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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掉電話後,鄭惟汐在床沿呆坐了一會兒,總覺得少了什麽東西。翻行李箱的時候終于想起,她把每天必用的藥忘在了家裏,她翻了翻行李箱,又查了一下手提袋,真的沒帶在身上。

她這個毛病是在大二那年得的。

升入大學二年級之後不久,鄭惟汐參加了學院的辯論隊,系裏有一個活動室,比她高一級的學長手裏拿着鑰匙。辯論期間,一群人整晚在裏面讨論辯題,寫辯詞,模拟訓練。淩晨一兩點,拆開小山一般高的桶面和成打的餅幹補充體力,天蒙蒙亮的時候,和衣躺在硬邦邦的長條木椅上休息。很多年後,她依然清楚記得從木椅上方微微敞開的窗戶外,源源不斷飄進的清冽香氣,那是南方校園栽種的檸檬桉、木棉、宮粉羊蹄角摻雜在一起的特有氣息。

他們那次比賽大獲全勝,上場的時候,她把長長的頭發放下,鬓角兩縷盤在頭後。輪到她起身站立時,她聽到賽場外小小的喧嘩“哇,他們的三辯好漂亮。”她在心裏沾沾自喜。那陣子她的精力出奇的充沛,辯論、減肥、不知疲倦的啃課本,臨考試前打着手電在被子裏複習。宿舍裏的姐妹們叫她“鐵人”,說她已經修煉到了不吃不喝不睡的境界。辯論結束後不久是期中考試,線性代數她得了滿分,高等數學班上一半的同學挂了科,而她拿了“優”,五個拿“優”的學生中唯一一個女生。班主任在公布成績時對班裏其中一位參加辯論的同學說“不要拿參加比賽當考不好的借口,你看看鄭惟汐。”

但她的身體開始跟平常有點不太一樣,減肥效果出乎意外的理想,幾個月掉了将近20斤,腰瘦的不贏一把,絕對可以去面見好細腰的楚王。而最明顯的異常,例假周期突然縮短了不少,一個月幾次?她不記得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上一輪剛剛呼嘯而去,下一波又浩浩蕩蕩卷土殺來。

寒假很快逼近,臨近放假的一天晚上,她仰面躺在上鋪,有人在過道裏喊 “鄭惟汐,你晾的衣服被風刮下去了。”她答應了一聲,用上臂撐起腰準備下床,但在起身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脖子下面像是被什麽硬硬的東西頂了一下。那個晚上,她下樓把衣服揀了回來,後半夜一直躺着床上,用手輕輕觸摸脖子偏左側那個奇怪的凸起,不大似乎也不明顯,按上去還有些彈性。她有點害怕,但仍然不忘發揮阿Q精神安慰自己,不過是錯覺,睡一覺就好了。

天亮的時候,她聽見舍友們起床的聲音,牙刷觸碰在瓷杯裏的沙沙聲,臉盆放回鐵架的哐當聲,下鋪的小毛問她“鄭惟汐,你不去上課嗎?”

“我有些不舒服。”她回答。

走廊裏的腳步聲越飄越遠,她知道大家都去上課了。冬天柔和的陽光從宿舍房間的窗戶外透進來,窗戶上波浪線的防護欄将陽光倒影分割成不同的形狀投在地上。她從床上溜下來,站在靠門口處的落地鏡子前端詳自己。

清瘦、苗條,面色紅潤,脖子上那個令人生疑的凸起也不是很明顯,似有似無。

沒什麽事,她給自己下了結論。

那年1月份的時候,她拿着幾乎全優的成績單高高興興回家報喜。假期過的相當悠閑,拜會了幾個高中同學,窩在家裏讀小說,要返校的時候,一家人圍在一起吃飯,她老媽突然問我“你脖子怎麽回事?”

