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番外·誘佛》(闌燈X青虛)

1.

上神好戰,放眼靈山,難逢敵手。輸給個大和尚,他意難平。

和尚法號闌燈,千年前就修出佛相,離飛升真佛只差臨門一腳。

戰後第三天,上神前往天音寺,找到獨坐佛前的白衣僧,認真道:“我想了三天三夜,之所以輸給你,是因為你有不壞金身,我若想要贏你,就得先破你金身相。”

大和尚擡眸看了眼面前的上神,上神剛成聖不久,眉眼明豔且鋒利,流雲仙袍,風華無雙,與這佛堂格格不入。

上神蹲下身子,誠懇問道:“你說說看,我該如何破你金身?”

和尚看着近在咫尺的一雙眸,沉默許久,方開口道:“亂我心。”

上神愣了一瞬,他只是随口一問,沒想到這和尚竟真的答了。上神摸了摸下巴,打量着眼前的和尚,起了意。

“和尚,你可修了醫術?”

和尚颔首。

上神笑了,背對和尚盤膝而坐,慢條斯理地解開腰帶,任雪色衣袍從肩頭滑落,修長的頸,白皙的皮,勻稱的骨,窄瘦的腰,一寸寸剝露在和尚眼前。上神腰間有一道傷,傷口尚未愈合,那皮肉翻着,在光潔的腰身間橫着,很是駭人。

“和尚,你那禪杖不是一般法器,傷口難愈,勞煩你幫我療傷。”上神輕聲細語,似乎前幾日那個持劍的殺神不是他一般。

身後沒有動靜,許久,才聽見僧人一聲“阿彌陀佛”。上神感到腰間一暖,佛光緩緩撫平傷口,寺外鐘聲悠遠……

上神垂眸,心境也跟着木魚聲變得柔軟起來,他松松攏住衣袍,眯着眸子,輕聲道:“青虛是我道號,我叫向晚。記住本座的名字,我還會來找你的。”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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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說到做到,常常來佛音寺見和尚,和尚往日無非打坐與誦經,上神便安靜坐在他身邊閑着将菩提子磨作串珠,聽和尚說禪。

佛音寺有雪海,有紅梅林,有小葉舟,菩提子磨到第九十九顆的時候,上神才将頭順利地枕到了和尚的肩上,眼前是日落西山的如血殘陽。上神勾住和尚的脖子,親吻他的唇,虔誠又熱烈。

他道:“我佛,渡我。”

戒律清規,煙消雲散。

上神醒來的時候,身上蓋着和尚僧衣,和尚正赤腳踏在溪水裏,手中捧着一條鳳尾魚,泛金的魚尾搖擺着,水珠順着和尚的指縫簌簌落下。

“闌燈?”上神不明所以。

和尚赤腳走過淺溪,将鳳尾魚捧到上神面前。

上神才想起從前他曾指着水中鳳尾,道:“和尚,我要吃這個。”

和尚慈悲心,只除惡,不殺生。

如今他的佛,親生将鳳尾魚捧到他手裏。

上神笑了,初陽細金般灑落在他肩頭,映着胸口斑駁的痕跡,他踩在青石上,俯身吻住和尚的眉心。這場貪歡,是非錯對無從辨,真佛被上神誘落紅塵,他們在藏經閣的墨香裏親吻,在佛殿的金漆神像前纏綿,貪嗔癡恨愛惡欲,他帶他的佛嘗了遍……

再後來,上神邀和尚切磋比鬥,在九百招中贏了他的佛。

渡厄鞭被上神收攏在掌心裏,他淺淺一笑,道:“闌燈,你輸了。”

和尚拉住上神的手,看着他手背上被禪杖劃紅的一線傷痕,皺起眉頭。

上神抽回手,道:“靈山之中再無對手,何等無趣,大陸之外更有天地,我想去看看。”

癡夢一場,終有醒時。

上神走的灑脫,和尚重披袈裟,磕長頭皈于佛前。

上神也有回來的時候,相隔百年、千年、萬年皆有,回來時不分白晝黑夜,先與他的佛纏綿一場,然後窩在佛懷裏絮絮講着此番游歷所見所聞。

上神以為此世萬萬年,他與和尚便會一直如此下去。

卻不曾想他與佛生離,佛同他死別。

3.

世有因果,那晚上神回來時已是三更,和尚正坐殿前誦經。

殿門大開,外面無星無月,風灌入殿中,卷起一抹血腥氣。和尚孤寂的背影,比面前的金漆神像還要冰冷,上神忍不住伸手從後面抱住他,将溫熱的吐息灑在他後頸。

“闌燈……”上神輕咳幾聲,壓住胸口翻騰欲出的腥甜。

和尚握住上神換在自己腰間的手:“誰傷了你?”

上神嗤笑幾聲,在和尚後背尋了個舒服的地兒趴着,喃喃道:“魔王降世于封雪之北,我去找他打了一架,不愧是真魔,厲害着呢。”

和尚将上神拉入懷中,解開衣裳去查看:“傷在何處?”

