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貳拾玖

“知桑姑娘,好興致呀。”

邱知桑好不容易找到一處除了桃花林之外的好景色,沒來得及欣賞,身後便傳來一陣窸窸窣窣,心中默念今天是什麽重要日子,人一個二個都找上了她。

“花老板最近很閑?”

“倒也不是……”

邱知桑目不斜視,沒有接茬。

花鳶尾:“其實我是來問問知桑姑娘,關于上次我的提議。”

“提議?”邱知桑努力回想,幾天前,花鳶尾确實提起想讓她留在桃源村,不過自己沒有回答而是趁機聽完了她的故事,後來又發生了一些事便不了了之。

原來是為了這個。

煞費心機想将她留在這村子裏,邱知桑都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花鳶尾見她沒有反應,不死心地湊上前,“真的不打算留下嗎?我認為我們會很合拍。”

邱知桑挑眉嗤笑,“好啊,我可以考慮,除非……你告訴我那個故事的真相,究竟是什麽?”

她可不相信面前這個油嘴滑舌的人,會在第一次就把自己的老底全盤托出。

花鳶尾一愣,“那個故事?”

“是啊,那個由于老板娘的美貌,惹下的‘故事’。”

“……之前說的,知桑姑娘果然不信,罷了,也怪我沒敢把所有的實話說出來。”

花鳶尾唉聲嘆道,抿着唇和她對視了半晌,忽然掩面,泫然欲泣:“是他負了我,我才修了駐顏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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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知桑:“……”

一個時辰轉瞬即逝,花鳶尾這回一說起來便沒完沒了,和之前比起來簡直不是一個水平,故事過程之精彩,感情糾葛之複雜,字字句句道不完的肝腸寸斷,兒女情長。

邱知桑注視着花鳶尾出神入化的表演,差點就信了。

她猜想這花老板肯定沒和說書先生碰過面,否則會發現兩人的想法無巧不成書,一個比一個扮得傳神,她不去當個說書先生,着實可惜了。

再次聽完花鳶尾令人心酸的背後故事,邱知桑依舊找個借口搪塞,沒說留下也沒有拒絕。

和依依不舍的花鳶尾揮手告別,邱知桑腦中只有一行字:看來花鳶尾也沒少聽杜瑾溪的腦補啊。

能那麽自然地拿來當自己的經歷,也是種本事。

邱知桑一直凝視着花鳶尾消失的盡頭,直到那一點影子也看不見了,她才放心地準備轉回身。

……等等,花鳶尾剛剛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邱知桑腳下一頓,因為想遠離那片桃花林,她特意走了不少路,尋了一處較為空曠的地方,放眼望去,方圓幾裏皆為低矮的花草灌木,藏不住人。

送回小乞丐後,為防有人再跟上她,她一直有留心周圍的動靜,邱知桑敢确定自己來這邊的路上始終是一個人。

那麽花鳶尾是怎麽神不知鬼不覺跑到她身後的……

邱知桑邊思考邊在花鳶尾出現的灌木叢周圍尋找,一旦留了心,邱知桑很輕易發現有一處草皮不太對勁,想起小木屋底下的密室,她嘗試地扒了扒那片草。

費了些工夫,邱知桑毫無形象地仰躺在地上,沒能找到機關,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上手硬掰了,雖然沒有掰開。

但她發現這塊地終究和其他不太一樣,泥土下藏了不少木屑,邊緣也有被人挪動過的痕跡。

直覺告訴邱知桑,底下有至關重要的東西。

邱知桑看完了風景,到了該吃午飯的時辰,便開始往回趕。

整個桃源村占地并不大,這些天她差不多已經全尋遍了,只剩下最可疑的地底下,她得找機會去一探究竟。

邱知桑掐着指頭算時間,發現還剩下寥寥幾天,待她查明真相,一個月期限早過了,清水縣的那位脾氣大的縣令怕不是要直接定她死罪。

成敗就此一舉,雖然還沒有解決,但先得到說好的護衛才安心。

只不過村裏沒信鴿外面也沒有驿站,唯一的辦法唯有将閑雜人等送出去,讓杜瑾溪去報信,一來保證了信的安全,二來也能順利把那個讨人厭的白客與送走,眼不見為淨。

邱知桑打定主意,在回去前轉腳去了花鳶尾那裏,出乎意料的,她什麽也沒問,二話不說便随着她來到了他們住的地方。

為了不節外生枝,她簡單地解釋完,不顧杜瑾溪和小乞丐一臉抗拒,順手打暈了白客與,任由花鳶尾找來一群村民,趕着牛車将他們“護送”出了桃花林。

牛車的輪廓逐漸消失在茂密的桃花林後,邱知桑倏地開口。

“這是……桃源村裏的每個人都知道桃花林裏的玄機嗎?”

