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江圓收到林老實的信非常意外。距離上回林老實來醫院看病已經過去大半年了, 期間兩人也沒有任何來往,她早忘了他當初的承諾, 還以為他是随口一說,也沒放在心上,哪知道他竟然是來真的。

長豐鄉離軍區醫院可不近,他要先坐汽車, 然後再搭火車, 坐一天一夜才能到達軍區醫院。就為了還她一個清白, 他這麽不辭辛苦的折騰, 江圓心裏泛起一股難言的酸澀,眼眶都濕潤了。

她又拿起信讀了一遍, 其實內容真的很簡潔, 就幾句話。林老實說,何春麗答應去軍區醫院澄清這件事,并給她道歉,如果她有時間的話可以回軍區一趟, 沒有就算了。

江圓捏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然後珍而重之地将信折疊好,放回了信封裏, 打開抽屜, 把信夾在了她經常看的那本書裏。

她怎麽會沒有時間呢?這個遲來的公道, 她等得太久太久了,哪怕就算澄清了,她也不可能再回軍區醫院, 也不可能再跟于夢書和好,也不能消除自己曾經所遭遇的非議,她也要去。

她起身推開了門,跑去護士長辦公室請假。

***

火車飛馳,這次林老實只買到了坐票。何春麗板着一張臉,盯着窗外,就是不看林老實這個陰險狡詐的東西。

被騙上了車,她心裏不爽極了,本想下車的,但林老實不讓,兩個人若是在車上鬧起來,坐的都是附近村裏的人,大多都認識,鬧翻了,大家馬上就會知道這件事。就算不去道歉,她的名聲也不好聽了,林老實恐怕還會以此為借口,不肯離婚,繼續拖着她。就像林老實所說,他現在也娶不起媳婦,不着急離,急的是她,女人的青春有限,她已經浪費了一年在林老實這個扶不起的阿鬥身上,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所以她只能暫時先忍了。反正她已經打定了主意,離了婚,她就去縣城或者市裏,擺個小攤,先攢點錢,然後再去南邊進貨回來,開店,掙大錢。

等有了錢,衣錦還鄉,大家誰還會記得這件事,到時候大家只會說,林老實傻,沒福氣,放着這麽漂亮又能幹的老婆不珍惜,還搞得離婚了。活了兩輩子,她早明白,這就是個笑貧不笑娼的時代,什麽都是贏家說了算了。

到時候,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村裏人的笑話!今天就暫且讓他嚣張,看他能得意到什麽時候。現在逞英雄,等回到村裏,魚全死光了,還欠了一屁股的債,連明年買魚苗的錢都沒有,混成全村最慘的人,看他怎麽辦。

抱着這種惡意的想法,何春麗狠狠咬了一口餅,像是咬在林老實身上一樣。

前往軍區醫院,何春麗全程都沒跟林老實說一句話。林老實也不搭理她,兩人就像陌生人一樣,不,比陌生人還不如,明顯是一對怨侶。這讓本來還想着要不要勸勸小兩口和好的村長打消了念頭。

他其實心裏跟明鏡似的,何春麗現在跟林老實離婚,肯定跟魚塘放水這件事脫不了關系,別說何春麗,就是他看到死了那麽多魚,心裏也難受。可要是不放水,水稻快抽穗了,長不好,今年的收成會大減,村裏好幾百口人都得餓肚子。

他也是沒辦法,所以才會舔着臉,找上林老實開了這麽一個口,哪曉得害得人兩口子鬧離婚。村長心裏愧疚不已,所以林老實找上門,懇請他随行做個見證,他馬上就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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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看到他們村子裏本來最有前途的一個小夥子落魄成這樣,村長心裏也着實不好受,一路上食不下咽的,熬了二十多個小時,總算到了軍區醫院。

下了火車,又轉公交,花了半個多小時,總算趕到了軍區醫院。林老實到底是在這裏當了好幾年兵,認識的人不少,找了熟人幫忙,很快就在軍區醫院對面的招待所開了兩間房,何春麗一間,他和村長一間。

“阿叔,你先休息一會兒,我去找醫院的領導,溝通一下,确定好時間。”林老實把村長送進了客房休息。

村長點頭:“诶,你去忙吧,不用管我,我不會亂跑的。”

對他,林老實很放心。不過何春麗不是省油的燈,肯定不會老老實實呆在招待所等他,不盯着很可能會弄出幺蛾子。但林老實也不擔心,何春麗身上沒多少錢,還想跟他離婚,也頂多就是作一作就完了,鬧不出什麽大亂子。

