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遺忘的生日

葉嘉回到房間倒頭就睡，一覺睡到黃昏日斜。

安小芸輕手輕腳推門進來的時候，見她剛起床，問道：“餓了嗎？想吃什麽我去給你做。”

葉嘉掀開被窩，拍了拍床鋪，“不用。陪我躺一會兒吧。”

“我只陪吃陪玩，不陪睡。”家裏還有其他人在場的時候，安小芸一定會恭恭敬敬地喊她“葉嘉小姐”，可是關上門，她就露出俏皮的笑容。

“我一去這麽久，你不想我嗎？白天想，還是晚上想？”葉嘉一把摟住她，把她拉進懷裏。

“太肉麻了！”安小芸叫道，“法國人把你教壞了。”

葉嘉聳聳肩：“同性戀在法國是受到尊重的。”

安小芸突然坐起來：“不會吧！你……”她惴惴不安地揣測，難道葉嘉改變了性取向？

葉嘉噗哧一笑：“看把你給吓的，我沒問題，還是原來那個我。”

安小芸打了她一下：“真是的。”

葉嘉起身緊了緊睡袍，走進衣帽間打開那個最沉的箱子，裏面滿滿的都是紅酒。離開法國，她覺得最戀戀不舍的就是它了。取出一瓶，倒了一小杯，淺淺飲下。

窗外，落日餘晖在屋前的草坪上輕柔飄搖。她問：“幾點了？”

“五點半。”

“……下午？”

“對啊！”

“時差倒不過來，總覺得不像白天，困得要命。”她的臉上确實寫滿倦容。“我爸回來了嗎？”

“先生還沒有回來，太太回來了。”

“我爸平時一般什麽時候回來？”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你不想吃點什麽嗎？一天沒吃東西了。太太說，你要是醒了，就去餐廳吧，飯已經做好了。”

“我在網上訂的蛋糕到了嗎？”

“到了。”

“那我去看看。”

安小芸以為她要出門，但是她打開了大衣櫥，挑了一條MIUMIU小禮服裙，裹上闊大的披肩，坐在梳妝臺前細細描畫了一番，待出現在餐廳時，已經完全擺脫了剛才疲憊不堪的狀态，變得容光煥發、神采奕奕。

一個女人正在擺弄餐桌上的鮮花，她也精心打扮了一番，穿得比平時考究，下午還專門去美容院好好做了一番保養。

女人聽到腳步聲，轉過身看到葉嘉，繼而露出笑容：“嘉嘉，你醒了啊？”

“蘭姨。”

“你訂的蛋糕真是漂亮。可惜啊，你爸血糖高，不能吃這麽甜的東西。”沈秋蘭的眼裏滿是抱歉。

“蘭姨多慮了，這我能不知道嗎？蛋糕是無蔗糖的，專門從上海運來。”葉嘉心裏暗笑。

沈秋蘭無語，只得說道：“那你坐會兒吧。我去給你爸炒個菜，他最愛吃我做的松鼠鳜魚了，說是比五星級飯店都要好。”

“他以前也這麽對我媽說過。”葉嘉俯身欣賞蛋糕，不去理會沈秋蘭的臉色。

松鼠鳜魚做好了，所有的菜都做好了，所有的菜也都涼了，葉亨達還是沒有回家。

葉嘉和沈秋蘭坐在一張桌子前，寂靜無話。

葉晟早就耐不住，獨自端了飯菜進房間去吃，一邊吃一邊看動畫片。葉嘉回來之後，他媽就不會把所有心思都拿來盯着他，這讓他感到葉嘉至少還是有一點可愛之處的。

沈秋蘭拿起電話，撥通了葉亨達：“喂，在忙啊？”

“事情還沒完。”

“還是方峰那事兒？”

“回來跟你細說。”

“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你們吃吧，不用等我。”

“那你吃什麽？”

“小趙會安排的，我先挂了。”

沈秋蘭放下電話，對葉嘉說：“你爸叫我們吃飯，不用等他。”她專注地盯着葉嘉的眼睛，懷着小小的幸災樂禍。

葉嘉艱難地收拾起失望之色，隐藏在面容之後，起身上樓。

安小芸忙追上去問：“你不吃啦？要給你端進房間嗎？”

