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點

這座城市日新月異，剛回來的程依既陌生又熟悉。

憑着熟悉的感覺，順從內心的選擇，她回到這座城市，選擇住在這個熟悉的小區裏。

清晨一場陣雨，消退了盛夏的燥熱，空氣格外清爽。公園外熙熙攘攘的上班人流，還有一牆之隔的公園內輕快的節奏，一切都那麽自然，自在。

程依伴随斷斷續續的蟬鳴，漫步在公園旁的小路上，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大學時代。她知道，沿着公園的南門直走，盡頭的那所不知名的專科學院，她在裏面度過了三年的大學時光。諷刺的是，她對母校并無太多印象，要好的幾個同學，畢業後也各奔東西，再無聯系。她的青春，在公園的北面，這個城市的榮耀，Z大。

過去總是步履匆匆，何曾欣賞過沿途這片美景？

她剛回到這個城市，憑着感覺就回到了這裏，選擇住在公園的東面的舊小區裏。

幸好還有這裏，如同被時間遺忘似的，一切如舊。老舊的小店，依舊保留着傳統的味道；路人鄰裏閑談間熟悉的鄉音，慰解多年的鄉愁；甚至是雨後滿路飄香的老白蘭樹，還一如當年一樣默默地為路人送上那縷清香。

家鄉的味道，首先是美食的味道。多年過去，美食還在。公園正門對面的夫妻早餐店，味美價廉，生意依然火爆。老板脾氣還是那麽粗爆，也趕不走絡繹不絕的食客，自找餐位，淡定點餐，屈從于味蕾的選擇。她以前隔三岔五的融入到長長的隊伍中，只為一碗彈牙濃郁的牛腩竹升面。

不同于其它人找房子，貨比三家。她婉拒了中介的推薦，直接表明要租這裏的房子。僅憑一些圖片，選定一家鐘意的，上門看了一下，當場就簽合同，也只花了半天時間。中介不禁好奇：程小姐，為什麽非選這裏不可呢？

對呀，為什麽呢？

這片舊式小區快要重建了，設施老舊，環境一般甚至有些雜亂，最重要的是交通配套非常不便。可她就是喜歡這裏，喜歡三姑六婆夾帶鄉音的家長裏短，傍晚飄過窗臺的各家風味，五樓偶爾傳出責罵孩子的咆哮，一樓周末徹夜未停的麻将聲，甚至是上月開鑼的世界杯，整橦樓像按了鬧鐘一樣，在某一時間內發出陣陣歡呼，讓自己從睡夢中驚醒。

這一切，她帶着感恩的心，細細品味着，偶爾回想起久違的青春，曾經的自己。

曾經，有個人，在迷茫的時候，提醒着她。

回到最初的地方，找回原來的自己。

記得中介的疑惑，程依只是輕聲回應。

“以前，有個朋友，住在這邊，對這邊比較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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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擡頭看着遠處江邊的大型住宅，陷入深思。

“不過，早就離開了”

依在陽臺邊上，将取出冰箱的半瓶水，一飲而盡，冰涼入骨的水慢速透徹全身，方致遠一下子完全清醒了過來。通宵視頻會議，終于在美國下班時間跟對方說再見了。他抽空看了一下昨晚響個不停的手機短信留言，皺起眉頭回複了短信。想短暫淺眠，不料清晨的陽光早已越過窗戶，慢慢爬上他的辦公桌，提醒他，天亮了。

推開小陽臺門，伴随清晨的涼風，他俯看着下面那片低矮的舊小區，靜靜的。這個重建而成的豪華小區，買點是臨江而居。主陽臺把對岸新區的現代氣息盡收眼底，他無心欣賞。小陽臺下面那片雜亂的舊區，曾幾何時，他誓要擺脫這裏，要在江對面創出一片天地。

到最後，還是回來了。

回到了原點。

可無論你如何留戀一個地方，往往不如你所願。

如那片舊區，不久的将來，也會如他過去的家一樣，推倒重來。

這片風景，還能看多久？

剛回國那半年時間裏，他沒日沒夜的輾轉全國出差，半年後身體終于承受不住長期折騰，他答應雨帆的合夥邀請，在生養他的城市安頓了下來。節奏慢下來以後，熟悉的氣息喚醒了過去的美好，他遵循內心的召喚，在這個城市尋找她的音信。

