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愛恨(三)

蘭芷第二次入宮,心情較第一次大有不同。第一次她只需忌憚秋玉成及這宮中之人,可這次她還得防備段淩。

舉辦晚宴的地方是宮廷前殿。中原使團雖是來賠禮送錢糧的,但到底算是外交,因此參加晚宴的還有數十名朝廷官員。出于對中原使者的尊重,宇元皇帝還将中原太子蘇明瑜放出了天牢,讓他宴席上一并作陪。

蘇明瑜被關押許久,氣色很不好,但依舊進退有度不卑不亢。中原使節是個國字臉的中年大叔,時常一臉自責看向蘇明瑜,難掩痛心疾首。蘭芷不由有些奇怪:蕭簡初曾說使節是蕭老将軍的侄孫,可這使節的面相……也着實太顯老了些。

她打量中原使團時,段淩一直盯着她。見她收回目光,段淩為她夾了一筷子菜,湊近耳語道:“怎麽?這些人裏,也有你們安插的人?”

蘭芷知道他在暗中提防自己。今夜她不僅要與蕭簡初的人接頭,更要與之交談獲得信息。粗粗估算,至少需要兩柱香時間。便是因此,她必須在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情況下離席,讓段淩沒有線索追尋自己的蹤跡。可現下看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蘭芷只能沉心靜氣等待時機。她近些日胃口不好,對段淩夾來的菜毫無興趣,幾下将那東西撥到碗邊,也輕聲細語回話:“大人若是不放心,大可帶我去城裏。這宮中處處拘束,你以為我願意?”

段淩握了她的手,拇指摩挲她的手背:“去城裏……也不是不可以。”

蘭芷暼他一眼,便見段淩目光虛落在殿中歌舞上,一勾嘴角:“再陪我一個月,我便帶你去城裏。”

蘭芷手中的筷子狠狠一下戳在碗裏。或許房事真能讓男人放下怨恨,自段淩将她提出地牢那一夜起,他便再沒有憎惡待她,近些日來,他甚至還會調笑她幾句……

卻見中原使節站起身,朝宇元皇帝躬身一禮。宇元皇帝便微微擡手,示意歌舞停歇。使節開口道:“聖上,此番我等前來,不僅給聖上準備了禮物,還為殿下帶了些特産,請聖上應允,容我等聊表心意。”

宇元皇帝顯然不以為意,點頭應允。蘇明瑜一直微垂着頭,此時終于擡眼朝使節看去。使節拍了幾下巴掌,便有一老使者端着個小箱子進了殿。老使者在蘇明瑜桌前停下,跪地行禮:“殿下,公主殿下為你縫制了幾件冬衣,丁嬷嬷為你腌制了幾塊臘肉,特叮囑老臣送與殿下。”

這話出口,蘇明瑜臉色有些沉重。一國太子,非但不能保護國民,還淪落到讓自己的胞妹和奶娘操心吃穿,實在心酸。可他很快收斂了神情,站起身簡單道:“多謝。”

老者便躬身高舉箱子,碎步挪到蘇明瑜桌前。蘇明瑜沒有近侍,只得親自去接。衆人都以為這個小插曲即将結束,卻不料陡變突生!老使者眼中精光一閃!忽然掀翻箱子,一掌朝箱底劈去!又從碎木中抽出了一把匕首!直直朝着蘇明瑜刺去!

蘇明瑜大駭!急退兩步!卻是閃躲不及,被那匕首紮中肩膀!老使者一擊得手,神色兇狠拔出匕首,又朝蘇明瑜胸口刺去!這一次,蘇明瑜一個打滾險險躲過。可那手腳并用的樣子着實狼狽至極。

殿上侍衛誰也不料中原使者竟會刺殺中原太子,一時都有些反應不過來。眼見老使者又朝蘇明瑜揮出一刀,蘭芷不自覺坐直了身體。段淩看她一眼,手中筷子便脫手而出!

那筷子帶着內力淩空呼嘯而過,直直撞上了老使者的匕首!老使者被打得後退兩步。中原使節此時方反應過來,不顧禮儀自個沖了上去,擋在蘇明瑜身前:“保護殿下!保護殿下!”他口中大喊:“蕭康,你瘋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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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使者蕭康一聲大吼:“我沒有瘋!今日我便要為蕭家五百二十七口人報仇!”