“我沒胃口。”聲音中還是不知不覺漏下一絲傷感。

沈秋蘭看着桌子中央的蛋糕，輕笑了一聲，舉起筷子夾斷半條松鼠鳜魚，對安小芸說：“把這個給阿晟送去。”

又在剩下的半條裏，夾起一大塊魚肉放進嘴裏，吃得津津有味。

房間裏昏暗無光，葉嘉一個人坐在黑沉沉的沙發角落。

昨天晚上這個時候，她還在地球另一端，興沖沖地等在候機廳，期盼飛機不要晚點。她自問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爸媽離婚那麽多年了，爸爸再娶沈秋蘭也這麽多年了，若是連這麽一點小事都要感傷，她不知道要落多少淚。

但也許是因為畢業回國，驟然間離開了相依多年的朋友、同學，又或者是因為只身回到這座別墅，仿佛踏進了別人的三口之家，她頹然地感到孤獨。

手機響了，是媽媽打來的。“嘉嘉，到了嗎？”

“嗯。”

“路上順利嗎？”

“嗯。”

“晚飯吃了嗎？”

“嗯。”

“我的嘉嘉終于回來了。媽媽這段時間正在辦一個畫展，辦完了就去看你，好不好？”

“好。”

“……嘉嘉，你怎麽了？是不是累了？”她終于注意到了女兒的不尋常。

“嗯。”

“那……媽媽不吵你了，你早點睡覺好嗎？”

“媽。”

“嗯？”

“我不是累。我是心情不好。”

“發生什麽事了？”

葉嘉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決定開口：“媽，你跟爸爸離婚在前，還是爸爸跟沈秋蘭認識在前？”

電話好像斷線了一樣突然失聲。

葉嘉為自己的魯莽後悔起來，很想說：“算了，媽。”可是無法開口。

“嘉嘉，這事你問過媽媽很多次。因為你一直在國外，難得回國媽媽又不在你身邊，所以媽媽本來想見到你之後，咱們再好好談一談。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你剛剛回國，今天又是你爸生日，你卻突然問起這事，讓我很擔心。”

“媽，我真的很想知道。”她的聲音既堅決又悲怆。

“嘉嘉，你聽我說。我和你爸爸離婚，是因為我們早就過不下去了。我曾經愛過你爸爸，現在也不怨他。至于他是不是出軌，這對于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而且，能夠站在道德的立場上指責他的人，也不應該是你。更何況，無論如何他是一個負責任的爸爸。他送你去法國留學，答應你可以兼修金融和藝術，你要什麽都會滿足你，不曾偏心他跟沈秋蘭生的小兒子，對嗎？如果他一時疏忽了你，你也要體諒他，畢竟他工作很忙很累，肩上的負擔很重，你明白嗎？”

“媽……你總是這樣。”葉嘉嘆了一口氣。她這個媽媽，永遠用最善良的心對待周圍的人和世界，哪怕是曾經對她不忠的丈夫。

“答應媽媽，要快樂起來，我最看不得嘉嘉不高興，真想要馬上就飛到你身邊來。”

葉嘉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我已經好多了。你的畫展辦在哪裏？”

“深圳。”

“今後打算在那裏發展了嗎？”

“不一定。你知道，媽媽一直是這樣，各個地方轉來轉去的。正因為這樣，我才沒能好好照顧你，當年也沒能要到你的撫養權。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心裏好愧疚。”

“可你一直在我身邊，我很知足。”葉嘉說的是心裏話，盡管多數時候母親一直在電話那頭，可是她覺得心貼得近，就不在乎身體的距離。

“嘉嘉，你真是媽媽的好孩子。已經很晚了，早點睡吧？”

“嗯，晚安。”

窗外夜幕沉沉，一片黑色大湖橫亘在眼前，吞沒了一切星光燈光火光，仿佛不是置身塵世，而是立于茫茫太空。

關上手機，葉嘉還是覺得孤獨。這孤獨隐身在窗外的夜幕之中，屋內的黑暗之中，無處不在。

她打開床燈、臺燈、頂燈、壁燈，屋子裏一片黃色的光、白色的光、橙色的光。可是只有她一個人。葉亨達沒有回來。

她木讷地梳洗，換衣服，上床，關掉所有的燈，在床上躺下，依舊輾轉反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