“沒事。”鄭惟汐不想回應她。

她老爸這時湊了過來,“讓我看一下。”摸了摸她的脖子“沒什麽事。”和她一樣喜歡自欺欺人。

“快開學了,明天去醫院看一下。”她老媽下了命令。

第二天上午,鄭惟汐老爸極不情願的陪她去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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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分泌科的大夫上半年剛剛看過她老媽的甲狀腺疾病,“你姑娘?真漂亮。”大夫給她爸打招呼,然後仔仔細細的觀察她。

“吞咽口水。”大夫把手放在她脖子上。

鄭惟汐聽見大夫極輕微地嘆了口氣“像是橋本氏病,先做個穿刺。”

做穿刺用的針頭長的可怕,在她脖子上直直紮下來的時候,她緊張的忘了去感受疼還是不疼。化驗結果很快出來了,大夫指着高的吓人的幾個指标對她說“可以确診了,橋本式甲狀腺炎。”

開學前,鄭惟汐帶了一堆的藥返校,其中一瓶是甲狀腺素片,她記得開藥的時候大夫對說過“初期雖然表現出了甲亢的症狀,還是需要服用,每天半片。有助于炎症消退。”她那時不太清楚橋本式甲狀腺炎是怎麽回事,在她看來,應該和腿磕破發炎,手劃傷發炎,感冒了扁桃體發炎沒什麽區別,吃一陣消炎藥總歸會過去。

又一個半年過去,她複查的結果不錯,指标都在正常範圍內,脖子上的硬塊也已不見蹤影。那天一家人都在,她挺高興的問大夫“是不是可以停藥了?”

過後想來,鄭惟汐不敢肯定大夫的治療方案,但絕對相信她是一個善良的人。她記得大夫當時聽到問話後稍微僵了一下,然後斟酌着帶着一絲惋惜,用很輕的聲音告訴他們“這個病需要終身服藥。”

如果加上高考後莫名其妙被調劑到了一所名字特別的南方學校的話,那算得上是鄭惟汐人生中聽到的第二聲晴天霹靂。她看見自己爸媽的臉一下變綠了。

但她老媽是一個勇于折騰、從不輕易投降的人,從這家醫院一出來,她老媽又把她拖進了隔壁的中醫院。

再次開學的時候,她的行李更鼓了,一堆的水煎湯藥,封裝在統一标準的塑料袋裏。四五盒的蜜丸,黑乎乎散發着蜂蜜味,但加工工藝不行,每一顆咬在嘴裏,舌頭總能碰到粗糙的、顆粒狀的中藥殘渣。

南方天氣熱,她到校後的當天下午馬不停蹄拎着大大一堆湯藥跑去找班主任。

“我水土不服,醫生開了藥給我調理,能寄放在您家冰箱裏嗎?”她撒謊撒的挺溜。

班主任那會兒剛讀博士,比他們大不了幾歲。

“行。”班主任答應了,想了想又補充“中午我們家有人,你要拿藥可以中午過來。”

那堆藥鄭惟汐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吃完,每天中午跑去拿兩袋,每次基本上都是班主任的夫人在家。

湯藥過後,鄭惟汐開始吃蜜丸。她不想讓人知道,所以每天早晨起床要比別人早一點,然後飛快的從抽屜裏摸出兩個黑乎乎的藥丸塞在嘴裏,捂着嘴拼命嚼,就跟吞鴉片一樣。潛意識裏,她覺得自己仍然和身邊所有的女孩一樣,是健康的、充沛的、朝氣蓬勃的大三女生。

西醫開的紅色藥片,她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在服用,終于有一天,那瓶藥被她不知扔到了什麽地方,有心或是無意,她把藥停了。

緩慢的變化随後而來,比如說,曾經一眼能記住的公式不知為什麽需要反複的去強化記憶,而且入秋以後,手腳總是涼涼的。

“鄭惟汐,你為什麽穿這麽多?”有人問她。

“你不覺得冷嗎?她反問道。

最捉摸不定的是情緒的變化,敏感、易怒、惆悵,黛玉式的莫名憂傷總在不經意間就席卷而來。

再一次放寒假,化驗指标變得不正常了,T3.T4降了很多,甲低的症狀開始出現。西醫院的大夫很生氣“甲狀腺素片不能停。這就像補充維生素一樣,明白嗎?停藥會帶來不可逆的影響。特別是在心血管方面。”

中醫也改口了“那個藥你還得用,這是輔助治療的手段。”

鄭惟汐老媽又想出了新的辦法“我們去針灸試試。”

他們找到的是中醫院最有名的針灸大夫,姓仲,號很難挂。大夫身材不高,微微有些發福,診療室幾面牆都挂着錦旗。無論仲大夫走到哪裏,身後總跟着一群韓國醫學院來交流實習的學生,用頂禮膜拜的眼神看着她問診,開方,取針,然後嗖的一聲紮到穴位上。每針紮下去,都會聽到患者配合的話外音“哇,好酸。”

