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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就算翻了天去,傅雲霁也還是過着日複一日的平靜日子,在這院子中,除了喝藥和他,也沒有什麽是關傅雲霁事情的,他那時說是要傅雲霁近身伺候,但傅雲霁卻沒做什麽下人要做的事情,也沒人管她,只要在他吩咐的時候到了便是,無非又是他想到什麽逗弄她的辦法,或是在他空閑的時候一起吃飯。傅雲霁莫名的平靜下來,曾經想要拼命逃離的束縛,換一個地方,竟然都像是不存在了一樣,她的生活變得舒坦,她想,或許她只是想逃離從小到大被流言惡意不堪環繞的那個生活,新的地方,至少沒有讨厭的人,沒有令她感到窒息的別人看向她的怪異眼神,沉悶着壓抑的無望的時光也仿佛完全消散。自欺欺人麽,總要找個由頭生活下去。傅雲霁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軟弱,也見識過他的強勢手段,正因為如此,她才不能全然怪罪在他的頭上,若她真實想走,他未必能攔得住她,生死不論,只關心之所向。
近來倒是有個有趣的事情。一日暴雨突降,翻滾的厚重烏雲從天邊一直到眼前,霎時間遠近就有雨霧彌漫,有水流彙集淌過臺階下面,浸透的石板顯現出墨青的顏色。雨勢洶洶,電閃雷鳴不停,屋裏光線黯淡下去,開着窗戶又有雨水打進來,傅雲霁幹脆閉眼躺在榻上聽雨聲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時而珠圓玉潤,時而激昂嘹亮,仿若入夢了,恍然雨停,雨後的清新氣息才将她喚醒,起身開門出去,廊下的地都濕了,傅雲霁提着下裙才走過去。泥土被沖刷松開,順着水流染得遍地,有兩株根淺的低矮小木苗倒在地上了,周圍的都是茂盛一片的,看着是同一種的,卻矮小得多,枝幹也細弱,葉子稀疏發黃,茍延殘喘的模樣。
傅雲霁不由想要走過去,下了兩步臺階,鞋子邊沿已經有了水漬,她便又停住了,這裙子她難得很是喜歡,穿的時候總是很小心,從前她鮮少有新衣裳,每件衣裳都很愛惜,更別說好不容易能有件她真的喜歡的。到這裏來以後,随身帶的東西本來就少,她也不便開口要求什麽,老實說,洗衣裳的活計她也做的不好,唯恐一不注意,就将衣服撕扯破了。作為女孩,這些心思自然多些,可是若要他注意,面面俱到,也實在強人所難,傅雲霁也更不自在。都不過是小小苦惱,可若要解決,傅雲霁也無甚好的辦法,想來最終還是要依靠他的,如何開口,傅雲霁沒想好,等到了實在窘迫的那步,總要開口,就連這點事,都要拖一步看一步,未及事到臨頭,能避一時避一時。
拎着下裙發愣,都沒看見他已走近前來,汪聚的雨水混雜着泥土,他卻毫不在意,安步當車,稀薄的,消散開的雨霧,似乎還缭繞在花木間,穿過他的衣袖。他喚了一聲,傅雲霁回神正看見,而他停在臺階下了。他不在意,自然看不見什麽低矮小木苗,甚至踏過了一株倒地小苗的尖兒也完全沒注意。傅雲霁先是看人,又去看地上,便顧忌不了了,快走兩步下了臺階,穿到他身後去,蹲下拾起那兩株小苗,被踩到的那株,更加可憐兮兮的,傅雲霁可惜的嘆了口氣。
“嘆什麽氣,死了就死了,邊上不都是長得正好的,這般孱弱的,也不該活下來”
傅雲霁不快的抿了下唇,還是沒忍住回了一句
“還沒死呢”
她一蹲下去,衣裳下擺落在地上了,一下子就浸髒了,水跡蔓延的邊緣,有深色的泥土漬,畫成了不一樣的圖案
“衣裳髒了”
順着傅雲霁的方向也蹲下來,伸出一直手指輕輕挑了挑她衣裳上的水跡,傅雲霁轉回頭瞥了他一眼,聲音有些悶悶的
