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追憶

程依很清楚躲得過初一避不過十五，何況是方致遠死不罷休的個性。當她從洗手間門口就被堵住，也顯得很平靜。

兩天談判，方致遠都沒法與程依單獨說上幾句話，再加上其他時間葉凱文像牛皮糖似的粘住她，更沒戲了。今天是談判的最後一天，明天就沒機會見到她了，他絕不會放過這次機會。他不死心抓住她的手，無論她怎樣掙紮都不松手。男洗手間的門突然打開了，葉明哲眯着眼看着這對糾纏不清的男女，一言不發。

程依用力甩開手，低頭看向別處，顯得很緊張。

“聽說你們是舊識，很久沒見了吧。“

“是的，葉先生不介意我們談一下吧。“

他輕笑不語，在程依耳邊說了幾句話，程依如夢醒般醒悟過來。

“凱文現在走不開，能麻煩葉先生和程依确認一下晚宴布置，給點意見？“

“這是我的榮幸，謝謝葉先生給機會。“

還是微笑，葉明輕拍程依肩膀，步履不停地消失在走廊上，可他的話還程依耳邊不停回響。

“相信你。”

酒店四樓宴會廳裏工作人員忙碌的裝飾着會場，布置着餐食，務必讓今晚賓主盡興。宴會廳一面落地窗正對着江邊，緋紅晚霞，稀落的路燈映襯着走走停停的下班車流。他們站在窗邊卻無心遠眺美景。不知是寂瞭的黃昏還是調得太低的空調，程依覺得有點冷。一件西裝外套輕輕蓋住她瘦弱的肩膀，給她遮擋炎夏裏不該有的凄冷。

“別拒絕，小心感冒。“

程依只能無力說了聲謝謝，便一直沉默不語。

她越沉默，方致遠越不知所措。他搞不清程依的心思，不得不承認她變得好陌生。自己一直用過去熟悉的方式與她相處，而忽略了，六年的時間，足以徹底改變一個人。這麽多天來，她的工作能力讓他折服，事情處理得當甚至透着圓滑。雨帆早提醒過他，得換一種她覺得舒服的方式，前段時間通過雨帆做中間人，她不再抗拒面對自己了。可慢慢發現，雖然不再抗拒，可也再沒什麽進一步呀。是不該用過去的眼光看今天的程依，可該怎樣跟她相處才好？他急切要弄清楚她是怎麽想的，自己應該怎樣做？

“我并不信世界上有什麽神，可我來中無數次的祈禱，只要你活着，我怎麽樣都無所謂。人就是這樣，可真找到你時，我無法忍受你和別人在一起。是我決意離開的不錯，也可以說抛棄了你。現在我只有一個念頭，要和你重新開始。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小依，我們從小在一起，說好要相守一生的。“

程依失神遙望越來越暗的夜空，路上車燈已開，閃亮的車流在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中像一條游走的火紅帶子。她緩緩轉過頭，看着心意已決的方致遠，神情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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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

這是答案還是質疑？

“什麽？“

“然後呢？我們就會像灰姑娘和白馬王子一樣幸福下去嗎？”

只要給他機會，他有信心慢慢療愈帶給她的傷害。

“當然，一定會幸福的。我們快點結婚，很快就有我們的孩子，我知道很喜歡小孩。現在我能有能力，你可以不出來工作養家，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可以了。“

程依一滴眼淚從空洞的眼裏直流而下，只留下一絲淚痕，她迅速低頭拭去，再擡頭時淚痕不再，如未發生。

“這曾經是我夢寐以求的幸福，到後來才發現，只是自己編織的假象。“

“怎麽會，我們可以做得到的。我現在。。。“

“你知道嗎，我用六年的時間,以為自己已經爬出來了。”

“什麽？“

“你覺得我忘了嗎？”

”既然都沒忘，為什麽不能在一起？“

程依對抱有一絲希望的方致遠冷笑，讓人不寒而栗。

“我是記得太清楚了。“

宴會廳燈火輝煌，耀眼的燈光與玻璃形成反射，把程依面如死灰的臉照得無比清晰。誰知道，在這把臉下面看不到的地方，早已傷痕累累。

“這麽多年，最讓我痛苦的，不是不想忘，是怎麽都忘不掉。“

心碎了，還得一塊塊的撿起來.

忍着痛，縫合悲傷。

傷好了，疤還在。

時時刻刻提醒着，那時，有多痛！

傷心至極，不是痛哭流涕。

而是想哭，已哭不出來。

如夢，破碎了，便不輕易再抱希望。

這些，自己知道就好。

晚上的祝酒會上，葉凱文并未拒絕客戶的敬酒。難得平時理智冷靜的方律師如此放得開，客戶好不高興，一旁的葉明哲不忘友好提醒。

“曾經聽過一句話，人生不如意十有□□。方律師雖有好酒量，可酒多傷身，不如留一絲清醒。“

方致遠敬他的好眼力。

“謝謝葉總好意。“

“方律師事業有成，肯定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一直努力，為你的努力幹杯。“

“事業有成?”