依仗征信界行家老郭，他以為會很容易找到她。一周，半月，一年過去了，老郭從自信滿滿到垂頭喪氣，他變得越來越焦慮。要知道，行內一直流傳沒有老郭找不到的人。

沒有程依的消息，閨蜜楊麗還是找到了，老郭才保住了些許顏面。

她在一家小醫院當護士，方致遠挂了號，鼓起勇氣排隊抽血。熟練的紮針，換管，取針，壓棉簽，下一位，甚至沒擡頭看過病患一眼。輪到他時，輕聲叫了她的名字。擡頭瞬間，口罩掩不住楊麗眼裏流露的吃驚，倒抽了一口氣，停下了所有操作。過了一會，她從思緒中緩了過來，針頭迅速的紮入他的手臂。好痛！血迅速流出，從導流管湧進試管裏。

“下一位。”

表情恢複原狀。這不是詳談的好地方，他只能退去。

下班從更衣室出來看到走廊邊的方致遠，楊麗卻沒有一絲驚訝。他從來就不是輕易放棄的人，得不到想要的絕不罷休，而且單刀直入。

“有她的消息嗎？“

“沒有“

“最後什麽時候見過她？“

“五年前。“

“還有嗎？“

“沒有了。“

一分鐘都不到，得到一年來僅有的信息。

這個高傲的男人，不是用懇求的姿态請她幫忙，讓她很不屑。轉身就要離去，不可思異地聽到一陣失落的聲音：

“楊麗。。。。幫幫我。。。好麽？“

是請求嗎？她停住了腳步，回頭，冷哼一笑，加快了腳步。

剛剛，她有幸見識了不屬于這個清高男人的另一面。

落寞。

五年了，連楊麗也沒有她的消息？連老郭都喪氣的留下一句“報失蹤吧”，他怕了。從暗處打聽不到的人，最後寄望官方渠道：查實無借貸，社保紀錄，連證件都沒換過，他更無助了。負責的警察提醒了一下：失蹤兩年可以申請死亡。

她雙親早逝，親戚疏離，朋友也寥寥無幾--楊麗，謝雨帆還有自己。

生活還得繼續，沒有那麽好的身體資本足以借酒澆愁，他只能寄情工作。

半年前的新春寒冬深夜，謝雨帆狼狽不堪地推門進來，将一個打開的包裹放到辦公桌上。

“禮物。“

他眼睛沒從電腦屏幕上移開過。

“謝謝，大過年的沒地方可去，你知道的。“

“她寄給楊麗的生日禮物’

鍵盤聲戛然而止，撲了上去，迫不及待地撕開包裝。

棗紅絲絨盒子裏，裝着一條精致的細白項鏈，挂着精致的白水晶星形吊墜，簡約不失時尚。紅色包裝富有喜慶氣息，星形項鏈又有聖誕的主題。雖然是網購，可禮物品位說明送禮物者在挑選上花了很多心思的。方致遠激動的撫摸着星狀吊墜，久久未語。

方致遠慢慢冷靜了下來，郵寄，快遞單上只有網店地址，沒有她的任何聯系方式。

“楊麗怎麽知道…“

沒等方致遠說完，雨帆遞上一張小卡片，她娟秀的字跡躍然紙上。不是原稿，應該是手寫拍照後委托店家幫忙打印出來的。

致我的麗麗，生日快樂，我一切安好。

“每年楊麗在生日前都會收到小依的禮物。雖然沒聯系，可也知道她一直安好。“

“我的麗麗“，方致遠一直不得不承認，他有點忌妒楊麗了。他的郵箱未改，為什麽她就沒發個郵件過來問候一下呢？再見也是朋友，何況他們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

”你怎麽知道楊麗手上有這個？“

雨帆并未立刻回答，只是若有所失地轉身凝望遠處窗外璀璨清冷的都市，久久才回。

“正常推理，楊麗不可能對程依的失蹤無動于衷的。”

是啊，怎麽就沒想到呢？

“禮物三天後要歸還。“

不屬于他的東西，終歸要離開。

再不舍，方致遠還是把東西托雨帆還回去了。謝雨帆并未急着離開，一直端詳着那條簡約的項鏈，喃喃自語。

“你什麽時候愛上她的？”

什麽時候呢？連他自己都說不上來，甚至記不清他們什麽時候第一次見面，只知道她從小就在自己的身邊。芳姨是母親唯一一個不離不棄的朋友，他倆自小就經常在一起。十歲父母離異，母親艱辛謀生，他就一直寄養在她家。不同于自己父母無休止的争吵，她家父慈母愛，相互扶持共渡偶有不如意的生活。在她家那幾年，平叔芳姨對他視如己出，讓他感受到家的另一面: 原來，愛是可以無條件擁有的，無須與成績名次挂鈎；家同時也是一個讓你放松一切的地方，而不是無休止的争執和相互傷害；他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家庭溫暖，慢慢撫平原生家庭帶給他的創傷。原來，幸福的家庭是這樣子的。

