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能當得起她一聲絕了的,那就真的是絕了。
在後世, 哪怕她年紀不大, 但走出去,年紀再大的師傅, 也要叫她一聲老師。
誰的廚藝好, 在廚師界,那就有話語權。
盡管有名聲大的老師傅說她心不靜,盡做一些沽名釣譽的事。
可她那一手廚藝,是毋庸置疑的。
她有着驕傲的資本。
再看這蟹黃湯包個個都精致小巧,上面捏出來的面褶子, 每一個不多不少,正好十四個。
十來個湯包擺在籠屜裏,晶瑩剔透,像雕刻出來含苞待放的玉色攏荷。
陳白微很清楚, 能把湯包做得像藝術品一樣,從揉面到發酵, 再到每一塊面皮的大小以及餡料的用量和火候的掌控, 都是極其精細的。
這中間需要的精力,非常的大。
她手放在一旁,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去夾哪一顆。
那老板站在一旁,倒有些歉意的樣子,“今天我家那口子休息去了,我就臨時做了點,要是味道不好, 你跟我說,我再去給你做。”
陳白微搖搖頭,“您謙虛了。”
雖然還沒開吃,但能做出這個香味的,味道肯定不差。
老板笑了,擦了擦手,“那行,我去後面了,有什麽需要的直接叫我。”
陳白微把筷子放下,然後取了個醋碟,倒了點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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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醋瓶子就是普通的玻璃瓶,只是打開之後,陳白微聞到了這裏面還帶了點酒味,她若有所思的看着倒出來的醋。
看來這家店的醋都是自己調的。
她夾起一顆面皮晶瑩的蟹黃湯包,小小的,很精致,皮薄而勁韌,這麽一蒸熟,有點透明。夾起來的時候,能看到裏面湯汁晃動。
她沒沾醋,而是先咬了一小口,湯汁瞬間從裏面湧出,接觸到舌尖的時候,有些燙,可這鮮味卻從燙中透出來,再從舌尖蔓延,傳到頭皮,讓人從身到心都忍不住贊嘆一句:湯清不膩 ,稠而不油,滋鮮味絕、
這吃湯包有個小口訣,‘輕輕提、慢慢移、先開窗、後吸湯’。
哪怕是這種小小的湯包,若是你小看了它,直接一口全咬下去,那裏面滾燙的湯汁必定能給你點教訓看看。
就像陳白微這樣,咬一小口,先吸一口裏面的湯汁,才是正确的吃法。
她先吃了一個不沾醋的,而後又沾了醋吃。
這沾了醋的湯包,味道又是不一樣的,蟹肉香美,醋酸中帶着甜醇的酒香,糅合在一起之後,解膩的同時又清口,叫人一口一個欲罷不能。
陳白微一個人坐在屋裏,吃得特別痛快,兩籠屜都被她給吃下去了。
等吃完了,她坐在凳子上,伸手摸着圓滾滾的小肚子,面上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來。
現在她是真的明白了,什麽叫不虛此行。
陳白微擡起頭,看着這個不大的門臉,想到以後他們家的味道變成那樣,又有些遺憾。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只開這麽一家店,堅持着傳統,是不容易的。
未來他們獲得了名,也獲得了利,卻失去了這麽美妙的味道。
付了錢之後的陳白微,看着老板有些蒼老的面容,還是沒忍住說了一句。
“老板,之前稍微聽到了您和您兒子争論的內容,抱歉。作為一名食客來說,老板您做的是對的,祖傳下來的手藝不能說賣就賣。錢這種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可祖傳的手藝要是賣了,那就真的是沒了。您的兒子如果對這行沒興趣的話,倒不如想想您的孫子。”
老板睜着眼睛看了陳白微一會,随後笑了笑,沖她擺擺手,“好,謝謝你啊,小丫頭。”
陳白微點頭,轉身往外走,只是再跨出大門的時候,又回了頭,她高聲沖裏面說道:“老板,希望我以後再來吃,味道都不會變啊,不管是十年後還是二十年後還是三十年後,一定不要變。”
那老板都被吓到了,見她眼神中似乎帶着某種不知名的堅持,小臉尤其的嚴肅,他心一松,笑得眼角的褶子都起來了好幾道。
“行啊。”
陳白微腳步輕松的往外走,她不奢求只是這麽一句話,未來他們家味道就真的不會變。她只是想說,這麽美妙的味道,才應該是食客們贊揚的存在。
而不是未來,充滿了功利性的、物質性的,做工不精致不漂亮,皮厚油多,快節奏環境下,加速做出來的大湯包。
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巷子裏,而在她背後的樓上,有人推開了小窗。
“清岩,在看什麽呢?”萬紅兵給沈清岩倒了一杯酒,笑着問道。
沈清岩眸色柔和,“沒事,看到了一個熟人。”
萬宏兵看到他這副表情,心裏一動,剛剛下面湯包店裏倒是傳了一個挺好聽的女孩子的聲音。
“女的?”