方致遠苦笑，再次舉杯，一飲而盡。

事業有成？真諷刺！本以為事業有成後他們便不用憋屈地活着，過上好日子。如今發現，一切本末倒置了。而始作俑者，竟是自己，心裏堵得慌。

他突然很想找個人說說話。

“葉總有空聽個故事嗎？“

“方律師樂意分享，是我的榮幸。“

從前，一對男女，為了愛情不顧一切離家私奔。結婚生子後，才發現實很殘酷，他們天天為了雞毛蒜皮的事情争吵，慢慢愛情也耗得着不多了，終于在小孩五歲時離了婚。兩個自私的人，愛到極致，也分得幹脆，甚至從此老死不相往來。女人無臉回娘家，一直獨力撫養小孩。女人每天在外奔波掙錢不容易，一個人忙不過來的時候就找最好的朋友，請他們夫婦幫忙照顧小孩。

可以說，那家人半收養着那個小孩，對他視如己出，小孩得到久違的家庭溫暖。和自己父母不同，那對夫婦相親相愛，養育着一個體弱多病的女孩。男孩和女孩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他們感情很好，随着年齡的增長有了不一樣的情愫，甚至相約長大要結婚成家，就像那對夫婦一樣。

女孩高一男孩高三那年，那對夫婦不幸車禍去世，留下無依無靠的女孩。男孩母親答應收養女孩，他們變賣房産，然後來到Z城重新開始。男孩考上Z城最好的大學，立志成為出色的律師。女孩沒有擺脫父母離世的悲傷，即使用盡全力，只考上男孩大學旁的三流大學。她夢想成為一個翻譯，然後一起環游世界。

男孩畢業後立志努力掙錢，然後和女孩結婚。出了社會後，發現現實殘酷得讓他措手不及。社會不像學校，不是你努力就能得到好的收入和成就。他多處投簡歷，名校高才生的頭銜只換來地産公司合同管理的工作，拿着微薄的薪水，過着平庸的生活。看着別人眼都不眨一下的買下自己不知道還要奮鬥多少年才有的房子，學校裏一無是處的人混得風生水起，他很不甘心。女孩一直安撫浮躁的男孩，甘心過着柴米油鹽的小日子，覺得很滿足。

男孩母親娘家人移民美國多年，她和男孩收到親屬投靠簽證批準。男孩覺得那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他不顧女孩的挽留，甚至提出了分手，決定先去美國闖出一片天地。

每一個闖蕩美國的人都有一個夢，男孩帶着這個夢去了美國。在美國，他發現那裏不比國內現實，甚至更殘酷。一段時間過後，他開始迷失，放縱自己。一天，他接到女孩的電話，終于清醒過來。他默默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功成名就後回國找她。在美國男孩沒日沒夜的半工半讀，三年後終于在異鄉站穩了腳。他覺得是時候回國了，便邊工作邊打聽女孩的消息。她消失了，沒有任何下落。當警察通知我兩年失蹤就可以申請死亡的時候，我覺得天要塌下來了。

酒店清吧裏方致遠似醉非醉的攤在沙發上，低沉訴說自己的故事。他像別人的故事一樣，可語氣再平靜，也掩飾不了落寞的心情。這些話即便親密如謝雨帆，他都沒盡情吐露過。

“一個無聊又平凡的故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

“人生總不如人意。”

“現實總有不按理出牌的時候，風趣的人會想這也許是人生有趣的地方吧。“

兩人苦笑對視，又不約而同舉杯。其實，方致遠還有一個目的。經過幾天相處，他覺得葉明哲的态度很微妙，想試探他怎麽看葉凱文和程依的事情。

”葉總怎麽看令弟和程依的交往，會祝福他們嗎？“

“方律師怎麽這麽關心我弟弟呢?”

他深知葉明哲的滴水不漏，不會輕易表态。

他知道程依對這位葉總異常在意，事事細心打算，甚至過于讨好。雖說是上司，但程依不是一個拍上司馬屁的人。與之相反，他對程依特別的冷淡，有時還拒絕她的好意，同時對她的工作要求特別高。這種故意的疏離，他想搞清楚.

這人太高深了，他不直接說同意或不同意。外國人尊重個人隐私，他也可以說什麽尊重他們的選擇之類的話。想不到他居然故意的避開話題。

“我想知道你會贊成還是反對，程依看起來很在意你.“

葉明哲眼光深邃着着方致遠，詭笑得讓人摸不着頭腦。他舉杯碰向方致遠的杯子，一飲而盡。

“我的家庭，不允許他們在一起。“

“如果他們堅持呢?”