上神任由和尚解他衣袍,眸中光影流轉:“闌燈,我沒殺他。”

和尚指尖一頓。

上神按住腰間傷口,輕喘着道:“他很厲害,但還不夠強,我放他走了,待千年之後不知他會成長到何等地步,那時候才有趣,不是嗎?”

和尚從上神眼中看到熟悉的神色,當年上神問他如何破去不壞金身時便是這種神情。

用上神的話來說,這便是——有趣。

“魔王現世,必起大亂。”和尚道。

上神無所謂道:“我既敢放了他,便有把握殺了他,不會讓他禍亂靈山的。”

和尚不語,只是用佛光為上神療傷。

隔着淡金的佛光,和尚的眉眼冷寂,甚至流露出淡淡的悲意。上神心頭一顫,伸手環住他的佛,仰頸細細吻他……和尚與他歡好時向來溫柔,這是頭一回讓上神感到抵死纏綿的痛。十指交扣,汗濕青絲,殿中的金漆佛像在黑暗中悲憫着世間,溫熱盡落腹中時,上神昏死在和尚懷中。

醒來後,上神身邊空空,腕上纏着一串菩提子,九十九顆,顆顆出自他手,贈予他佛,相伴萬年。

從那之後上神再也沒見過和尚,和尚有心躲他,竟連絲毫蹤跡都尋不到。

上神負氣,扔了串珠,獨自離開靈山前往天之燼頭。

4.

天之燼頭長滿鳳凰神木,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灼豔勝火。上神霸占此處,手中捧着一壇千日醉。

上神坐在最大的一株鳳凰神木上,看着日落,将酒一口口灌下。酒壇空的時候,上神從神木上跌下,醉倒在漫天殷紅的鳳凰花間……

這一醉,就是千日。

上神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裏處處皆有白衣僧,相依相偎,纏綿交歡。千日後,上神酒醒,又逢日落時,他忽明情愛,心弦既動,這才品出點苦來。他這一生至今日來,追求過無上修為,獨絕天下,最喜于一次次戰鬥中得到快感。如今忽然了悟如此細膩纏綿的情意,無不動容,忙召了嘲風來,狂奔向天音寺。

他要找到闌燈。

上神回到靈山,才驚覺物是人非,山河不在。靈山遍地焦土,生靈塗炭。原來那魔王本是個貪婪之體,在封雪界吞吃了十萬魔修,直接化作真魔身,當日闌燈一語成谶。

千日,足夠一個真魔毀去半壁靈山,各路神君皆不是其對手,唯有闌燈和尚,佛相金身,能夠克制魔王。魔王與佛這場惡戰持續百日,上神歸來時,只來得及看到大戰的最後一幕。

魔與佛同歸于盡,剎那間,靈山業火燎原。

業火中,和尚回眸,深深看了一眼上神,開口無聲道,向晚。

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5.

業火燒了九日才熄,真佛坐化之處平地起山川,天降甘霖,焦土生萬物。山頂長了一株巨大的菩提樹,上神在樹下尋到一顆舍利子。他将舍利子攥在掌心,按在心口,緩緩跪在菩提樹前,哀莫大于心死。

上神撫着面前菩提,悲戚道:“闌燈,你因我而殉道,我便為你殉情。”靈元在菩提樹下散開,上神阖眸,本想自毀在樹下。

霎時間,山風嗚咽,菩提樹枝葉大顫,葉落紛飛,掌心舍利子滾燙,佛光四溢。上神一口血濺在樹根,踉跄着撐住樹幹,指尖深扣小腹之上,痛得冷汗直冒。

闌燈除了一顆舍利子外,并非什麽都未給上神留下。上神自查腹內靈海時,看到一團小小的靈氣,那是他和闌燈的孩子。

山間風平,一枚菩提葉飄落上神掌心。

上神消了同歸的心,持劍出山去,闌燈以身殉了靈山,他就為闌燈守着靈山。魔佛大戰之後,靈山戰亂四起,百廢待興,上神持救世劍,渡厄鞭,用了萬年定靈山。

直到他腹中胎兒即将降世時,上神才回到闌燈坐化的山上,依偎在菩提樹旁,獨自無助地忍着陣痛。汗浸透了他的衣袍,上神依在樹下一言不發,唯有痛得受不住時,才伸手憤憤地在菩提樹上撓一把。

6.

上神不知獨自掙紮了多久,天上月隐而日升,日落又星辰。他背倚菩提,衣衫淩亂,長發盡濕,無助地抱着肚子,蒼白的唇上是被自己咬出的斑駁血跡。上神努力睜大眼睛,隔着菩提枝葉看到婆娑月色……

“闌燈……”上神聲音嘶啞,他無力地合上眼,有些倦怠地想,你倒不如帶我一起走,何苦留這麽個小東西折磨我。明明這輩子南征北戰都未這般狼狽過,誰愛生誰生去吧,他不生了。