他去醫院找了護士長,把這件事說了。

護士長搞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後,苦笑了一下:“院裏當時也覺得這個事證據不足,但聯系不上你,也沒法澄清,加上江圓她男朋友又到醫院裏來鬧,弄得影響很不好,所以院裏才不得不讓江圓走。”

對此林老實不置可否,醫院有醫院的立場,他有他的,屁股決定腦袋,大家的立場不同決定彼此不可能理解對方。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了這件事,弄清楚了原委,所以帶着我妻子來找院方,給江圓道個歉,還她一個清白。”林老實刻意忽略了護士長的話。

護士長見他不接話,只能說:“正好,我收到了江圓的電報,她說明天就會到。這樣吧,我帶你去見領導,這件事咱們大家坐下來好好商量。”

大張旗鼓的道歉,搞得人盡皆知,對醫院的名聲很不好,因為別人會覺得醫院沒查清楚,為了省事,為了醫院的名聲,就這麽一刀切,随意犧牲了一位醫務人員。

所以護士長不可能一口答應下這件事,她也做不了這個主。林老實沒有為難她,跟着她去見了院領導。

領導剛開始果然不同意公開道歉,只同意私底下給江圓賠禮道歉,将這件事控制在小範圍內,甚至他們還提出,等事情圓滿解決之後,可以讓江圓回到軍醫院上班。

但林老實不答應,他固執地認定,一碼事歸一碼事,道歉是一回事,工作是一回事,更何況,那工作本來就是江圓的,拿來當補償當談判條件算什麽事。

林老實認死理,認定的事就不改變,院領導怎麽勸都說不過他,最後只好打電話給林老實的老領導。但林老實還是不買賬,反過來告了醫院一狀,給醫院扣了一堆大帽子,什麽“脫離群衆,官僚主義”之類的,搞得院方領導頭大不已,怕了他,趕緊答應了他的條件,不然這個蠻牛搞不好還能不依不饒地鬧到上面去。

因為江圓要次日上午才到,所以雙方把公開道歉的時間定在了上午十一點半,這個點,病人們基本已經打完了點滴換了藥,開始吃飯,醫務人員相對比較空閑。地點則安排在了門診大樓門口一側的空地上。

***

次日上午十一點多,江圓滿頭大汗地跑進了這個她工作了三年的地方。一進醫院,江圓就看到門診大樓左側站了一二十個舊同事,護士長和另外兩個院領導站在前面高一步的臺階上,旁邊有林老實、何春麗還有一個不認識的大爺。

瞧見江圓,護士長馬上跑過去,揚起笑臉說:“小江,你來了,站這邊。”

她把江圓拉到人群前,正面對着林老實與何春麗。

院方領導都沒說話,林老實就拉着何春麗上前一步,然後彎腰,九十度鞠躬:“對不起,江圓,那封信是我愛人寫的,給你造成了巨大的傷害,我們非常抱歉!在醫院期間,你對我照顧得很細心,并無任何不妥的行為。”

何春麗站在他旁邊不動,臉上寫滿了怨恨和惱怒。既然已經鬧翻了臉,她也懶得僞裝了。

林老實道了歉,站直了身,發現旁邊的何春麗無動于衷,他給何春麗丢去了一個警告的眼神。

何春麗打了個寒顫,想起昨晚林老實從醫院回來後找她說的那番話,不禁心底發寒。

當時,林老實推開門,冷冷地盯着她:“明天別想搞什麽幺蛾子,老老實實道歉,如果敢胡言亂語,再惡意造謠生事,我就報警,把你送進公安局。最近開始嚴、打,你自己想想,你這種惡意造謠污蔑醫務人員的行為,會判幾年的刑?不怕坐牢,你就盡管亂說!”

這句話還真震懾住了何春麗。上輩子這時候,她已經跟胡安去了南方沿海,當時正好趕上這一波嚴、打,有一陣子,胡安特別老實,窩在家裏發黴都不去打牌了。聽說是他的一個牌友被抓,因為賭博,被判了好幾年,還有一個找、小姐,被判了十幾年,那些年風聲特別緊,她也一直夾着尾巴做人。

因為學歷不高,何春麗也沒讀書看報的興趣,哪怕身處在歷史的洪流中,對這段歷史也并不清楚,具體哪些行為會被抓判刑,她也不知道。但私底下賭幾塊錢,自個掏錢睡小姐,都會被判刑,就別提她寫這種莫須有的舉報信了。

