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坐觀雲,泛舟

(一)

隔日清袅在青旗下擺出酒位,朱紅沉甸的酒壇擦拭幹淨累放整齊。即使封口平安,也讓人總察覺到有那麽一股沉香味。

清袅愛惜酒,日日都要擦拂。

而那日日都路過的山野柴夫探頭看了看,嗅着那酒香,一臉沉醉之态,忍不住道:“姑娘好酒!”

清袅拍拍酒壇,笑道:“能得故事的酒,自然是好酒。”

這柴夫被酒香攪的心神不寧,放下了山柴,又使勁嗅了嗅,道:“我這倒也有個故事,不過是山野鄉傳的雜談,說與姑娘逗個趣,若是能換壇酒便再好不過了。”

清袅笑允,開了壇,遞給了他。

(二)

霞雲鎮裏有個廚子,開了家霞雲樓,廚藝十分了得。鄉裏鄰近有些銀子的家戶紅白喜事都愛擱他手裏頭辦,就是有些底蘊的耕鄉書家也愛在他的霞雲樓裏談天喝酒。不因別的,單是這廚子十分不同。

如何不同?

此人除去廚藝,學識也是遠近聞名的好。只可惜官運不濟,索性歸家開了酒樓。都說君子遠庖廚,此人就偏在一個率性而為。

霞雲鎮裏有個女先生,開了院小私塾,文章作的十分了得。鄉裏鄰近有些銀子的家戶子孫兒郎都愛送到她塾裏受教,就是有些底蘊的耕鄉書家也愛在她的私塾裏論書品茗。也不因別的,單是這女先生也十分不同。

又是一個如何不同?

此女除去文章,茶藝更是遠近聞名的好。只可惜容色毀喪年前的大火,索性絕了嫁人的念頭,一門心思鑽在書本裏。都說女子學無德,此女就勝在一個從容自重。

這兩人雖久在一鎮,卻只相互聞名而不見其人。

“醬汁浸身,蔥花一把,再并兩杯梨花白,又兼時辰甚佳。你來了個正好。”挽着的袖露出三兩寸腕臂,穩穩一擡。爆香的肘花傾入青花描邊的盤,再灑蔥花一把,頓時色香皆美,配上倒入杯中的梨花白,更是令人魂牽夢繞的絕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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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庭抽了架上的帕将手心汗漬擦了擦,對老友揚眉一笑,“湊個正好不容易,今日我請。”

薛玉柏道了聲好巧好巧,将托盤一端,還打了個千,對蘭庭道:“正謂酒逢知己千杯少,知己,快些走,時不待人,我可着急着呢。”

蘭庭知他急着嘗這下酒菜,偏生要捉弄他,将帕慢條斯理的疊好,口中不緊不慢,“這麽着急做什麽,菜還燙口。你我站着再對三四詩都來得及。”

薛玉柏同他多年相知,怎能不知道他這個捉弄人的脾性,可偏偏沒得辦法,在原地急的跺腳。“你這人,我可都火燒眉毛了。”

蘭庭得了興,不為難他。兩人便同去了二樓,就坐在大堂裏飲酒。

(三)

“我與你說,今日我又得了幅素先生的好文章。端的是字跡風流,真正的有才。”

這個素先生,正是那位溪山私塾的女先生,姓不詳,只喚作燈素。

蘭庭見他眼中無不是傾慕,只将那文章掃了掃,笑道:“你既傾慕人家,便直接上門提親不是正好?日日在我這裏擺弄些文章墨寶,就是再輾轉反側,佳人也還在水中央。”

薛玉柏正撿着肘花,聞言道:“素先生何等女子,怎會容人收納後院。我若起了這等庸俗的心思,豈不是辱沒了她一身風骨的好文章。”

“你幾曾見過她,便注定她文章當的起一身風骨。”

“我當然見過。”薛玉柏湊近他幾分,小聲道:“就是前幾日,我為玉階取風筝時爬了私塾院前的老榆,正見素先生在廊下端坐沏茶。雖是側影,卻很是風姿出塵。”

蘭庭嗤笑,“不過側影。”

“氣态體形無一不美。”薛玉柏說來奇怪,“你同其他人寬厚有餘,為何就對素先生十分挑剔?”

“有麽?”蘭庭将杯拿在指尖轉了轉,搖頭道:“我與她連萍水相逢都算不得。”

薛玉柏不信,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便岔了話題,略過了。

倒是蘭庭自己,心神不寧起來。

(四)

蘭庭的确與燈素連萍水相逢都算不得。

只有一回。

鎮子南有座書肆,按朝代分別,各朝書攤之側皆立紗屏做分隔。蘭庭在此翻閱雜文,見前朝雜本便伸手一觸。

誰料竟觸了一手溫玉。

隔在紗屏另一面的這位姑娘,他看不切容色,只能見姑娘身影形綽在屏上,亭亭綽綽,纖柔适好。

手指的溫度互遞心尖,只那麽輕微一漾,便潺潺徐徐的動蕩出千百纏蜷。

蘭庭眼見那蔥白的手指飛速收了回去,不覺悵然若失。

“......若是喜歡。”他聽見自己溫和低聲道:“姑娘便拿去。”

