花紋，她的眼中滿是不可置信，雙手在身側緊握，不可忽視地顫抖起來。

怎麽可能？！這東西、這東西應該還在姨母那裏才對！

咚咚咚。

房門突然被敲響。

“客官，您起了嗎，大堂備有早飯……”

“……”

“客官？”

“……我知道了。”

跟随着敲門聲一起到來的還有店家夥計，三記輕重适宜的聲音猶如重錘砸進邱知桑的心口。

因此門外店小二問到第二遍，邱知桑才恍然回神。她咬牙不敢輕易出聲，親眼看着紙窗外店小二的剪影逐漸走遠消失，她緊握的手腕一垂，扶住牆面以穩下身子。

她，沒有死。

或者說，她又重活了一次。

這種可能性實在過于虛幻，直到此刻她才敢有一絲相信的心思。

假如她沒記錯的話，這裏是她當年離家後暫時歇腳的客棧，且用不了多久便會陷入被追殺的日子。

邱知桑攥緊手中的包袱，青筋暴起，無論這是夢境或是其他什麽，她都要好好把握難得的機會。

上一世是她馬虎大意，這一世沒那麽容易。

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只是，總感覺還有什麽重要的事被她所遺漏了……

邱知桑閉上眼努力尋找線索，結果一無所獲。

邱知桑不想糾結于此，她眉尖一挑，将方方正正的包袱解開，抖開疊好的上襖，豆青色的袖口染上一小塊殷紅的痕跡，從外滲入後邊緣形成了一圈細線，卻不顯得突兀。

小桌子的另一邊設有一方妝奁，邱知桑伸手打開并從中挑出一小撮香粉。

拂一層香粉于上襖表面，這種淡雅怡人的清香既十分适合掩蓋氣味，又不會因為多種混雜在一起而更引人注目……

抱着包袱，下颚收緊，邱知桑蹙起眉頭。

接下來，她該去哪兒呢。

她的上輩子雖然不常出門，但只要一出江湖也會四處結識新人脈，對江湖上的局勢也多少了解一些。

重生一世，或許是時候做點改變逆轉一下前世的軌跡了。首先，她要先去找害死自己的家夥“問”個清楚！

春盡客棧。

臨走前，邱知桑記下這家客棧的名號。

日頭過半，陽光淺淺地打在她身上，感官無比靈敏地向她傳遞了天氣甚好的信息，邱知桑忍不住笑了笑。

真好啊。

她想提前離開這裏，至于某些還沒來得及讓她經歷的人與事，她更沒什麽多餘心思去迎接，便這樣直接跳過當做不曾存在吧。

拎好行李，邱知桑大步跨過客棧前飄悠悠的幌子，“等等……”

邱知桑猛地出聲，硬生生停下踏在半空中的另一只腳。

她垂眸掃了一眼挂在自己腰部的玉佩。樣式沒什麽好特別的，卻是她身上唯一一件的裝飾物。

差點把它給忘了。

幾乎是毫不猶疑地，她伸手将系玉佩的繩子解開，而後随手丢在了客棧旁的雜物堆中。

邱知桑撇了撇嘴。這玉佩已經不适合留着了，上一世死前她曾用過最後一眼看見過，它是那個人從她身上取走的唯一一樣東西。

大概是為了當做信物交給雇主鑒別，而最好下手的，便是這只她向不離身的玉佩。

走了？

久久停留在春盡客棧的櫃臺前，一位面色焦灼的男子開口向掌櫃的第三遍确認，“在下找那位姑娘真的有要緊事，還望掌櫃的……”

“哎哎，公子。”無奈的掌櫃擡手阻止了他接下來的話，無論這位公子再怎麽拜托，他不知道的事總不能瞎編一個出來。

“您打聽的邱姑娘，她之前是住在這兒不錯，但今個一大早便退房了。恕我無能為力。”

“這……多謝，打擾了。”

周绾琰看出掌櫃的不再掩飾的不耐煩和困惑，只好輕輕道謝後離開。

沒想到邱知桑真的走了，而他多次确認也是擔心她會吩咐掌櫃的為她打掩護。

畢竟這種情況發生過很多次了。

陽光過于刺眼，周绾琰剛一走出客棧，便被迎面而來的強烈的光線阻擋了腳步，他眯了眯眼，禁不住拿手背擋了一下。

适應以後，周绾琰還是不死心地擡頭确認了一遍客棧的名字，又把記憶中的時間和地點相對比，他明明記得這個時間她還沒出發才對。

假如沒機會碰上她了，那他緊趕慢趕地追來，豈不是全作廢了。

周绾琰輕嘆了一口氣。

“這是？”

往外沒走幾步，周绾琰突然眼尖地瞟見客棧右邊的雜物堆中露出的一截流蘇穗子，眼熟的杏紅色及樣式令他停下腳步，轉而走近。

是她的沒錯。

“……”

到底掉在哪裏了呢？

大片陰影下，去而複返的邱知桑彎着腰，在大致位置裏認命地四處翻撿，始終找不到她前不久才丢掉的玉佩 。

是是是，她的确想過，就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丢棄它，可記憶在作祟，半途中思前想後總覺得扔的太草率，她才打算先帶着。

關鍵時期，無論她做出什麽舉動都可能改變今後的發展。

可玉佩到底掉在哪了？

幾番找尋無果，邱知桑直起腰似笑非笑地向四處張望。難不成老天都在明示她該放棄了……

當邱知桑的視線掃過一片區域時，意外地被其中一幅畫面吸引住了目光，好奇之下仔細一打量，她的視線不禁一滞，連帶着話都說不出來。

那一身穩重的石青色，和初見時一模一樣。

她看到了什麽？

周绾琰？他怎麽可能會在這裏出現？

邱知桑的腦海中慢慢浮現的兩行字，讓她不由自主地後退幾步，連逃跑的姿勢都想好了。

邱知桑對人臉向來記不住，或者說不容易識別，可他的這張臉她卻意外認得出來。

說起來，周绾琰這個人她其實算不上熟稔，頂多是她逃亡路上的一顆絆腳石。為人處世既麻煩又天真，不知一路上曾為她找了多少多餘的麻煩。

而那張上面總挂着親善的臉，也不知道得知她死後會呈現什麽樣的神情。

邱知桑的逃跑動作倏忽一頓。

上輩子他和她的首次見面，分明不是現在，到底出了什麽差池，這一次竟會提早那麽久而相遇。

總不該是她扔了玉佩的緣故，她扔這個玉佩可是因為……

邱知桑側目，心中升起一個大膽的想法。

作者有話要說：

诶嘿，希望這個故事你能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