“絕不可能。“

他看着一下子松弛下來的方致遠，又調侃起來。

“這是你想要的答案嗎？“

門當戶對，外國人也講究這個，特別是有名望的人家。

程依不是一個任性而為的人，不會不顧慮對方家人和想法。

自己還是有希望的。

宴會上葉凱文一直陪着沉默的程依身邊，那個渾蛋心情糟透的樣子，肯定和程依談不攏了。宴會後他試圖帶她出去散心，看她興致不高，便想回房休息。經過大堂時，程依聽見有女聲叫她名字。尋着聲音望去，她看見謝雨帆和身旁的白衣女子。

楊麗來了。她飛奔向前，緊緊抱住程依，兩人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葉凱文從沒看見程依對別人這麽熱情，他突然對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有了好感。

“依，不介紹一下。“

“凱文，這是我的大學同學和好朋友，楊麗。“

謝雨帆走向前，主動的昭示自己的存在。

”不介紹我嗎？“

“另一個好朋友，謝雨帆，這是葉凱文。“

“你們交往過嗎？“

這是葉凱文現在最關心的問題，可問得也太直接粗爆了吧。謝雨帆對于這麽直接的葉凱文戲谑起來。

“還沒有，以後難說。”

回到房間，兩人好像有好多話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互相關心的好朋友不約而同從這句開始。

“這幾年過得好嗎？“

兩人撲聲笑了出來。程依想起她今天和謝雨帆的到來，關心的問起了他們。

“你們在一起嗎？“

“沒有，前幾個月才在醫院碰上。方致遠想通過我來找你，我那有你的消息。後來他來過幾次，今天說帶我來見你，就是這樣而已。“

“這幾年我去過很多地方。“

”這幾年我一直待在這裏。“

”為什麽?”

“等你的禮物呀。“

“喜歡嗎？“

“當然，小依最了解我喜歡什麽了。“

“喜歡就好。“

“可我沒法回禮，怎麽辦？“

楊麗拿起脖子上今年收到的項鏈在她面前晃了又晃。

”小依，我是孤兒院長大的，不會有人記得我的生日。“

“麗麗。。。。。。“

“撒一下嬌都不行嗎？“

楊麗看着更成熟美麗的程依，想着自己肯定也變老了。是啊，一下子這麽多年過去了。

“你不是去美國找他了嗎？”

”沒去。“

“發生了什麽事情?“

程依沉默了。

“本來想帶着一個夢去美國，後來夢醒了，然後發現人生還得過下去，這是這樣。“

“小依。。。“

她不會讓最好的朋友知道，曾經多少年以後，這個夢一直纏繞着她，常常深夜驚醒，失眠到天明。

這天晚上，程依知道自己會睡得很好，因為無論何時醒來，睡在身旁的，是曾經陪她度過痛苦時光的好朋友，她覺得好安心。

現在，她已經很滿足了。

過去，畢竟已經過去。

當下，過得好就行。

程依從未想過，嚴雪梅會來找他，還帶着一壺老火雞湯。

“程主管，這位葉阿姨說認識你。“

前臺小姐戰戰兢兢地通知程，葉凱文和朱曼迪跟了過來的，沒聽說過程依有這麽大年紀的朋友，不過她的驚詫表情來看應該是認識的人。

“依，這位阿姨是你的親戚嗎？“

葉凱文試探着說，如果是親戚，應該會多一個混飯吃的地。

朱曼迪交際圈混久了，下意識先從衣着舉止來分析眼前這個女人。衡量一下人很簡單，主要看眼睛，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她不喜歡這個女人，眼帶勢利，絕不是省油的燈，程依的反應時更堅定了自己的間斷。程依的第一反應是身子反射向後縮，眼睛帶着一絲畏懼，有點措手不及。

“方。。。方姨。“

葉雪梅當沒看見，表現得很慈祥熱絡。

“小依，聽說你在這裏上班，過來看一下你，不打擾你吧。“

曼迪覺得好笑，你怕打擾，可以先打個招呼或電話什麽的，不至于上班的時候來。來了，壓根就不在乎程依想不想見你，這女人的做事方式也太強勢了吧。之前還聽前臺說她一幅見不到人不罷休的架勢。

“有。。有什麽事嗎？”

“沒有，好多年沒見過你，想知道你過得怎麽樣了。“

程依嘴唇抿緊，一聲不吭，低頭站直就好像被老師訓話似的。

葉凱文看到程依緊張的樣子，不知怎麽回事。

“依，介紹一下吧?”

程依沉沉道：“這是方姨，方律師的母親。“

曼迪可以放心送客了，正好葉凱文也是這麽想的。

“阿姨，現在我們有個重要會議要開，讓你久等也不好，方便留下聯系方式，改天再找你好嗎？

“啊，這樣啊。小依，這是我的名片，下班後馬上聯系我。還有這鍋雞湯，讓你補補身子。“

茶水間，程依失神看着那壺雞湯。朱曼迪掃了一遍名片，就往垃圾筒裏丢。

“凱文，你有口福了，喝了那湯吧，壯陽。“

“不知道什麽叫壯陽，不喝，和那家夥有關系的東西我怕有毒。“

程依輕輕打開蓋子，舉起保溫壺就喝起來。

她很需要喝這碗湯，必須得一滴不剩。

六年前，她多麽需要這碗雞湯。

可最終，她還是無福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