“哎呀,知桑姑娘不必擔心,桃源村的人生于此,與這裏的一切無比熟悉,用不了一天,那幾位便會安全到達外邊的小鎮了。”

擔心?

邱知桑啧地撇過頭,她不過是單純想問問罷了。

這麽一折騰,天色也不早了,暖洋洋的夕陽穿過枝葉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邱知桑擡腳踩着一路光影回到院中。

周绾琰背對着她,保持着她離開時的模樣。

邱知桑幾不可聞地嘆息,她最不擅長應對這樣的情況,若是她還生氣,各種嘲諷奚落她都能輕易說出口,現在罪魁禍首都走了,她氣也差不多消了。

兩人之間的氣氛還是有些怪怪的。

周绾琰聽見動靜,轉身面向她道:“邱姑娘……”

邱知桑張張嘴,“……”

兩人面對面,有話想說卻都不知如何開口,邱知桑想,她是不是先要道個歉,畢竟他也不知情。

可憑什麽她要做道歉的一方,分明被罵的是她。

說到底,還是白客與的問題,但人已經被她趕出桃源村,現在兩人之間必須得有一人主動打破這種僵局。

邱知桑糾結了許久,道歉不是,不道歉也不是。

“那個……”

“邱姑娘……”

一張口,兩人總是不謀而合同時說話。

邱知桑抖掉身上的雞皮疙瘩,她實在忍受不了這種氣氛了,說就說罷,不就那兩個字,說了也不會掉塊肉,頂多她裝得漫不經心一些,省得周绾琰得寸進尺。

“我——”

“抱歉邱姑娘!先前是在下考慮不周,讓他對你多有誤會,還追到這裏。在下已經和他說明白了,今後再不會發生這種事!”

邱知桑有瞬時怔愣。

而後大度地擺了擺手腕,表示自己大人有大量不會和他一般見識,“罷了,也不是什麽大事。”

邱知桑望着周绾琰剎那間變亮的雙眼,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她掩飾地咳了聲,迎來他的注目,“既然如此,我們也是時候離開了。”

“離開?”

“沒錯。”邱知桑神色一凜,眼底洩露出絲絲笑意,“在縣令大人把我的護衛送過來前,我也要抓緊時間把事情解決了才對。”

護衛……周绾琰差點忘記了,邱知桑一開始的目的就是這個。

周绾琰訝然:“邱姑娘已經找到線索了嗎?”

“是啊。”邱知桑打斷他想一起行動的念頭,“這次情況特殊,我得一個人去。”

這次邱知桑表現得格外嚴肅,一下子把他到嘴邊的勸阻堵了回去。

一個人去……應當不會有什麽危險吧?

周绾琰沒有機會再細問,只得目送邱知桑離開。

邱知桑趕着天還沒黑透回到了那片灌木叢,這次她又仔細地摸索了一遍,每摸到一塊凸起便敲兩下,天快要完全暗了,還沒有找到機關的邱知桑動作不由得急切了些。

咔嗒。

一聲悶響在手底下響起,邱知桑一喜,彎身将旁邊的那塊草皮掀開,只聽木屑簌簌往下掉,憑着月色,邱知桑按了按用厚實的木板做的小門。

和在小木屋看到的一模一樣,挂上的鎖樣式也沒變。

邱知桑捏着那塊鎖,想了想,從懷中取出一根鐵絲伸進去,手腕靈巧地轉動,沒用多久便聽見咔嗒一聲,鎖開了。

邱知桑在下暗道時小心地往四周掃了一圈,沒有發現端倪這才慢吞吞地往下爬,這裏的樓梯顯然沒有上次的結實,每一腳落在木板上都發出吱呀吱呀的慘叫,讓她總有種下一塊會斷裂的錯覺。

有驚無險地踩在實地上,邱知桑将手中的火折子弄亮,照亮周圍的壞境大致辨別了一下,還是一條長廊似空蕩蕩的過道,她得先走過這裏才行。

不能太明目張膽,兩邊牆上的燭火便只點亮了少數幾個,勉強能照明前進的路。

沒走幾步,前方拐角處的牆壁微微映出光亮,邱知桑加快腳步,在黑暗中一鼓作氣跑到了那片昏黃的光亮下,她微微氣喘,一擡頭愣住了。

只見她面前亮着的兩根蠟燭,足有半人高,中間夾着一個口小腹大、通身黑黝黝的大缸,蠟燭因為快要燒到底了,融化的蠟油在地面上凝成一灘,有些還攀上了那口缸的邊緣。

邱知桑擰緊眉頭,小步靠近想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燭火在燈芯上一跳一跳,那個大缸裏也不知放的什麽,時不時發出古怪的異響,在空蕩蕩的密室裏分外清晰。

