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臺柳,潇湘
(一)
彌書走到酒泸前。
風沙迷了他的眼,鏽了他的衣帶。他摸了摸袖袋,一個子兒都沒有。
清袅正支着簾欲打烊,回頭見那橘紅鋪就的天地中站着一襲水墨人煙。天際的風帶來沙礫粗糙的味道,偏偏那個男人墨綠的眸像是無盡的深海,帶來濕鹹的憂傷。
他望着酒旗的目光像個迷途稚子。
清袅敲了敲門框,道:“要歇一碗酒再上路嗎?”
彌書搖搖頭。
“我沒有錢。”
清袅嘆氣,“我不需要錢,我要你的故事。”
橘紅漸黯,博帶寬袖的男子緩緩擦過她的裙邊,入了酒泸。清袅動了動鼻翼,嗅見了淺淺的濕潮味。
是大海的味道。
(二)
彌書來到潇水時正值雨季。
到處臨水的青石板帶着陳舊的青苔斑駁,古泰的長檐鏽跡着侵蝕顏色。他趴伏在湘橋上看烏篷小船搖晃着消失橋洞,任憑雨絲濛濛浸濕衣冠。
這是人間煙雨的味道。
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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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底素花的油紙傘半傾在空中。
彌書茫然的回頭。
烏鬓雪膚的女子正伸着手接雨,鳳眼流轉間波光潋滟。她微歪了歪頭,柔聲道。
“起霧了呢。”
(三)
彌書也伸出手,雨像是絲絨一般的觸感。聚集在他掌心的水凝珠晃動,他垂眸仔細地看着,濃密的睫毛似乎遮掩了霧氣。
“潇水的雨下的總是比較久。雖小卻寒,公子切勿久徘徊,風寒易入身。”她将傘遞給彌書,彌書看着她細膩白皙的纖指,水珠從她掌心順滑到指尖,仿若凝珠白玉,美得驚心動魄。
“你從蚌內來嗎。”彌生怔怔地握住她遞傘的手,“還是明珠化的形。”
他擡眼望她的眼太深邃,墨綠的幽深是難以觸及的恒古深海。可是他又問的極其純真,像是在問花兒的由來,雲的歸處,絲毫沒有污穢之氣。
大抵是這一望太純粹,讓她心軟。或許她本就是天底下最心善的人,總之她收留了彌書,給他熱水和幹衣。
彌書在她簡樸的醫館裏聽見有人喚她沉煙。
沉煙。
他想着,忍不住也喚了一聲。
“......沉煙。”
屏風那邊的女子影投他咫尺的地方,綽約玲珑。她在那邊為醫患包着藥,輕輕地嗯了一聲回應。
從未沾染過人間煙火的彌書伸出手,在屏風上虛虛地描摹着她的輪廓。
這種觸感從未有過。
(四)
彌書留在了醫館。
沉煙教他辨別藥材,發覺他記憶驚人,過目不忘。故而每每忙起來,便将處方交給他去抓藥。
很快,這個輪廓分明,墨眸如海的男子風靡了潇水的女子圈。他在藥櫃前認真抓藥的身姿被街頭畫師畫出來,一張叫賣兩顆銀铢的高價被賣出去,就是鄰居五旬的老夫人也往醫館裏跑的更勤快。
彌書似乎遲鈍又天真,他出趟門去打醬油都有姑娘塞給他荷包。他按照沉煙教的,一本正經的道謝,再老實的将東西帶回去給沉煙。
後來沉煙不得不騰出箱籠為他裝這些荷包。
橋對面的小姑娘總喜歡偷看彌書,常常将外婆給的糖分給他。一日天晴風朗,他們一大一小的坐在橋頭石上發呆。來往撐過的小船滑過波光粼粼的小河面,小七數着船,晃動着小細腿。口中的桂花糖芬芳甘甜,她紮了包子頭的小腦袋一晃一晃,問彌書,“你喜歡吃糖嗎?”
“喜歡。”
“最喜歡什麽糖呀?”
“沉煙熬的糖。”
“最喜歡什麽吃食?”
“沉煙做得吃食。”
“最喜歡什麽顏色?”
“沉煙穿的顏色。”
小七哇的一聲又塞了塊糖入口,鼓着腮幫子像只小松鼠。她含糊不清道:“裏還真四喜歡煙戒戒。”
你還真是喜歡煙姐姐。
彌書也拈了塊糖入口,含在唇齒間。他歪了歪頭,道:“我就是最喜歡沉煙啊。”
就像喜歡這水這橋。
自然又尋常。
(五)
一晃就是兩年。
彌書抓藥的本領已經比沉煙還要厲害,稱量的藥材他用手抓就能準确分量。
沉煙與彌書。
潇水的姑娘都不再妄想他了,她們只隔着水哀怨的看着,期望再來一個丁香一般幽怨的公子,徘徊在濕雨朦胧的水橋......咳,雖說至今未聞消息,但誰都以為彌書會娶沉煙的。
“嫁娶是必須的事情嗎?”彌書在燈下問沉煙。
“不是。”沉煙從醫書中擡起頭,鳳眸因為熬夜變得有些血絲,她揉按着眉心,對他笑了笑,道:“嫁娶終別生死日,執念于人必将辜負于人。這是輪回奧義。”
“那你還會嫁人嗎?”
