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寒樓凝翠

這世上本有許多路,有些人太會走,便讓別人絕了路。

想當初,流碧苑清高,倚紅閣浪蕩,最後咱說這座凝翠樓就介乎兩者中間,姑娘們也算奔放,但着實奔放不過後者;她們也算矜持,但也矜持不過前者。

凝翠樓兼具兩家之長,講究的是個柔順婉約,似群低眉順眼的愛人,也頗對上了男人們的口味。連帶着房子的架勢式樣,器具的雕琢裝飾、姑娘的穿着打扮、頭臉的妝容花飾都一味地往柔和上貼,原先有不少男人為着這些個娴靜如姣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娉娉婷婷,笑靥溫柔的姑娘流連往返,摟着美人兒在這玉宇瓊樓中雙宿雙飛,卻忘了自家院子裏的燈從傍黑亮到天明,孤衾難眠的妻妾們夜夜苦等。

放在當時,凝翠樓還能勉強穩住腳跟與他們兩家平分秋色。可是如今,倚紅閣使出了絕招,居然自己就占了半壁江山。

來胭脂巷尋花問柳的男人眼中,流碧苑就像位過分矜持的閨秀,讓人心生愛慕卻又敬而遠之;倚紅閣便如一位古靈精怪的野丫頭,讓人極易親近且難以膩煩;輪到凝翠樓,着實是位性子沉靜的少婦,讓人心安但又略顯無趣。尤其是倚紅閣的過分出挑,生生奪去了其他兩家臉面上的幾分光輝。

流碧苑裝的是仙女,尚能嗤之以鼻,表示不屑與之為伍,照舊端着自己的冰清玉潔,曲高和寡,暗地裏咬碎了銀牙也必得撐住;可是她凝翠樓不行,比起她們本來就不溫不火,三足鼎立的局面全靠私下裏極力維持,方能面上看着紋絲不動,可如今,倚紅閣那幫妖精脫胎換骨,橫空出世,就如一個巨浪迎頭打過來,打得她歪歪斜斜,壓得她幾乎不穩。

風塵裏也就那些個手段,還都被倚紅閣用盡了,此刻再使出來便是嚼別人嚼過的飯,不僅沒了滋味,更是折了自己的面子。

因此,老板于媽媽一籌莫展,樓裏的姑娘們也唉聲嘆氣,凝翠樓沒能招架,自然就被倚紅閣壓過了一頭,自此之後,偶有動靜卻也無關痛癢,更沒掀起什麽波瀾,再後來幹脆安分下來,似是不做掙紮,倆月過去,她們到底也沒能奪回半寸河山。

整座凝翠樓都應着個“翠”字——常年翠綠,不見頹勢。

官人你擡腳進了院子就是成排的松柏,庭中、後院又植着數千翠竹,在風裏微微搖擺,葉子相互摩挲,發出“沙沙”的低吟,也不必走過去,拿眼瞧着都十分清爽。

如今跟前少了莺莺燕燕們桃紅柳綠的身影,更少了她們的嬉戲玩鬧的嬌笑,這園裏涼意頓生,甚至給罩上了幾絲寒氣,更襯得樓裏的人個個面上都愁雲慘霧,連那蟬鳴都似悲悲戚戚。

這裏面最悲悲戚戚的無疑便是于媽媽。

每日裏瞧着自家門前冷落鞍馬稀,再看看左角倚紅閣的一曲紅绡不知數,恨不能把兩家的招牌給換換個兒。她看着姑娘們要死不活、懶懶洋洋的模樣更動了氣:這群丫頭往日嬌貴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穿戴上更是挑三揀四,不屑樸素,用度上慣會奢侈,從來手大。

以前能掙錢的時候,于媽媽當然肯拿出流水的銀子給她們敞着花,可如今,只出不進,她自然不能任由她們可勁兒造。不能掙錢的窯姐兒就是廢物,于媽媽自問不是什麽善男信女,也打得一手好算盤,絕不能巴巴地供着一群吃白飯的小祖宗,這不就一邊打出了“勤儉持家”的名頭,讓姑娘們收斂點兒,一邊找自己的老交情問問對策,妄想來個絕地反擊。

可哪知,這往後一個月的凝翠樓便驗證了:反擊沒有,絕地無垠。

天底下誰人不知:“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于媽媽這邊要求姐兒們麻溜地勒緊褲腰帶,姑娘們就叫苦不疊,幾個日裏還有客人的頭牌更是埋怨苛待。

耳邊充斥着姑娘們的抱怨,嘁嘁喳喳,尖着嗓子,拖着長腔,像遮天蔽日來了一群惹人厭的烏鴉。于媽媽現下那顆心煎熬得像下了油鍋,她們卻像是半點也不着慌,只知道要這要那,還當自己是往日裏的搖錢樹麽?

這股惱怒直直地往于媽媽頭頂竄,燒得她腦仁疼,燒得她青筋跳,燒得她恨不能拿手挨個抽她們一頓撒撒氣,張嘴咬她們幾口解解癢。

這火因着財運不濟以燎原之勢燒了起來,又因填了這群廢柴日益兇猛,于媽媽到底是個肉做的人,并非那不畏火的鐵,這氣攢到了火候就得鬧出一場禍。

還挺快,也不過幾日,二十多年前,七月初八那天果然出事了。

因着沒什麽客人,姑娘們也不乏神,于媽媽更是焦灼得寝食不安,所以那天破天荒的白日裏大家都起來了。于媽媽就讓喊了全部姑娘去正廳,說是大家敞着心思說說話。

當時大門關了,廳子空空蕩蕩。于媽媽自然是主位,一件墨綠對襟綢裙,坐了張繪着梅鶴永壽的棗紅太師椅,姑娘們就七零八落搭在幾張八仙桌子上,另有幾個丫頭近旁立着伺候。

于媽媽本來心裏就不爽快,存心想找找茬,再瞧着底下這群不争氣的廢物一個個懶懶散散,心不在焉,她那氣就更不打一處來,但此刻也得先忍着。想到這兒,她瞧着現下最紅的姑娘——蘆月,擠出個笑,問道:“月丫頭,怎地精神不大好?”

蘆月是一大早被自己的丫鬟玉娘從被窩裏硬生生拽出來的,閉着眼被套上了襖子裙子就被趕下了樓,那股怨氣可是擋都擋不住。她原打量着自己随便坐會兒,一兩句地随便聽了,算是賣了媽媽一個面子,就預備扶着玉娘提前告退,再睡個回籠覺,想必也沒人拿她怎麽着。

別說,蘆月還真打錯了主意:有人真敢沒事找事,把自己這塊招牌毀了。

毫不知情的她此刻正哈欠一個連一個,打得眼裏都要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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