而且這裏是林老實的地方,她人生地不熟的誰都不認識,林老實要弄她很容易。

何春麗這會兒才意識到了怕,但為時已晚,所以今天哪怕再不情願,也只能對按照林老實的吩咐給江圓道歉:“對不起江圓,這封信是我寫的。因為我覺得你瞧不起我,嫌我照顧林老實不盡心,還介紹我買高價雞,我心裏不服氣,就想給你個教訓,所以走的時候寫了那封舉報信,還偷偷蓋了林老實的章。”

為了證明這一點,院方還擺了一張桌子,鋪了兩張白紙,上面放了一支鋼筆,讓何春麗現場寫了那封信裏的兩句話,一對比,字跡一樣,一看就出自同一個人手。

這下大家再也沒了疑惑。

了解了事情真相的醫生和護士紛紛朝江圓投來歉疚的目光,院領導也說:“小江同志,對不起,發生這件事時,院裏沒第一時間站出來澄清,保護你,是我們領導失職。在這裏,我代表醫院,對你表示誠摯的道歉,同時,也歡迎你回來,醫院的大門一直為你敞開着。”

江圓捂住嘴,眼淚撲簌地往下滾,在于夢書來醫院大鬧,在同事領導都不相信她,病人家屬也戒備地盯着她時,她都強忍着沒有哭。

可這一次,她不想忍了,別人愛笑就笑吧,她要把這一年的委屈通通哭出來,然後都忘掉,身無包袱地往前走,做更好的自己。

公道頂多會遲到,但不會缺席!

那些曾經有過的怨恨,偏激,此刻都遠離她而去了。

大樓前一片安靜,只剩下江圓痛徹心扉的哭聲,一聲一聲,直擊人的心靈。在場的醫生和護士,不少都羞愧地低下了頭,事發後他們人雲亦雲,就因為江圓男友的指責,就因為一封未經證實的舉報信,他們就以不吝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自己的同事,想想就羞愧!

護士長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濕意,鼻頭微酸,掏出手帕,遞給了江圓。

江圓哭了十多分鐘,哭得眼睛都腫了,嗓子也啞了,才停了下來,拿手帕擦幹了眼淚,擡起頭。

院方瞧了一眼聽到動靜跑過來看熱鬧的家屬們,倍覺頭痛,只想快點解決這件事,不要将事情鬧得太大。于是揚起笑臉,再次對江圓發出了熱情的邀請:“江圓,這件事現在澄清了,你是個非常認真負責的護士,我們醫院非常需要你這樣的同志,歡迎你回來。正好,醫院最近有一棟福利房快建好了,經過院方協商,這次要重點考慮你這樣優秀的小同志!”

他就只差沒說,回醫院,閉嘴,分你一套福利房了。

還沒結婚就能分一套房子,哪怕是三四十平米的一室戶也足夠讓人眼紅了,多少人成年了還跟父母兄弟姐妹擠在小小的筒子樓裏,哪怕結了婚,也要排隊等候,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排到。

而江圓,還沒結婚就擁有了自己的房子,多麽令人羨慕。江圓這算不算因禍得福?

同事們看江圓的目光變了,不自覺地帶了幾分羨慕和嫉妒。

就連一臉木然的何春麗也猛地擡起了頭,嫉恨地盯着江圓。院方為了補償她竟然要分房子給她,這個女人也太幸運了吧!

至于江圓這一年所受的傷害,何春麗全看不見。她自己上輩子一直漂泊,租房住,居無定所,做夢都想擁有自己的房子,但到死都沒能實現。現在她只看到江圓有了房子,工作又恢複了,轉了一圈,什麽損失都沒有,反而撈了天大的好處,想想就氣憤,何春麗恨得死死咬住自己的後槽牙!

經過這一年的人情冷暖,江圓成熟了許多,她吸了吸鼻子,掃了一圈,把衆人的目光都看在眼底,輕輕嘆了口氣,揚起笑臉,拒絕道:“謝謝院方的好意,不過不用了!”

所有人都傻眼了,這姑娘是腦子哭出問題了吧,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竟然就這麽拒絕了。那可是房子,有錢都很難買到的新房,多少年輕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啊!她竟然拒絕了,她知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護士長也輕輕捏了捏江圓的手,低聲勸她:“小江,你可想清楚了,別犟勁兒,不值得!”

是個人都知道,軍區醫院和D市這種小地方的醫院,哪個更有前途。更何況,醫院還承諾分房子給江圓呢。這麽好的事還拒絕,大家都覺得江圓是在賭氣。

江圓把所有人的表情看在眼裏,嘴角往上彎,揚起一抹沒有絲毫陰霾的笑容,在所有人詫異的目光中扔下一枚重磅炸、彈:“謝謝領導們的美意,不過我已經收到了D市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九月就要去報道,不能再回醫院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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