這幅場景實在有些滲人,邱知桑差點就想落跑,但強大的好奇心最終戰勝了恐懼,她搓了搓手心,屏住呼吸,飛速地上前拔開蓋子往裏面瞥了一眼。

嘭!

只匆匆的一眼,邱知桑頭皮一麻,瞬間将蓋子狠狠摁緊。

這是!!

“是蠱蟲哦。”

背後傳來幾步輕巧的腳步聲,搖曳的燭火下,花鳶尾放下懷中的雜物,輕笑着将額前散落的幾根青絲別到耳後,望向她的眸中閃過一絲妖冶的光。

“還是被你發現了。”花鳶尾的眼中有驚訝,卻沒有絲毫被發現秘密的憤怒,“果然一點點也不能放松呢~”

蠱蟲,邱知桑有聽說過。

傳說中需要找到數十種有劇毒的蟲子放在一起,讓它們互相殘殺吞噬,最後活下來的最強大的那只便作為蠱蟲養起來。

邱知桑腦海中浮現剛才看見的蠱蟲,肉嘟嘟的身子,密密麻麻的觸角,她內心一窒。

會養這種東西的,可見身份不一般,目的也不同尋常,膽量更是大得出奇。

花鳶尾俯身從一堆雜物中取出油燈,熟練地将四周的燭火依次點亮,密室再次明如白晝,邱知桑适應後不禁睜大眼睛。

大缸的正對面是一座酷似牢獄的容器,用一層木頭打造,再用另一層木頭加固,機關重重。邱知桑稍稍一數,裏面或坐或躺竟有幾十個孩子。

孩子們像是都睡着了,面容恬靜,安安分分地閉上雙眼,不吵不鬧。

她不由得扯了扯嘴角,“花老板就這麽坦誠了自己的秘密?”

花鳶尾:“否則呢,既然你都找到這裏來了,我若再隐瞞下去也是多此一舉。”

邱知桑:“打從一開始,你就沒有要隐瞞的意思。”

對視良久,花鳶尾噗地笑了。

“那個木偶還在你身上吧。的确,是我故意将你引來的,我不過是嗅到同類的氣息,好奇罷了。”

邱知桑下意識撫上懷中的小木偶,在陳坤被她擄走時,自己就已經暴露了,因此花鳶尾才在小鎮外的桃花林故意留下了痕跡,知道她的目的,所以一早在桃源村等待她的到來。

她早該想到的。

邱知桑譏諷道:“可笑,你就不怕我知道了這一切,将你抓去官府那邊嗎?”

花鳶尾拉出一把椅子,好整以暇地坐下,“如果知桑姑娘有這個能力,就不會在這兒和奴家廢話了。啊!至于被放出去報信的那幾個小家夥,奴家自然也有法子讓他們再也回不來。”

她幽幽地開口:“桃源村可沒那麽容易被找到,出去容易,回來,可就難了。”

話說到這個地步,邱知桑也沒必要和她繞圈子了,她唇角一勾,繞過花鳶尾快步走到牢籠的前方,拽了拽那把鎖,指尖控制着鐵絲作勢要打開。

“知桑姑娘還真是性子急~”

花鳶尾起身一臉驚詫地按下她的手,啼笑皆非:“難道你不想聽聽我做這些事的緣由嗎?”

邱知桑松開鐵絲,心道廢話了那麽多,終于要說了嗎。

“願聞其詳。”

“哼,其實也沒有那麽複雜。”

花鳶尾作思量狀,緩緩啓唇:“最初,我本是最厭惡蠱術的人。雖然出生于巫女世家,我卻極其排斥那些害人的東西,惹出了不少亂子,沒法子,母親只得将我送出來,與我慢慢斷了聯系。走過這大江南北,直到遇見了他。”

“他叫鄭平,是個小捕快,捕快要做的事實在太多太危險了,每日面對兇神惡煞的惡徒,與他們殊死搏鬥,最後落得一身傷,他不像其他的捕快欺壓百姓,可若是辦事不利,上頭的官員和受害的百姓皆把氣撒在他頭上,你說可不可笑。”