一滴夜露從菩提葉間滑落,正滴在他眉心,微涼。

上神睜開眼,有些失神地看着菩提樹,又是一滴露水落在他臉上。

“你在為我哭嗎……”上神咬牙呻吟一聲,痛得抓緊樹幹,粗粝的樹皮早已磨破他的指尖,“闌燈……”腹中痛楚繃斷他腦中的弦,夜露滴滴下,濕潤了他的臉,山間的風似乎也在嗚咽。

上神屏氣,指尖在樹幹上留下一道道血紅的痕跡,血沿着上神青白一片的腿根流下,浸透在泥土裏。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菩提樹碧葉間綻出團花簇簇,一朵小小的菩提花随風而下,落在孩子身邊,随之而來的是孩子細弱的啼哭聲。上神費力地撐起身子,将孩子抱起來。菩提滿樹花開,星随明月而生,樹下上神看着懷裏軟軟的一小團,忍不住勾唇笑了起來,唇角剛剛揚起又落下,眼淚就跟着下來。

他和他的佛終是相隔陰陽了。

7.

當上神第三次用惡狠狠地語氣恐吓懷裏的小團子,“再哭就把你扔掉,”然而并沒有什麽用後,他終于明白了一件事,他是真的不會養孩子。

特別是這種又小又軟的。

沒有辦法,上神只好抱着兒子下了山,且一路往鬼谷島去。島主紫闕仙君是他的故交,也是他的好友中唯一一個有妻有子的,想來應該知道如何養孩子才是。

鬼谷島在靈山之外,島上的人也鮮少離開,所以并不清楚靈山這萬年變遷。至少紫闕仙君見到上神時是結結實實吓了一跳。

“這孩子是哪撿的?”紫闕仙君伸手戳了戳小團子軟乎乎的臉。

上神側身避開:“別碰,給我碰壞了。”

“……”紫闕仙君遺憾地縮回手,“難不成這是你兒子?”

上神橫了他一眼:“當然是我兒子,夷薇呢?怎麽不見她人。”

“哎,那是我老婆,你能不能稍微……”紫闕仙君沒說完,就見夷薇從外面趕來,進門看也沒看他一眼,直奔向晚去了。

上神将懷裏的小東西趕緊交給了夷薇,這才松了口氣。

夷薇驚訝道:“哪偷的?”

上神額角緊了緊,忍着不發火:“我的。”

“胡說,這孩子身上哪來的金身佛印?”夷薇有些心疼地輕輕拍了拍小團子,把他裹得亂七八糟的衣袍拆開重新換了襁褓。

上神眼神微黯,輕聲道:“他父親已修成真佛。”

夷薇愣了一下,下意識問道:“那、那他人呢?”

“殉道了。”上神垂眸看了眼兒子肩頭的金身蓮花,擡指輕輕抹去。

夷薇恍然,一把拉住上神的手腕,探他神海靈臺。半晌,直叫她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你……你何至于虧損成這樣?罷了,你且留在這好生修養着,何況孩子還這麽小,哪經得住你這麽折騰。”

上神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夷薇有些憐愛地看了眼懷裏軟軟的一團,問:“這孩子叫什麽名字?”

上神沉默一瞬,輕聲道:“照月……”

8.

照月幼時是在鬼谷島長大的,這裏有溫柔的紫闕叔叔,有疼愛他的夷薇嬸嬸,還有陪他長大的司幽哥哥。但這裏不是他的家,上神在小照月能跑會跳之後,決定帶他離開鬼谷島。

走的那天,紫闕仙君的兒子司幽眼睛紅紅得拽住照月的小手不肯松開。

上神思考了一瞬,對紫闕道:“要不我一起帶走吧。”

吓得紫闕仙君趕緊把兒子扒拉回來:“我就這一個兒子。”

上神有些遺憾地抱着小照月離去,再次回到那座山前,菩提樹下,青山依舊。上神拔劍在絕壁上刻下“崇陽”二字,就此開山立派。

照月自幼在菩提樹下練劍,上神常躺在樹上喝酒,微醺時長發自樹間垂落,被風吹得飄搖,菩提葉遮蔽刺目的陽光,為他和樹下練劍的小少年投下一片清涼。上神也有酩酊大醉時,就着無邊月色輕撫菩提樹,低喚一聲“闌燈”。

萬年彈指,菩提常青,有一天上神從外面順手撿了個小崽兒丢給兒子作伴……這一丢,丢出了歲月變遷。靈山迎來了新的君王,那是屬于他們新時代。

直到很多年後,上神觀星得窺見天光,佛星現世。兜兜轉轉,他于靈山之南的一座廟宇之中,見到了熟悉的面容。

白衣僧跪坐佛像之下,眉眼靜谧。殿門大開,嘲風嘶鳴,上神步步走近,風盈滿袖,青絲飛揚。

“我心有囚籠,困我千萬年,今日還請小師父為我解惑。”上神挑袍坐在白衣僧面前,恍若隔世。

白衣僧道:“神君天地神通,有何所困?”

上神笑了,眼中有水光流轉。他吐氣在僧人耳畔,和着風聲送入僧人心頭,“佛修尤擅觀命蔔卦,不如來幫我算算如何?”

僧人看着攤在眼前的手:“神君要算什麽?”

“姻緣。”上神如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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