窗外的雨稀稀拉拉的打在窗邊海棠葉,彌書等了很久,才等到她伏案低低道了句。
“不會。”
(六)
第五年春時。
一場瘟疫卷襲潇水沿途,沉煙日夜奔波在城鎮。她的藥終究沒有比瘟疫更厲害,死掉的人被扔進潇水,屍體漸漸堆積起來,甚至将潇水阻斷。屍臭籠罩,蠅蟲盤繞。
潇水變成死水。
烏鬓膚白的沉煙,一夜間憔悴失色。
小七已經豆蔻,也沒能逃過這場瘟疫。她發熱時沒有告訴任何人,等到昏迷時已經來不及了。她最後握着彌書的衣角,青苔色的唇瓣一張一合,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彌書蹲下身,貼近她。
她細若蚊鳴。
“彌......糖......糖在......石橋......”
“你替你去拿。”
她搖頭,拽緊了他的衣角,緊到枯幹的手背骨指突顯。
她說。
你吃。
沉煙在一旁拼命搗着的草藥摔碎在地,一直醫名遠揚的女子捂着眼滑跪在地上,她肩頭抖動,渾身的嘶啞都哽咽在喉中。人的生命和信念一樣可憐脆弱,在剎那間就可以摧毀崩塌。人間煙火的味道并不是永遠溫暖,還有屍臭和污穢。
彌書擡頭看天空。
他來的那日煙雨娥娜,如今已然蒼白枯燥。漆黑的鴉怪叫着占據長檐,潇水城中已經沒有活口。
他有些憐憫。
還有些悲傷。
(七)
沉煙的身體也開始枯朽。
她烏鬓斑駁白色,花容凋零枯萎,白膚失色粗糙。她躺在榻上的時間越來越久,彌書為她擦拭汗,她靜靜地看着窗外,問他:“下雨了嗎?”
原本流光潋滟的鳳眸幹澀漆黑,她失去了眼睛。
彌書摸摸她的鬓發,枯白紮手。他像她當年一般的溫柔道:“下了。”
他說完,窗外就傳來滴滴答答的雨聲。
沉煙滿足的笑了,她輕輕道:“下雨天好......林嫂的衣服收了嗎?”她陷入回憶,“得給林嫂再煎一次藥才行,答應小七的糖我還沒熬呢......小七今日來了嗎?”
彌書墨綠的眸中寂靜,他道:“來了。”
他說完,窗外就傳來小七的嬉笑聲,她似乎在追着燕子,從橋那邊跑過窗下,笑聲清脆。
沉煙贊嘆似的嘆息,她擡手在黑暗中摸索,“彌書。”她喚着他,“今日的發冠又戴歪啦。”
凝珠白玉般的手變成幹瘦糙色。彌書握了握,俯下身,帶着她的手放在自己頭上。道:“你幫我戴。”
沉煙熟練的撫順他的發,柔和道:“這樣可不行,若是沒我了,你該怎麽辦。”
“傻話。”彌書望着她,“你會一直在的。”
“我也會死。”沉煙神色平靜,“就像花會敗,葉會枯。我也會死的。”
“嫁娶終別生死日,你沒有嫁給我,我們就不會在生死時分別。”彌書握住她撫在自己發間的手,“我們還會在一起很久。”
“傻話。”沉煙無力的嘆息,她道:“我會很老的死去。”
“不會,你還年輕。”
沉煙聞言微笑了笑,她道:“你真傻......我已經三百歲了。我在潇水岸邊開花,在潇水城裏行醫,我已經三百歲,我已經非常非常的老啦......我的發白了嗎?”
彌書撫開她蒼白的發,道:“沒有。”
“彌書呀......”
彌書沉默的坐在榻邊,看着她喘息漸止,鳳眸渙散。
他還握着她的手。
仿佛夢中。
(八)
滄海深淵裏有一條螭龍。
沉睡長眠在恒古黑暗中。
天的枷鎖砸地三萬尺,海的束縛縱長三萬裏,将螭龍釘困深淵,動彈不能。
傳說天地初開時他曾砸碎了天地間唯一的泰柱,讓河流逆溯,時間倒生。逆溯的潇水倒瀉亡魂,螭龍縱游潇水銜出了一支曼陀羅。可惜他還未離身,就被衆神壓怒天罰深淵。在被抽掉龍筋的囚禁中,他愛惜的含着那支曼陀羅。
多少年時間回浪。
他就在深淵之中沉睡多少年。
睡夢中他叫彌書。
(九)
“你在這裏多久了。”
“三百年。”
“三百年都在做什麽。”
“看螭龍。”
“你一支渡亡的花看龍做什麽。”
烏鬓膚白的女子站在潇水邊,歪了歪頭,柔聲道:“我就是最喜歡螭龍啊。”
(終)
清袅醒過來,發覺自己伏在案邊睡着了。她困倦的起身,外邊的天已經黑下來。
她微動了動鼻尖。
似乎嗅到了星點的海潮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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