沈清岩視線落在他臉上,将酒杯擡起來,跟他碰了一下,“最後一杯,晚上還要給他們訓練,不能耽誤事。”
萬紅兵瞬間被轉移了注意力,不甘不願的端着酒杯一飲而盡,“行吧行吧,不耽誤你事。”
……
陳白微手搭成涼棚,遮在眼前看着簡陋的站牌,她得去另一個地方,坐公交過去,估計得兩個小時,正好消化消化肚子,就當過去吃下午茶了。
哎,這年代說好也挺好的,說不好也不好。比方說交通就很不方便。
在後世雖然開車總容易堵車,但有地鐵啊。不過現在嘛,今年海的城也就運營了一條地鐵路線,總共五站,她又不走那邊的路線,就只好坐公交車了。
要是有小車也行,這年月能開車的不多,又不堵車。
這麽想着呢,一輛綠色的車突然停在了她身邊,卷起來的樹葉吹到了她腳邊。
陳白微眯着眼睛看過去。
“沈總教?”
她語氣驚訝,沒想到這個點居然會在外面看到沈清岩,還是這麽個地方。
沈清岩手搭在車窗邊,另一只手抓着方向盤,帥得一塌糊塗的看着她。
“回去?”
陳白微離他離得近,視線有些控制不住的在他穿着簡單短袖,露出來隆起的肌肉上轉悠。
“啊?我不回去,我還得去另一個地方。”
她面上挂着甜兮兮的笑容,抓着小手有些扭捏的說道,只是這眼神卻含着期待看他。
快叫我上車啊,要麽送我過去啊,要麽咱倆一塊去啊!
沈清岩嘴角一勾,偏了偏頭,“上車吧,我送你去。”
“好啊。”
陳白微快速答應,然後小跑着到副駕駛,拉開車門,爬上車,做好,扣安全帶,一氣呵成,生怕沈清岩中途後悔了。
“去北沿路108號,謝謝沈總教。”
她抓着安全帶,一口氣說完,然後眨巴眨巴眼睛,盯着沈清岩,笑容更甜了。
沈清岩停了下,然後啓動了車子。
車窗開着,外面的風吹進來,把這夏天的悶熱也吹散了。
陳白微額角邊上的碎發随風飄揚,她幹脆把頭發解開準備再紮一遍。
原身的頭發長得特別好,長到了腰部,發量也很多。她原本是紮一個辮子的,這一解開,頭發被吹得往後,其中有幾縷就像個柔軟調皮的小觸手一般,纏繞在沈清岩的手臂上。
沈清岩的視線落在那細軟烏黑的發絲上,很柔軟,又很活潑,像她本人。
他今天是特意過來找以前的老戰友的,知道他住在這。他來的時候,萬紅兵還說他們對面的樓下就有一家蠻出名的小籠湯包店,不過這兩天人家沒開業。
他坐在窗邊,窗戶為了透風也一直開着,陳白微從巷子進來的時候,他就看到了。
也看到她站在門口猶豫的樣子,更是看到了她坐在桌子旁邊大朵快頤的滿足。
包括她說的那番話,他也聽得一清二楚。
她勸老板不要賣方子,跟老板約定味道不要變。像是很随性的一說,但沈清岩又覺得不像,只是這內包含了她什麽想法,他不準備深究。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陳白微一邊給自己編小辮子,一邊側過頭問沈清岩。
“沈總教,你今天不盯着學生嗎?怎麽來這邊了?”