走廊裏坐着各個年齡段不同病症的人,有中風後面癱或偏癱的大爺大媽,有走路不利落的小朋友,頂着一腦袋的針,小朋友的媽媽在一旁嘆氣“孩子出生的時候宮內窘迫,運動神經受影響了。”

仲大夫聽完鄭惟汐的病況後,思考了兩秒,随後飛快的在病歷本上寫了幾筆,擡起頭坦誠的向她們母女交底“我沒有根治的把握,但可以試試看能不能改善症狀。”

第一天,仲大夫紮的針全在背上,腎俞穴之類。第二天去,大夫改進了方案,向她脖子開紮了 。鄭惟汐身邊圍滿了韓國人,一個個嘴巴長的大大的,眼神各種各樣,欽佩的、好奇的、懷疑的,還有純粹看熱鬧的。

成為醫學界具有開拓性的實驗對象不是人人都能享有的殊榮 。鄭惟汐也瞪着眼睛看他們。用眼神說“有本事你躺下來來試試?”

沒幾分鐘,她脖子上紮滿了針,她不太敢喘粗氣,也不太敢做大幅度的吞咽。因為有幾個針頭緊挨她的下巴,随着呼吸起伏,一跳一跳觸到她的皮膚,很涼。

鄭惟汐記得聊齋裏有一篇故事,題目叫《邵九娘》,裏面一個悍婦金氏某天生了心疼的怪病,唯有用針灸的辦法,針到病緩,但仍不時犯病,一天晚上,金氏做夢夢見自己到了神廟,廟裏的鬼神告訴她,你作惡多端,紮針是對你略施懲罰,現在你只紮了零頭,就想大病根除?夢醒後的金氏痛改前非,老老實實紮足了應受的針數,從此恢複健康。

鄭惟汐覺得自己大概也要痛改前非,改什麽呢?土木系有個不認識的男生通過班上的同學找她借書,她帶着書下樓的時候看見男生在樓下捧了一束花,一堆人停下腳步在旁邊看,這場面她沒見過,又想縮短衆目睽睽下的曝光時間,腦袋一昏抓過花一轉身跑回了宿舍。男生大受鼓舞,聽說她愛啃雞爪,托人帶了滿滿一包送來,全宿舍的姐妹喀嚓喀嚓啃了一晚上的鹵雞爪,雞爪啃完的第二天,鄭惟汐對男生說NO。雞爪的錢,她覺得自己應該要還給他。

上公共選修課,不同院系的學生混在一起,有人用鉛筆捅她的後背,“後面的人給你的”。是一個心形的紙條,一個圓臉男生隔着幾排人沖她笑,她把紙條一下撕掉了,費盡心思折好又勞煩衆人送來,她至少應該打開看一下,她反省了一下,覺得自己拒絕的太沒風度了。

上課路上,一個瘦高個攔住她,“寫給你的信收到沒有?”,她好像是收到過一封信,內容太過旖旎,也不清楚是誰,看了兩眼就扔到了垃圾桶裏。“你讓開一下好不好,我要去上課。”她把別人的情感當泥土一樣踐踏,是應該要受懲罰。

但這個懲罰有點沒完沒了,她一直紮到本科畢業後好幾年。春去秋來,寒過暑往,一放假她就跑來乖乖紮針,風雨無阻,韓國人已經學成回國了,面癱、偏癱的大爺大媽治好回家了,走路不流暢的小朋友基本上像正常人一樣了。走廊裏又坐滿了新一輪的大爺大媽和新一輪腿腳不利索的小朋友。只剩下她這個打發不掉的病人。不是治療沒有效果,效果很好,但是針一停,病情就反彈了。

“會反彈。”仲大夫也嘆氣,然後告訴她,這個病她也查過資料,找過內科大夫“其實甲狀素腺片長期服用沒什麽問題。”

這個紅色的藥片,鄭惟汐終究還是沒甩掉。

工作後,她用的這個藥也升級換代了,甲狀腺素片換成了優甲樂,德國進口的,白色小藥片,同樣屬于調節人體機能的A類藥。除了按期服藥以及定期去抽血化驗外,這個自體免疫性疾病并沒有給她帶來太多的不适。她逐漸适應并且接受了這樣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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