那邊避而不語,想是猶豫不決。大抵是拒不過書本的誘惑,最終還是輕聲道了謝,将書拿了去。

“不過。”蘭庭隐約動了唇角,“閱畢之後,還望姑娘轉借于我。”

那邊沉默一瞬,“何時何處,公子且說。”

“一月後仍在此處。”

“好。”

待人走後,蘭庭猶自呆立許久。書肆前庭老榆蒼翠,知了聲三兩,叫的他心自神往。

那日之後,蘭庭便時常在書肆駐步,那時間仿佛稠合起來一般難熬,又仿佛倏地一聲就過去,飛快的到了如約日。

蘭庭早在老榆下等候,看日頭爬翻當頂,再看夕陽殘餘,那姑娘一直未曾來。

直到月上榆梢。

氣喘籲籲的私塾學生夾着包整齊的書本來見他,“蘭公子,學生在霞雲樓久待您不歸,萬萬不敢想您還在這裏等着。真是該死,該死!”

蘭庭将書接了,道了聲有勞,卻不移步。

學生等了半響,忽将腦袋一拍,恍然大悟道:“先生讓學生給您說一聲,此書雖上佳,卻不該合她的脾性。先生盡管拿去看,書肆這邊先生早些就打過招呼了。”

不合脾性?

蘭庭唇線漸漸抿起,指尖将書壓的整整齊齊的邊頁摩挲一陣,許久才道一句。

“我知曉了。”

(五)

“先生為何不親自前往?蘭公子雖兼庖廚之功,學生卻覺得是個十分值得結交的人。”

“是啊。”茶香暈在指尖,微微俯身的女子淡淡道:“是位值得結交的人。”

學生見她避而不答,也不便多言,只得将心中疑問藏了,專心在她手下的茗器上。

燈素傾着茶,心裏卻想着另一件事。

半月前她聽聞,這位蘭庭公子曾經紙貴京都,甚得首輔大人青睐,也倍招京中貴媛香捧。只是他容不得假借攀姻之舉而得官途之順,故而才拂袖離京。

離時曾許下一誓。

發誓将娶之妻必是傾國傾城之貌,兼安邦定國之才。

雖是刁難京都之語,卻委實表白了他寧缺毋濫,甚至不娶的心意。她燈素既無傾國傾城之貌,更無安邦定國之才,何必不自量力。

況且。

她輕輕放下茶器,擡頭便能直面廊下的正冠鏡。其中倒映的這張臉,連尋常清秀都不如。

(六)

自從不再去書肆之後,蘭庭便日待在樓中,幸有薛玉柏日日來叨擾,日子過得輕松平常。燈素也久在私塾,少有外出。直到漆土之戰爆發的那一年,兩人才有幸再見。

卻說漆土之戰引的南北人口大肆變動,霞雲鎮中也難避風波。越來越多的流民奔湧入鎮,鎮中巡查監制就漸漸力不從心。

溪山私塾開院納流,為流民空出一席栖息之地,蘭庭的霞雲樓也廣施糧蔬。兩個人在鎮中一南一北,也算是守望相助。

只一夜。

蘭庭樓中糧蔬告急,他來往鎮外的農院耽擱了時辰,歸來時已是深夜。入鎮轉個彎再過條街就是溪山私塾,蘭庭的馬還未轉這個彎,便聽前方一陣兵荒馬亂的聲響。

他缰繩一緊,馬已經自如的轉彎奔了過去。後邊的夥計們面面相觑,也跟了上去。

還未到私塾門口,便看見私塾燈火通明。院門大敞,隐約可見裏邊混亂一片。

蘭庭只聞瓷杯狠力摔碎的聲音,緊接着女子高聲道。

“縱我玉碎也休将你得逞!”

蘭庭一驚,人已經翻身下馬入了院,一眼就看見素衫寬擺的姑娘碎瓷抵腕,厲喝登徒。

蘭庭頓時色變,見那不堪一握的腕間白紅交錯,紅的刺眼,陡然眉間一沉,冷聲道:“白眼狼還留命作甚,給我拖出去往死裏打!”

(七)

吃飽肚子的流民起了窺探,又見這私塾院中入夜後學生便都歸家去,只有燈素一個女子,不禁橫生歹心。被霞雲樓掌櫃夥計們拖出去的時候還賊心不死的出口污言,惹得蘭庭怒火中燒,看這人的目光愈發狠絕。

燈素受了驚,一張臉更顯寡淡。向蘭庭道謝時卻還能大方從容,縱然自知容色不佳,也不見避躲羞藏之态。

“院中無人看護,來日必定還成事端。”蘭庭将怒咽進肚子裏,并不去打量燈素,只面無表情的道:“若先生不嫌,今夜我便在此看守。”

燈素啞然,擡頭又見他眉冷眼也冷,并不像是有意靠近,也不像是還記着幾年前書肆一事,只能忐忑遲疑道:“怎可勞煩......”說到這只覺一陣冰涼,張了張嘴,隔着皮囊也能感觸到蘭庭的怒氣。