沈清岩轉過頭,見她小手靈活的在烏黑的發間穿梭,又轉回去看向前方。
“來這找個朋友。”
“這樣啊,這附近有個很有名的小籠湯包,味道很不錯,我中午吃了兩籠屜,你下次要是過來可以嘗嘗。”
陳白微舔了舔嘴唇,唇齒間的餘香殘留。
“好,有機會會再來的。”沈清岩沒有拒絕。
“對了,沈總教下午還有其他的事嗎?要是沒事的話,可以跟我一塊,待會我要去的也是做吃的地方,據說味道很不錯,我請你吃啊。”
陳白微期待的看着他,這樣自己就可以順理成章的蹭車做啦。這車座位又寬敞,開得又穩當,可比走走停停的公交車好多了。
沈清岩原本要拒絕,但話到嘴邊,又被咽了下去。
陳白微看出了他的猶疑,趕緊掐着嗓子,還伸出手主動的抓着他手臂,輕輕的晃了下,小爪子也不放下,這是乘機蹭力氣呢。
“去嘛,去嘛,沈總教,咱們一起去。”
沈清岩不自在的咳了一聲,手臂繃得緊緊的。
“咳,沒事,就和你一起吧。”
陳白微同志,也太會撒嬌了。
人答應了,陳白微心滿意足,小爪子還沒收回來,沒忍住在上面捏了捏,很硬,手感不錯。
擡眼就看到沈清岩低頭看着她,她嘿嘿一笑。
有點心虛的将手收回去,“嗯,沈總教,肌肉很棒,很硬。”
沈清岩下颚收緊,眸色微沉,他轉過頭,下巴輕擡。
“過獎。”
……
開車自然是快的,公交車有固定路線,還要轉車,就得要兩個小時。沈清岩一腳油門,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
得虧他開車還不算快的。
陳白微一路跟他說着話,沈清岩雖然話不多,一般就是一個簡單的嗯字,但能感覺到他也是有認真聽的。
所以哪怕車上就只有他們兩個人,氣氛也不算尴尬,甚至可以用融洽來形容。
陳白微覺得奇怪,她作為一個未來人,在思考問題的角度其實和這個年代的人,有很大的區別。
包括說話做事方面,也是不一樣的。
這是大家從小到大生活環境的不同,造成的差別。
可她有些在這個年代的人看來,是比較前衛的思想,沈清岩居然沒有露出任何詫異的表情,并且還能表示理解。
這讓她比較有認同感,對沈清岩也生出了幾分親近之意。
“到了。”陳白微看着那個招牌,小臉上露出一抹笑來。
等沈清岩停下,她打開車門,生龍活虎的跳下去。
“就在這,胡老三三鮮馄饨。”
沈清岩擡頭看過去,店名是直接寫在一塊布上的,然後綁在門口的杆子上,看上去頗具江湖氣息。
門臉倒是不大,這大熱天的門口還擺着幾張桌椅,裏面倒是坐滿了人,熱熱鬧鬧的。
沈清岩看了手表,下午兩點多。
這個點,這麽多人來吃?
“別看他們家門臉不大,但裏面老板的手藝,那叫一絕。”
陳白微看着這個随風搖擺的招牌,嘴角翹着,眼神也充滿了懷念。
其實還有話她沒說,因為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來到這個年代後,傷一養好,她就出來尋找她的家人。想着雖然這是幾十年前,她爸媽也還年輕着呢,爺爺身體也還好着呢。
可她找到老宅,詢問了一圈周邊的人,都說那邊沒有姓陳的。
她确定自己的記憶沒有任何問題,可那邊不止沒有姓陳的,甚至連老宅都是一棟樓房,而不是她記憶深處,有着長長走廊和青石板面的宅邸。
而後她發現,她記憶中那些店面,都是在的,唯獨他們家族的人,消失了。
甚至連這個胡老三,也是在的。
她決定到胡老三這來,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因為胡老三的老板,是她爺爺的一位老友,她還見過。
沈清岩不知道為什麽她站在門口,表情突然變得猶豫傷感,他抿着唇,走到她身邊,低頭看向她。
“不是想吃這個嗎?進去吧。”
陳白微眼睛有點紅,聞言長舒了一口氣,面上又重新挂上笑容,“好,走吧。”
“來客了,兩位是嗎?”