宇元聖上一直玩味看着這場刺殺,此時意猶未盡撇撇嘴,輕輕揮了揮手。殿上侍衛這才上前,将蕭康抓了個嚴嚴實實。蘇明瑜半躺在地上,臉色煞白,肩上衣襟盡數被血染濕。蕭康還掙紮着想上前,口中大罵:“蘇明瑜,你也有今天!當年若不是你給先皇進讒言,蕭将軍何至于慘死?!蕭将軍若是不死,中原又何至于大敗?!如今你自食其果,正是報應!……”

大局已定,段淩便不再管這些人的是是非非。他扭頭朝身旁看去,臉色便是一沉:蘭芷已然不見了蹤影。

殿上衆人都被蕭康刺殺吸引了注意,段淩又為保護蘇明瑜無瑕分神,蘭芷終是抓住機會,悄然離席。她不知自己應該去哪,只能先設法避開侍衛視線。她行到宮殿偏僻處,便感覺到有人跟蹤。蘭芷停步回頭:“誰?”

那人自陰影處行出,原來是個年輕的中原男子。他朝着蘭芷一笑,拿出了一塊玉佩:“段夫人,蕭某候你多時了。請随我來。”

蘭芷一眼便認出那是蕭簡初的玉佩,松了口氣跟上。她知道這人既敢與她會面,便定是有所安排,卻依舊擔心段淩找來,遂也不多廢話,直接問道:“現下情勢如何?”

如此緊張時刻,男子卻一臉笑意。他腳步不停:“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蕭将軍的侄孫。”

蘭芷不知他為何要自報家門,微微皺眉:“蕭簡初不是安排你做使團使節麽?怎麽換了人?”

男子依舊笑眯眯道:“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我覺得自己隐藏在暗處方能更好行事,這才沒有聽從叔叔的命令。”

蘭芷腳步一頓:“叔叔?”

男子偏頭看她:“對,你還不知道吧?蕭簡初是我的叔叔,也是蕭将軍最小的兒子。”

蘭芷一時震驚。她曾經問過蕭簡初他是不是蕭将軍遠親,蕭簡初否認了。原來他的确不是蕭将軍遠親,他根本就是蕭将軍的血脈。

男子繼續道:“叔叔被先帝毒酒賜死,後雖為高人所救,卻自此纏綿病榻,一生都要受毒性折磨。你見過他發病,也該知道這兩年他是如何受苦,”他頓了頓:“可先帝害他至此,他卻死心塌地要救太子,甚至不惜自毀雙目潛入浩天城……”

說到此處,他停住腳步,推開一扇門:“這裏。”

蘭芷跟他躲進房間,好容易才消化了這個信息。她心中百味陳雜,卻是道:“蘇家雖敗,氣候卻不盡,在中原仍有餘威,亦有一批追随他們的老臣。蕭簡初大義,他只是不願中原再生無謂動蕩……”

男子關上門,含笑躬身一禮:“多謝夫人為我叔叔美言。”他直起身:“夫人既然能理解叔叔,便一定能理解我的所為。今日我與夫人的對話,字字句句都與叔叔的囑托違背,可字字句句都是為了中原,為了大義。”

無怪他兜了個圈子,原來是在這裏等着。蘭芷嘆道:“你說。”

男子負手,在屋中踱了兩步:“段淩自一個月前,一改過去态度,主動出手瘋狂追捕,抓了我們許多人。”

蘭芷一怔,卻很快明白了緣由。一個月前,段淩見到她背上無胎記,以為她是中原細作,萬分惱火,那些抓捕估計是在拿她的“同黨”撒氣。卻聽男子嘆道:“我們損失了近百名兄弟,其中一官員身份非常重要,本該在營救太子那日,正面與虎威衛校尉交鋒。”

他看向蘭芷:“叔叔不讓我告訴你這些,他說你另有要務,營救當日要負責支開段淩。可我們實在沒有合适替補人選。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便想着,段夫人會不會碰巧有辦法,既能支開段淩,又能幫我們這個忙?”