“那便如此。先生回屋關緊門窗,睡吧。”

說罷将馬鞭往木制的廊下一丢,人也坐下在廊中,正守在進房的正堂門口,端端正正的從懷裏掏出紙包的書本,垂頭自看不語。

燈素見他鐵了心守夜,便在一邊輕聲又道了謝,從他身邊入堂進屋,休憩不提。

只說她從蘭庭身邊經過時,蘭庭只嗅見一陣淺淡的茶香。素色的寬擺滑過他指邊,讓胸口久沉不驚的心,怦然清晰。

蘭庭皺皺眉。

認真的将書正過來。

(八)

經過此事後,霞雲樓的夥計有一半都擱在了溪山私塾裏看夜,蘭庭自己也是夜夜都去。薛玉柏原本也想跟去與佳人同訴文章,怎料蘭庭銀子一抛,守霞雲樓的事情便委托給他了。

看在銀子的面子上,薛玉柏只好忍痛割愛,任由摯友懷揣不軌之心前往心性高潔的佳人住處,将蘭庭腹诽了個透徹。

蘭庭雖然夜夜都去,可燈素除了沏茶給他時能寒暄客套幾句,餘下時間他都冷顏看書。

若說他無意吧,可日日來都會帶他下廚的佳肴小菜。若說他有意吧,卻夜夜都不假辭色,絕口不提旁事。

倒讓燈素輾轉反側,不知所措。

漆土之戰結束後,官府嚴查人口流動,流民都由朝廷重新安置,霞雲鎮因此恢複。

流民一散,蘭庭自然無由頭繼續守在此處。

最後這一夜院中人已經散盡,不知為何霞雲樓的夥計一個未見,私塾中的學生也一個沒留。空蕩的院中只能有蘭庭和燈素兩人一齊打掃收拾,待完畢時已經三更。

過了困倦的時候,人反而更精神了。

燈素請蘭庭入堂,兩人在後廊下坐了。木廊打掃幹淨,鋪了坐席中置小案,一側是學生們白日裏曬的書籍堆排,一側是後院小池塘,還能聽見蛙聲陣陣。

燈素就在蘭庭對面,垂眸細細沏着茶。蘭庭雙手撐後,目光正落在她臉上。

“後院簡陋,讓公子見笑了。”

蘭庭順着她遞茶的手瞟見那如玉的腕上淺淺的割痕,漫不經心的點着頭,不接茶,卻将人家的手掌抓了,翻到自己眼前。

“我給你的膏藥無用?”

“呃。”燈素一愣,縮手道:“不,不是公子的藥無用......”

這手卻被抓的牢實,縮不回來。

燈素愣愣的看着他。

蘭庭安之若素的松了手,将茶喝了。喝完之後偏頭看這院中小池漣漪,忽地道:“先生說書不合脾性,我思來想去,終究想問一問,本是傾心的書,哪裏合不上性情。”

燈素被他握過的手掌火一般燙,她捏了捏指尖,道:“你說哪裏......哪裏都合不上。我本山粗俗,又兼容色失喪,既不合這書的腹中繁華,也不合這書的封皮神朗,況且——”

“燈素。”

燈素茫然擡頭,就見蘭庭擡手一推,那廊下排放的書籍轟然一起倒了去。“你已經傾了這前朝現世,還憂心什麽傾國傾城。況且。”他眉間一揚,指了指自己道:“我有安邦定國之才,你若心悅我,這便是你的安邦定國之才。你既不缺傾國傾城貌,也不缺安邦定國才。如今你再告訴我,這書哪裏不合你?”

燈素捂緊胸口,想不到此人竟還有如此無賴一面。

(九)

幾年後新帝廣納奇才,求賢若渴,尋到霞雲鎮,三請霞雲樓的廚子,可三次皆拒不受任。

聽聞他名頭的白胤問時任西廊撫慰司的薛玉柏,“此人不是發誓非傾國傾城、安邦定國不娶嗎,如今為何娶了山野尋常,還生了大胖小子?”

薛玉柏正愁給這個大胖小子的滿月禮不夠體貼,聞言只管拿蘭庭丢給他的話再丢給白胤。

“誰說他娶的是山野尋常,其實是個随侯珠般的無價之寶!”

白胤擡了擡眉梢,決意不和這種唯妻是命的人多辯口舌。

(終)

“這蘭夫人後來将溪山私塾改為溪山書院,由蘭先生共秉執教。如今溪山書院已然是南邊首席書院,院門牌匾也是聖上親提的溪山二字。”喝完最後一口酒的柴夫感慨道:“我雖在山中與人雜談時聽聞此事,也未曾見過這蘭先生和蘭夫人,但覺這故事雖不及驚天動地,卻自有一番輕緩沁肺。”

清袅笑了笑,道:“大抵是‘不食顏色,不忘初悸’這八個字說的平常,卻委實難見。”

柴夫稱是,閑聊一番後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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