從小他就習慣跟在身後的她，安安靜靜，不吵不鬧。她喜歡和他分享身上僅有的一顆糖，他也會配合着一起玩幼稚的過家家，他們還相約要一起在一起，永不分開。多年過去，才明白，那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他甚至幻想着一直會這麽幸福下去，只要能找回她。

什麽時候? 在哪裏失去了她，丢失本來的幸福？

謝雨帆早已離去，留下未知的答案。

明天夏至，不時不食。

華南濕熱的氣候，不适宜盲目大補，最好進補前一天除濕清熱。

今天她不是去母校或Z大，她要找臨近公園ZZ門的小市集。每逢集市日，那裏就會聚集着附近市郊農家自種的蔬果，特別是一些罕見的野菜，新鮮又健康。今天，她要做頓豐盛的晚餐，幫一位饞貨洗塵。主角，是時令的蓮藕。現剝殼的蓮子，磨上少許南北杏仁粉，做個鮮蓮子杏仁甜品，是夏日消暑佳品。蓮葉包裹腌好的雞塊，開水蒸上半小時，打開葉子時，肯定滿堂清香。蓮藕嘛，能做個是一藕兩味。稍老的部位炖水鴨，些許香料，一個半小時文火下一定會香糯惹味。嫩的部位切片，配上黃瓜段用醋淹冷藏兩小時，爽脆開胃，她最喜歡了。還得買兩個蓮蓬，配上老冬瓜，薏米和豬展肉，老火煲上兩個小時。昨晚聽凱文的聲音有點沙啞，得讓他下下火了。

昨晚十一點多吧，她剛睡下，門鈴就響了。是誰? 她剛搬過來，按錯門鈴了吧。朦胧間她疑惑着要不要忽略它，三更半夜的，一個女孩太危險了。可鈴聲一直沒停，還越來越急促了，她怕火災什麽的，爬起來跑了過去，隔着門鏈打開了一點縫。外面樓道比較暗，還沒看清來人，一束花就從門縫處插了進來，帶來一片幽香。程依還沒反應過來，一張清秀的臉就鑽到門縫處，露出狡狤的笑容。如果之前是驚喜，現在就是驚吓了，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驚叫一聲，呆呆的站在原地。

“依。。”

“依。。。開門哦。。。”

一陣憋足的普通話喚醒了程依，她恍惚的解開門鏈，打開門，随即迎來了大大的擁抱。

程依疑惑：“怎麽找到這裏的?”

沒有正面的回答，葉凱文慢慢放開程依，裝模作樣地将身上的T血和牛仔褲整理了一遍，然後調皮的拿着手機在她眼前晃了一下。資深黑客，就別問怎樣定位她的手機了。

“依，我餓了”

凱文寶寶餓了，問題很嚴重，程依馬上投降了，開燈奔向廚房，快速的做了個蛋炒飯。

“依，我要睡覺了。”

是的，昨天通話時他還在英國呢。7個小時的時差加上長途飛行，的确要好好調整，她馬上整理好小房間。葉凱文沒有洗漱，倒頭就睡。

今天一大早，程依就出門準備食材。

簡單吃過午飯，程依不緊不慢的準備着晚餐。兩小時後，餐桌上備齊了各種蓮藕菜式，最後她将一束白蓮花插入瓶中，置在桌子中心，她很滿意這點睛之筆。

真的累壞了，中午程依也沒叫醒葉凱文。時差睡一天就能調過來，可胃要慢慢适應就餐時間的變化。不知道是空空的肚子還是陣陣菜香，下午三點多，歐洲早餐時間，喚醒了葉凱文，時間剛剛好。

葉凱文晃晃忽忽地走到餐桌前，伸手拿起燙熱的藕塊，邋邋遢遢的往嘴裏放。

“先洗漱一下吧“

程依無奈的雙手遞上毛巾，打發他往浴室裏去。

需要的時候，葉凱文洗澡的速度與吃飯速度是一樣的快。沒必要時，他也可以慢條斯理的，比如這頓飯，從四點吃到了六點多。吃飯是少不了這麽話題的，他邊吃邊自吹自擂的把前段時間把歐洲之行吹了個遍。就着夕陽餘輝，他話鋒一轉。

“怎麽住在這破地方了？”