他倆一進去,就有一位嬸子笑眯眯的過來。
“是兩位,還有座嗎?”陳白微看了眼這個嬸子,不認識,應該是招來做事的。
“有的,就是在角落,可能有點小。”這嬸子有點為難的看着沈清岩高大的個子。
這小夥子,塊頭太大了啊。
沈清岩也看到了那個位置,在牆角,确實是很小的一個桌。
“沒事,就那吧。”他說道。
嬸子松了口氣,然後指着那邊,“那行,你們過去坐會,我先去上個菜。”
他們這邊招待客人的态度就是這樣的,以前陳白微還聽她爺爺說過,說胡爺爺開店對客人不上心,愛吃吃不吃走人也随你。
反正他手藝好,也不擔心沒客人。
走過去後陳白微才看到就兩個小板凳,她倒好,坐下來還沒什麽。只是沈清岩這麽大的個子,一坐下來,腿蜷着縮在桌子下面,看着倒有些可憐了。
“是不是坐着不舒服?我去找老板要個高點的凳子。”
陳白微站起來,準備往外走,沈清岩腿伸過來攔着她。
“不用麻煩,你跟我介紹一下這裏有什麽好吃的。”
他腿本來就長,這麽一伸直,就更長了,陳白微看了眼又坐了回去。
旁邊的人都在吃,屋裏的香味已經很濃厚了,哪怕頭頂的吊扇一直在吹,這鮮香的味道也歷久不散。
陳白微觀察了下,發現沈清岩真的很自在就沒有強求了。
她一只手托着臉,開始給沈清岩說道。
“他們家,最有名的就是招牌上寫着的三鮮馄饨,三鮮分別是豬肉蝦仁和雞蛋調成的餡,而不是大家常吃的所謂湯裏放着蛋絲蝦皮還有紫菜的那種。而且他們家的湯,都是雞湯,聽說這雞湯是每日熬的,要用上七八只三斤重的老母雞。湯裏還會放入很多老板秘制的香料。香味悠遠,鮮味浮動,光聞着雞湯的鮮香味,就醉了。”
陳白微咽了咽口水,這還是她從她爺爺那聽來的呢。
“要我說,這三鮮馄饨,就不該叫三鮮,要叫四鮮才對。”
“對,就應該叫四鮮,胡老板,你聽到沒有,這小姑娘都說了,該叫四鮮。”旁邊突然響起了一個渾厚的男聲。
陳白微被吓得一個激靈,惹得沈清岩眸子裏悄然竄上一抹笑。
她聽到胡老板三個字,就趕緊往櫃臺那頭看去。
只見一個神色淡淡的中年男人,腰間系着圍裙,上面還沾了不少面粉。這會也眼神淡淡的看着自己。
不過也就看了那麽一眼,便不帶感情的滑走。
“吃你的吧,管什麽三鮮四鮮的。”他語氣也很冷淡的說道,絲毫不顧及這是自家的食客。
顯然食客也不介意,還嘿嘿一笑。
陳白微心情低落,轉念一想,這會她自己爺爺年紀都沒有很大呢,她更是還沒出生,胡爺爺不認識自己,也是應該的。
這會那個跑堂的嬸子也來了,“都要吃什麽,直接報給我?”
“要兩份三鮮馄饨,還有一份排骨年糕吧。”陳白微說道。
那嬸子又風風火火的走了。
陳白微看着對面的沈清岩,突然噗嗤一下笑了,對上沈清岩莫名的眼神,她解釋道:“我怎麽也沒想到,居然會和沈總教在這個地方,吃三鮮馄饨。”
她把沈清岩當什麽,那可是再生父母的存在。基于自己和他關于力氣的聯系,沈清岩在她心裏,地位真的很崇高了。
沈清岩将腳勾着,這個姿勢不是很舒服,他盡量不往陳白微那邊去,以免碰到她。
擡眼看向對面笑靥如花的陳白微,略一勾唇。
“什麽事都有可能。”
他們的馄饨上得很快,兩個大海碗,湯色偏白,上面無一絲油,冉冉鮮香悄無聲息的竄入人鼻尖。
馄饨皮很薄,煮過後透光,能看到裏面的餡料。蝦仁偏紅,雞蛋嫩黃,豬肉粉嫩,和翠綠的蔥花一起,晃蕩在透白的湯中格外的漂亮。
味道很熟悉,她是挺小的時候見過胡爺爺,他是個看起來很和藹的老頭,頭發花白,穿着一身簡單的褂子,精神奕奕。
看到她爺爺的時候,倆人還你捶我一下,我捶你一下,互相說對方是老頭子。
再看到她,胡爺爺笑呵呵的從懷裏掏出一塊米花糖,說是他自己做的。
她還記得那米花糖的味道,麥芽味濃厚,不怎麽甜,她捧着啃了好久,牙齒都沾住了。
爺爺和他聊了很久,後來胡爺爺就鑽進了廚房,她偷偷躲在門口看了一會。
胡爺爺很瘦,但揉面的力道很大。面容也很嚴肅,陰影之間能看到他虔誠的态度。
她也還記得味道,她從來沒吃過那麽好吃的馄饨,哪怕是她爺爺鲥魚魚茸馄饨,也比不上那個味道。
惹味牽腸,再難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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