“你的衣裳還不是髒了”
頓了一下,又補充到
“鞋子也髒”
在傅雲霁看不見的地方,他朝自己渾身上下掃了一眼,但并不覺得自己這樣有失身份。傅雲霁不愛說話,能聽她回句嘴倒是難得
“既然那麽舍不得,那不如你将它們養活了,若是活了,便賞你幾套新衣,若是活不了,以後衣裳便都由你洗了”
一如既往的自作主張,當然,傅雲霁也不會反對就是了,她當真好好的安置起那兩株小苗來,尋了廊下的一小塊空地,像模像樣的侍弄起來,她懂得不多,反正就是培土澆水,雖然看起來病恹恹的,一天兩天也沒死去,傅雲霁盡心照顧,無事了也在旁邊看着,每看一眼,都覺得是好了一點,可惜有一株還是沒有堅持住,沒兩天就漸漸枯死了,傅雲霁無法,将它挖開,全都埋下去了,有句詩說“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傅雲霁是不知道,不過大概死去的那株小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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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來瞧了一次,得知死了一株,明顯還是很不看好剩下的一株,傅雲霁卻固執起來“會活下去的,被你踩了一腳都沒死,會活下去的”
經受了很糟糕境況,雪上加霜,可是一旦受到了一點呵護,就迸發出生機來,倔強的,有強烈想活下去的決心,柔弱,卻又堅強。分明是看似不相容的兩番模樣,但是,因為弱小,所以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真是矛盾呢,他想,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活成不弱小的模樣,其中艱難,總要有所體會,才知道不是每個弱小都做得到,或許有個旁人期盼會好一些,他看着傅雲霁,傅雲霁還是專注在小苗上。
管事帶了人來給傅雲霁做衣裳,料子花樣全都由她自己選,摸過那料子,傅雲霁不敢多要,就選了一套。如今對他的性子傅雲霁也多少摸着一點,他要做的事,是容不得拒絕的,還給人為難,既然先前他那麽說,選一套也便是了,倒還解決了一點她的困擾。她想着該找他道謝,但他正忙于什麽事,過了幾天都見不到人。那小苗倒真的逐漸長好了,發出了新芽,綠油油的,看着喜人,傅雲霁向管事要了個花盆,打算将小苗移栽進去,可她連個順手的花具都沒有,栽下去時候挖坑都是用樹枝刨的。
“還是去請花匠過來吧”
管事侍立一旁,看她手忙腳亂卻不得其法,出聲道
“不用不用,不用麻煩了,我自己弄就好”
傅雲霁想擺手,擡手才發現滿手沾了泥土,讪讪的對着管事笑了笑,管事還是那副陰郁臉龐,傅雲霁更是不知道應該怎麽跟他說話,好在管事并不強求,而是又去給傅雲霁找了些常用的花具來,一直在邊上看着傅雲霁弄完,只在傅雲霁要抱着花盆進屋時,才堅持從傅雲霁手中接過花盆幫她端進屋去,培土又澆過水,本身花盆不輕,要她擡實在是有點勉強,掌事可不能眼睜睜看她逞強再傷了自己。傅雲霁一疊聲的道謝,其實幾次見面相處下來,管事雖然表現出不那麽叫人親近,可實際卻是個面面俱到總能照顧周全的人。
“杜鵑開花的時候很漂亮,我記得院中的杜鵑都是燦黃顏色的”
亦步亦趨跟在旁邊,隔着管事的手臂,傅雲霁只看得見小苗從花盆中露出一點,突然聽到管事如是說,她才意識自己都沒注意過這到底是什麽花
“杜鵑……明年春天會開花嗎?”
