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梁玉琢知道自己這是怕了,可害怕并不是什麽丢臉的事情。

所以,看清楚正在田地橫沖直撞的野豬究竟有多大個後,她的心跳驟然加快,雙手卻陡然間冰冷了起來。

上輩子的時候不是沒見過野豬,可大部分也就比家豬看起來要粗壯一些,長着獠牙,背脊上還有灰黑色的鬃毛,光是看上去就讓人畏懼,更別說眼前這一頭的個頭大得有些驚人。

“這……這麽大個,是成精了嗎?”

有老者遠遠看着野豬,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還是邊上的後生趕忙伸手去攙扶,才沒叫人群給落在了最後面。

“可不是成精了,不然怎麽能長這麽大!”

“這可怎麽辦?就由着它糟蹋田地嗎?”

“造孽啊造孽……”

這往年山裏頭不是沒下來過野豬,可那個頭哪兒有這麽大,如今俞當家跟上川村的幾個獵戶都折在這頭野豬手裏了,他們這些老實巴交種地的漢子哪裏動怎麽制服野豬。

這人吶,只要有一個人害怕後退,就能接二連三帶着其他人往後。

注意到身側的村民都在後退,話語中對野豬充滿了畏懼,梁玉琢冰冷的四肢慢慢回暖,握着掃帚的手動了動,咬牙就要往前邁出一步。

“琢丫頭!”梁通從頭後撲上來,拉住侄女的胳膊,說什麽都不讓她往前走,“你可別胡來!”

這半年來,梁通也是知道,自家這個侄女自從生了場大病之後,膽子就越發大了。這一個人打野豬的事,說不定還真幹得出來。

可這上去就是一條命吶。

“大伯,我只是……”

梁通哪裏管梁玉琢“只是”什麽。連俞當家都折了,這麽大的野豬哪裏是個小姑娘對付的了的。

這麽一拉一拽,急匆匆趕來的俞家兄弟,已經帶着打獵的家夥們從後頭跑了過來。

到底是獵戶出身,俞大郎和俞二郎一出現,很快就給村裏的年輕人們鼓足了勇氣。在兄弟倆的指揮下,十餘個年輕漢子開始圍攻野豬。

梁玉琢的胳膊還被梁通拽着,視線卻緊緊盯着田地。

那頭野豬遠遠看去就像是田裏突然多了座小山包,而圍攻野豬的年輕人則看起來一個個都那麽小。野豬一個沖撞,一個轉身,就有人慌了手腳跌倒在地上。

田裏的莊稼已經不能看了,此時也沒人顧得上那塊地是誰家的,都盼着早些把野豬趕出去,免得糟蹋了其他田地。

可野豬兇狠,那大嘴一張就要去咬俞大郎的胳膊。好在俞二郎就在邊上,一把将兄長推開,手裏的長矛被一口咬斷杆子,人也站不住腳跌倒在地上。

梁玉琢看得清楚,野豬這會兒是徹底被激怒了,可邊上的人卻根本沒辦法拿下它,心裏一急,掙脫開梁通的手,抓着燈籠就往野豬邊上跑。

梁通吃了一驚,大喊她的名字,奈何腿腳不便根本追不上侄女,心底越發覺得假若這時候他家兒子在就好了。他想着回頭掃了眼身邊的人,老少爺們出來了不少,可怎麽也找不見他兒子,心下頓時涼了一截。

“琢丫頭怎麽跑過去了?”

有老漢認出梁玉琢叫了一聲,話音才落下,邊上忽然跑過幾道黑影,倏忽間又有幾道亮眼的白光劃過。

梁玉琢并非不怕,可眼下,與其在旁邊一邊看一邊驚慌失措地大叫,倒不如沖到旁邊幫上一把,興許還能分擔一下野豬的注意力,好叫俞家兄弟能想出制服野豬的方法。

跑得近了,梁玉琢才對野豬的個頭有了直觀的感覺。這個頭和一個成年男子的身高差不多,身體健壯,橫沖直撞間發出粗重的呼吸聲,獠牙鋒利,有個年輕的漢子被獠牙劃到,胳膊上頓時劃拉開好長一道口子,血流了一胳膊。

俞大郎一個順勢一滾,奪過一劫,可起身的時候野豬已經朝着他沖了過去。俞二郎來不及去救,吼了一聲大哥就要去拽野豬的尾巴。

梁玉琢一把将手裏提着的燈籠往野豬臉上甩。

湯九爺說過,亮光也是能驅趕野豬的。燈籠雖小,趕不走野豬,但約莫能讓它有一瞬間的躲閃。

被梁玉琢甩出去的燈籠徑直往野豬臉上去,野豬下意識扭頭後退,而這時,白光乍現,“叮”的一聲,有刀刃撞擊的聲音傳來。

而梁玉琢,一個翻天覆地,被人抱着在地上滾了一圈。

回過神來,她睜眼就着月光,看清了壓在自己身上的人。

“鐘叔……”

鐘贛擡手遮了把她的眼睛,一下又把人從地上拉了起來:“倒是膽大。”

他說完話,松開手。

梁玉琢轉身去看,田裏不知何時多了些陌生人,幾人拿刀,幾人牽繩。

比起俞家兄弟打獵的手法,以及村裏年輕漢子們有些慌亂的配合。這些陌生人動作果敢,配合默契,手起刀落間,有女子手腕粗細的麻繩已經勒住了野豬長大的大嘴,四蹄更是被人直接拉倒在地,而那些拿着刀子的人,幾下砍中野豬的脖頸、胸腹,刀刀快準狠。

整個下川村,到最後只餘下這頭龐然大物斷氣前的嘶吼。

“死……死了?”