男子說罷,直直盯着蘭芷。蘭芷緩緩道:“你想讓我支走段淩,而我自己還得留在浩天城。”

男子點頭:“我知道這個要求強人所難,可段淩對夫人愛護有加,這兩個任務,相信也只有夫人才能夠暗中完成。”

蘭芷一聲苦笑:“若是一個月前,我倒還能一試,可現下,他甚至不容許我出府……”

男子的黑眸立時有些黯淡。蘭芷卻又道:“只是,段淩會抓捕那官員,這事終歸是因我而起……”她沉默許久,再嘆一聲:“我會盡量彌補,但不确定能否成功。你們也需做好兩手準備。”

男子甚喜,連聲道:“這是自然。”複又朝她躬身一禮,以示感激。

蘭芷便與男子辭別,先行離開。她離開屋子不多久,便遇上了段淩。段淩臉色陰鸷,狠狠将她按在宮牆上,語氣森森:“你竟真敢與他們聯系……”

蘭芷垂眸:“大人說笑了,我只不過覺得悶氣,這才出來走走。”

段淩一聲冷笑:“你幹了什麽,你自己心裏清楚。”他掐着蘭芷的臉擡起,逼迫她看向自己:“蘭芷,你別逼我……”

卻便是此時,一隊侍衛遠遠巡邏過來。段淩只得壓下未盡之言,放開蘭芷,抓住她的手回了前殿。

殿門口,幾名宇元侍衛正拖着蕭康出外。偷帶兵器在皇宮行刺,雖然刺的不是宇元皇帝,卻也是大不敬。中原使節為表歉意,只得将蕭康交予宇元皇帝處理。皇帝幾乎是沒有猶豫判了蕭康死刑,令人将他拖出午門砍頭,即刻執行。

蘭芷随段淩踏入殿內,立時便聞到了血腥味。蘇明瑜被太醫帶去偏殿包紮傷口,可殿上的血跡尚未清理幹淨。那血腥味混雜在飯菜味和熏香裏,萬分古怪。蘭芷便覺一陣反胃,忍不住幹嘔了聲。

身旁的段淩看她一眼,沒有說話,徑直行到桌邊坐下。倒是宇元皇帝看到這一幕,笑嘻嘻問了句:“咦,段夫人怎麽了?”

段淩只得起身答話:“內子身體不适,這才出外走走,現下已無大礙……”

他話還沒說完,蘭芷便一偏頭,控制不住直接吐了出來。

反胃的感覺陣陣湧上來,蘭芷難受蜷起了身體。段淩的話語一頓,在旁告罪道:“……請聖上恕內子無禮之罪。”

宇元聖上的聲音傳來,還帶着笑意:“無事。段夫人是不是有喜了?”

段淩的聲音片刻才響起:“……我也不知。”

宇元聖上便啧啧道:“你看你,還說求子心切,怎麽這都不知。”他喚道:“哎張太醫,你且過來,先幫段夫人把把脈。”

一個年老的聲音應是。片刻,一雙黑靴出現在蘭芷眼前。蘭芷這才勉強壓住嘔吐之意,擡起頭道:“多謝聖上,不過不必……”

段淩卻同時道:“有勞張太醫了。”

蘭芷便閉了嘴。張太醫上前把脈片刻,複又退後幾步,朝段淩躬身一禮:“恭喜段大人,段夫人懷孕已有月餘。”

宇元皇帝便笑了起來:“哎喲,月餘?那不就是‘不見兵刃’後不久麽?段淩,看來你找得那高僧倒很是靈驗嘛……”

皇帝說的話蘭芷都沒聽見。她的腦子裏反反複複都是張太醫那句“懷孕已有月餘”。她呆呆盯着桌上沒吃完的飯菜,思緒混亂:她怎麽可能懷孕?段淩不是給她喝了避子湯麽?難道……這是段淩聯合張太醫演的一場戲,想要欺騙她?可宇元皇帝在這,張太醫又怎麽可能胡言亂語?

…………

所以,她真懷孕了??!

不知所從之際,蘭芷終是轉頭看向段淩。卻見男人正眸色複雜看着她,可那種種情緒之中……絕無半點驚訝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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