花期她也不太清楚,只想着如果能種活下去,無論什麽時候,開花總會是很漂亮的,經管事這麽一說,傅雲霁對這株小苗有了新的期待。管事簡單應了一聲,斜睨了傅雲霁一眼,她臉上不自覺有了個淺淺的笑,單純無害的模樣。這個人真是太簡單,不消深究,可若是這種所謂的簡單是經過層層僞裝的表現,所有的無害只會是致命,他不敢輕易揣度主上的心思,不過對傅雲霁的戒備卻不會輕易松懈。
杜鵑花,美則美矣,嬌柔也是,卻是內中藏毒的。
杜鵑花被傅雲霁擱在窗邊的高幾上,小小一株,迎着和風還有清晨總會照過來的一小片溫煦陽光。她住的屋裏少有點綴,擺件都是精雕細琢的手藝,一看就名貴不凡,不過卻沒什麽人氣,總覺的這屋裏比外頭要冷些。傅雲霁的東西不多,常用的也就那幾件,屋裏就顯得空蕩蕩的,傅雲霁也不愛呆,外頭一邊廊下布置什麽時候擺的一張躺椅,許久未用得樣子,不過那地方好,午後能隔着斑駁的樹蔭曬到最舒适的太陽,傅雲霁更喜歡去那裏,躺在那樣的陽光中的半夢半醒間,會感覺到一種迷離的安穩。這段時間她能安眠許多,有時無事的時候,她靠着躺椅,能得一整個下午的好眠。那大夫醫術好,為人和藹,她手指上的傷用了藥,好轉的很快,傷到的指甲下面長出了新的指甲,手指上的烏青也褪幹淨了,指尖偶爾發癢,傅雲霁才會注意到,可她接連着幾天親手侍弄那小株杜鵑,手上沾着泥土,大概也是她淨手的時候沒有太用心,手上那傷處竟然又紅腫發疼起來,用了大夫留下的藥才消下去一點,等到大夫再來為她診脈,才又為她仔細處理過包紮起來了,事無巨細的叮囑了一遍,傅雲霁有些羞赧,自然認真聽完一一應下,好在那花兒已經安置下來了,日常只需澆澆水,但不知是不是大夫要給她長長記性,新開的方子苦了很多,傅雲霁對喝藥一事更是頭疼,就算喝藥之後的蜜餞沒少吃,也總覺的嘴裏的苦味揮之不去。
這般生活,她過得有些不知時日了,只是許多天未見到他,想起他的時候倒多了,等到管事來給她送新衣,她有些躊躇要不要趁機詢問一下,可是看到那些衣裳——明明她只挑了一套,這送過來的,不止一套,顏色樣式應該都是比照着她挑的那套做的,都是符合她心意的,煞是好看,她從來沒有那麽多的新衣裳,一時便忘記了要問管事的話,有些磕磕巴巴的問“為什麽有那麽多?”
“姑娘安心收下便是,先前是對姑娘照顧不周了,這也是少爺的意思”
他的意思麽?倒還真像他會做的事情,不過全都按她的喜好來,也是勞他費心了。傅雲霁一時間不由欣喜起來,這種費心,對她來說何等難得,就連生身父母,都沒有為她費過這樣的心思。卻不知應該說她還年少不知事,還是因為渴望所以難免幻想,實際上他不過聽了管事回報,吩咐了一句讓管事為傅雲霁多做幾套衣裳,其他的事情,他都沒有再過問過,那些花樣顏色,都是管事決定的,但管事還是沒有明說,反而說出來那一句,都有點誤導的意思,為了試探傅雲霁,管事的話裏有話總不會少,只是傅雲霁腦袋笨,聽不出來,還是,管事忽然覺得,難道傅雲霁對主上,還有點什麽其他意思?
原本只裝有可憐的一個包袱的櫃子裝滿新衣了,傅雲霁忍不住看了又看,比起嶄新的衣裳,縮在角落裏的那小個顏色灰敗的包袱實在寒酸,一直未有整理,其實那個包袱正是昭示出她的逃離之心,總歸覺得不是歸屬,她也只是個蜷縮在角落的格格不入的人,可是突然多了一些新衣,掩蓋甚至替代,完全變成了另一番模樣,變幻出某種美好來,傅雲霁情不自禁的被吸引,她還是太薄弱,動搖得無知無覺。或許只是他的無心之舉,但對傅雲霁,恐懼還是捉弄,在威懾之下的屈服,都及不上一點小小的關懷之舉,便可以柔克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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