“野豬……”

“野豬死了!”

有人開始歡呼,漸漸的,所有人都開始興奮地大喊。俞家兄弟還呆愣愣地站在田裏,當混沌的目光終于在野豬身上凝聚,梁玉琢看到兄弟倆噗通跪下,朝着他們阿爹墳墓的方向跪拜叩首。

燈火開始在野豬周圍點亮,村子裏的兩個屠戶拿着家夥來到邊上,和突然出現搭手幫忙的陌生人一起給野豬放血、剝皮,然後分肉。

野豬肉比家豬要結實,因着個頭大,制服的過程中又早損了皮子,幾個人費了好一番功夫,終于把豬皮剝了,露出裏頭鮮紅的肉。

往日裏俞家兄弟也時常會帶回寫野豬肉,屠戶們想着已經死了的俞當家,下意識割了最好的部分叫人捧着給送去俞家,哪知俞大郎卻突然把人叫住。

“我們不要肉。”俞大郎搖了搖頭,“給我們豬心吧。”

裏正薛良就站在邊上,聽見俞大郎的話,長長嘆了口氣:“那就豬心吧。餘下的每家每戶照分,順帶給上川村的獵戶家也送去。”

原先這野豬割了肉,薛良有打算給那些突然跳出來幫忙的陌生人的,可瞧見裏頭有薛荀,心裏頓時明白這些人都是什麽身份,少不得要多給一些。

還是薛荀攔下,這才只用分給村裏那麽多戶人家。

“你們怎麽會過來?”

薛荀擦了把臉。野豬皮厚,可刀子下去了,照樣能砍出一臉血來。

“上回聽說野豬的事,指揮使就讓我們滿山遍野地找。大家夥沒遇見,小野豬倒是碰上不少,正好給開了幾天葷。今天這事也是湊巧趕上,沒別的意思。”

薛荀話裏的“湊巧趕上”,不過只是随口一句。薛良哪裏會相信這事這麽趕巧,只怕是他們聽說野豬的事情後,就一直在山上山下守着,怕進村子傷了人。

因着野豬已經死了,原先躲在家裏不敢出來的老弱婦孺,這會兒也紛紛出了門。尤其在聽說田裏頭正在分野豬肉,更是匆匆往出事的地方趕。

梁連氏拖着兒子出來,才走近了一些,就被撲面而來的血腥味熏得差點吐了出來。

瞧見梁通捧着一塊鮮紅的豬肉過來,梁連氏捂着鼻子拽了他一把:“身上怎麽髒成這樣子了?”

“野豬進村的時候摔了一跤,沒什麽事。”梁通搖頭,看見自己不長進的兒子站在梁連氏邊上打哈欠,忍不住數落道,“晚上這麽大的動靜你都沒聽到麽,別人家都出來幫忙了,你卻在家裏安安穩穩睡大覺!”

見兒子平白無故遭奚落,梁連氏臉上頓時不好看:“發什麽脾氣?咱們家就這一個兒子,你還想他往野豬邊上湊啊?”

“往野豬邊上湊怎麽了?琢丫頭這麽個小姑娘都敢往前沖,他比琢丫頭大了幾歲,怎麽就不能了!”

梁連氏好一頓生氣,張口就要痛罵梁通,卻瞧見他回頭四下在看。梁連氏心裏堵着火,提了提燈籠沒好氣道:“瞎找什麽?”

“怎麽不見琢丫頭了?”

在梁通還在找她的時候,梁玉琢已經踏上了回家的路。

從分野豬肉的田地到她家,有着很長一段路。因着野豬死了,家家戶戶都出門去趕這個熱鬧,一路上走來,屋子裏大多都亮着昏暗不明的燭光,不時還有犬吠貓叫。

梁玉琢走在後頭,就着月光,看着走在自己跟前的高大背影。

她幾次和鐘贛碰面,對方不是坐在樹上,就是騎在馬背上,哪怕是那回下山,看起來也是一身威武,哪裏像今天,方才握刀的手上這會兒卻拿着她的掃帚。

這一路上,他倆誰也沒說話,就好像只有腳底下這條路一樣。

鐘贛的腳很大,梁玉琢微微低頭,看着在地上留下的腳印,抿了抿唇角,踩上去。

一腳一個印,踏着前面的腳印,她慢吞吞地走着,絲毫不知跟前的身影突然停下,等到反應過來,已經腳步邁出去收不回,直接撞上了他的後背。

撞得有些疼。

梁玉琢趕忙往後退了兩步,鬓發有些亂,蓋住了眼尾。

鐘贛微低頭,看她擡起頭來沖自己笑,左手下意識地伸到了臉旁。

只一瞬的停頓,他擡手拍了拍梁玉琢的腦袋:“到了。”

梁玉琢一愣,見鐘贛把掃帚遞了過來,這才發覺已經到了家門口。

院內一片安靜,梁秦氏的房內點着燈,怕是在等她回家。

“進去吧。”

梁玉琢點頭,推開柴門,聽見身後頭的腳步聲,忙轉身喊了聲:“今天……謝謝你們。”

鐘贛回神,腰背挺直,那雙平日裏如同帶着刀子的眼睛,月光下意外地透着溫和。

“要怎麽謝?”

作者有話要說: 22號起單位外出考察,暫時隔日更到25號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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