“後來,我發現自己融在血肉裏的本能,即使幼時不曾刻意去學做蠱,我依舊有這方面的天賦。至于重拾起蠱術,幫他捕拿囚犯,我心疼他又有什麽錯呢……”

“那些不知好歹的百姓,發現了我的秘密,便嘩然怒斥,罵我不詳,他們道我是妖女,欲将我除之而後快。”花鳶尾掐緊泛白的指節,“都是他們的錯,鄭郎為了我,平生第一次與他們起了争執,他們便翻臉不認人,将他指成千古罪人。”

“鄭郎死了,死在了他口口聲聲要守護的人手中。”

邱知桑眉心一動,忽然想起小鎮裏那些老人說的話,他們口中的“那孩子”指的大約是鄭平,言語間似乎在惋惜什麽。

不過人都死了,故事自然由活着的人來編寫了,只是不知道兩邊誰才是真相。

“……可這和你抓來這些孩童又有什麽關系。”

“自然有關系,失去鄭郎的我實在太寂寞了,何況我也沒有對他們做什麽。”

說罷花鳶尾勾起她的下巴,呵氣如蘭:“你也留下不好嗎?我知道,你在江湖上一直遭受追殺,很危險的吧,而桃源村可保你一生平安。”

邱知桑嗤笑,拍掉她的手,“這個理由太牽強了吧。”

她擡手指向面前的孩童,她們進來那麽久動靜也不算小,居然沒有一個人被吵醒,“我在仵作那裏看到的屍體可都是被開膛破肚,被你取走了髒器啊。”

花鳶尾搖搖頭,“你不明白,我選中的孩子經過精挑細選,他們都是自願的。”

邱知桑望了一眼大缸的方向,“你确定?他們最後可都是變成了冰涼的屍體。”

“不是死,而是獲得新生。”

花鳶尾低低笑出聲,眼尾泛着桃紅,“那可不是一般的蠱蟲,它會幫助我安撫那些孩子的心靈,時日一過,便可以取出他們的靈魂,放入花費了大量心血我的孩子的身軀中,最終結合成一個完美的存在。”

“你的孩子?”

“沒錯!我的孩子!你也見過了啊,在小木屋的下面,他們始終耐心等待着,等待這些孩子的靈魂。”

邱知桑凝視花鳶尾愈顯癫狂的臉龐,倒吸了口涼氣。

她的語氣仿佛一個稱職的溫柔母親,她沉浸在自己的偉大中誇誇其談,“這些孩子們的狀态還沒有到最佳時機,只有等他們都合格了,我才會為他們的新生做準備。”

做什麽準備?

邱知桑腦海中似乎慢慢浮現一個場景,花鳶尾滿臉笑容手持尖銳的刀具劃開柔嫩的皮膚,手法熟練,用以往雕刻木材的工具一點一點刨出了她想要的。

邱知桑忍住惡寒,倏地想到了什麽。

“合格?你是說像陳坤那樣的?”順勢問出陳坤,她彼時躲在後面,雖然聽不太清晰,仍然能隐約聽見她說了不合格幾字。

“陳坤……你是說義莊的那個孩子?”

花鳶尾眉心輕輕一蹙,似有些嫌惡又很快隐去,“也不知是哪個步驟發生了疏漏,他竟醒過來并強撐着逃了出去,抓到他時便變得不再合格了。”

“因為沾染了氣息,他才能從桃花林一路無暢地逃出去。”她輕笑,“沒想到意外遇到了你,也不算虧呢~”

邱知桑咬了咬牙,“那陳坤呢,他現在在哪?”

她已經在那群孩童中尋找過,沒有陳坤的影子,她心底有隐約的答案,但她還是想親耳聽見。

花鳶尾笑吟吟地望着她:“啊說的也是,那個孩子現在是怎樣的呢?”

邱知桑:“……他還活着嗎?”

花鳶尾坐在木椅上無辜地捧着臉,水潤的眸子眨了眨,“嘶這個嘛,或許還活着。”

邱知桑臉色一沉。

“這樣啊。”

……

在密室中一待就是一夜,面對糾纏不休的花鳶尾,邱知桑只得用明日午後給她答案搪塞過去。

回去的路上,天際邊升起一絲微光,周绾琰等在門口,看樣子一夜未眠,她簡單将在密室裏發生的事講了一遍。

經過上次,周绾琰不敢妄下定論了,“這次她說的是真的嗎?”

邱知桑冷哼:“擅于說謊的人,真假參半,才更不容易猜得出哪裏真哪裏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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