已經是第二個人問他這個問題了，她凝望着潔白的蓮花，陷入沉思。

清靜的舊式小區三樓，陽臺前有顆白蘭樹，拉開門清香撲面。房子保養不錯，最讓她滿意的是廚房，懷舊的設計，非常幹淨整潔，看來舊主人非常注重家居生活，讓她想起小時候的家。程依不但廚藝了得，家居布置也有一手。沒有大張旗鼓地裝修，只請人刷了一遍牆，那個舊餐桌，她簡單的鋪上咖啡桌布椅套，擺上餐墊，一束花放在中間，格調瞬間高雅起來。客廳的舊明清家具，她也只簡單的打了層臘，置上幾個中式抱枕，挂上相同風格的畫，整個房子煥然一新了。

房子不等于家，有人的地方才有家，否則與旅館無異。

無論在哪裏，程依都會悉心布置自己住的地方，有個家的樣子。她想在這個屬于自己的空間裏，無論外面風雨多大，也能遮風擋雨，同時讓她放下一切，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我喜歡這裏”

是的，她非常喜歡，這裏有記憶中家的味道。

葉凱文從英國趕來，只帶了自己和那束花，花還是在機場來的路上買的。程依想不到真有人能任性到這份上，也服了，吃完飯就帶他到外面買換洗的衣服。葉凱文過去只匆匆去過北京和上海出差，偶爾也呆過香港，可沒來過離香港兩小時車程的Z市，他對一切都很好奇。從小在美國長大，一直向往來來國內看一下電視中如潮水般的自行車大軍，昨天從機場來的一段路冷冷澆醒了他，只有長長的汽車大軍迎接他，在市中心的路上還列隊歡迎了一個多小時-----塞車。葉凱文昨晚就有拉起程依就離開這個城市的沖動，可今天程依帶他去商場途中經過的老街道，兼具嶺南和南洋風格的騎樓建築，那些人還說着唐人街一樣口音的話，還有老巷口飄過的粵劇唱腔，他的好奇心又重新煥發起來了。在上百年的老商店買完衣服後，程依帶他到隔壁的老甜品店嘗了雙皮奶，路邊的攤子站着吃了牛雜蘿蔔後，他決定，賴着不走了。

葉凱文賴着不走，問題很嚴重，程依從此變得忙碌起來了，天天被他拉出去把這個城市每處景點游了個遍，從濃厚的嶺南文化到最新的城市地标，搜羅城市各個角落的美食，幾天下來，程依高效的重新認識了她成長的地方。結果是，決心賴着不走的葉凱文，決心要在這裏設辦事處。意思是，不借不走，還長住了，這下程依的頭更痛了。

“依，聽說這間大學很出名，我們去看看吧。“

坐在Z大法學院旁的長凳上，看着莘莘學子來來往往，往事如煙，湧上心頭。

曾經有兩年的時間，她幾乎每天往返Z大。不用提前聯系，非上課吃飯時間，他會常駐圖書館。沒有課的時間，她都會過來和他待在圖書館，一起到飯堂打飯。現在想起來她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好像人生的全部都在圍着他轉，不曾想過除他以處自己還能做點什麽。

平凡如她，怎麽就沒想過，就算是陪伴，也是需要資本的。

他耀眼了，在Z大，他是身邊不乏仰慕的女生。有才有貌的，有家世雄厚的，甚至兩者兼備，如胡雅莉。

“你覺得你們真的相配嗎？“

配不上，她從小就知道，才拼命追趕。

天資不夠，後天必須努力，才能跟得上他的腳步。

長大後才發現，有些東西不是你想努力就能得到的，有些人不是你想追就能追得到的。

一如當時，自己竭盡全力也只考到他學校附近的三流專科學院。當年多幼稚，還興高采烈的歡呼了一個暑假。離他這麽近，每天能看到他，一起吃飯，溫習，還夢想大家畢業後努力工作，在這個城市立足。做夢都沒想過，自己成了他成功的絆腳石，他的決斷，也有一天用到了她身上。

她忽然想起梅姨的一句話：

“程依，你不能誤了我兒子的前途。“

或者，是他們共同生活一段時間後，她碎了一地的所謂夢想，和他歇斯底裏的爆發。

“生活很現實，不是過家家，就想着今天要吃什麽，穿什麽!”

“如果就這麽庸庸碌碌的過一輩子，我從小到大的努力還有什麽意義？“

“學了那麽多年的法律，我不想一直在售樓部做購房合同。你不想想，還要做多少合同，才做到屬于我們自己的那份？“

“一定要走出去，我要更大的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