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無名

清晨的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山上的風似乎又比下面還更大一點。

小棠棠看着這一片的墓碑，生生打了一個寒顫。

她小小的腦子搞不明白，他們不是去見外公外婆嗎？為什麽要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的來到墓地？

怕怕！

小棠棠縮了縮肩膀，又張望了一下，他們這個位置，地勢是比大門那裏高不少的，她居高臨下的向下看，就見到正好是反過來的幾個大字，但是并不難猜到如果是正面，該寫着什麽，小棠棠輕輕念：烈士陵園。

小棠棠輕聲問：“媽媽，外公外婆是烈士嗎？”

唐妙點頭，說：“對，他們是烈士。”

小狼和小棠棠都抿起了小嘴兒，兄妹倆有點像，都帶着一絲絲小孩子的嚴肅。

唐妙放眼望去，很快的，她說：“我記得，是那個方向。”

她牽着孩子，奔着目的地而去。

雖然已經十五六年了，但是唐妙還是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父母的墓碑，她很快的停了下來。

唐妙顫抖着手，輕輕的撫上了墓碑，墓碑上一對男女年紀不大，似乎跟現在的他們差不多。男的溫文爾雅；女的明豔俏麗，簡直一對璧人。她的淚幾乎瞬間就掉了下來，她幾乎是帶着幾分倉皇的拉扯姜城，姜城跪了下來，唐妙嘴唇哆嗦着，低聲說：“爸爸、媽媽，我回來了。我回來看你們了。”

她捏着姜城的手，說：“這是我的男人，他叫姜城，他對我很好的。”

似乎想到什麽，唐妙立刻回頭，小狼和小棠棠懂事的也學着父親的樣子跪下來，兩個人齊刷刷：“外公外婆。”

“這是我的兒子姜朗，他叫小狼；女兒姜若棠，她叫小棠棠。他們都很乖，也很聰明。”

唐妙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說的都是家裏的事情，向陽屯的事情，他們一家的過往，總之這麽許多，說個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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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棠棠覺得自己心裏悶悶的，她看着墓碑，墓碑上的照片是一對男女，很年輕。

謝侑寧，謝遲遲夫妻之墓。

墓碑立于1961年。

唐妙說了許久，又移動了一下位置，說：“阿誠哥，這是我祖母。”

謝震堂，苗雪夫妻之墓。

一個英偉俊朗的男人和一個雍容華貴的女人。

男人可以看出很像年輕時候的唐老爺子；女人面容秀美，帶着幾分大家閨秀的婉約。

“雖然墓碑是兩個人，但是這裏面只葬了我祖母一個人。當時也是為了掩人耳目。”

再移動，墓碑上的年輕女人跟唐妙有幾分相似，墓碑上的名字是：謝侑心。

唐妙介紹：“這是我姑姑，我姑姑和我爸爸是雙胞胎，我打小兒就長得像我姑姑。”

“你們家，姓謝？”

唐妙搖頭，她指了指不遠處，說：“你們倆去那邊摘幾朵花過來。”

不遠處的牆角下有些小黃花，小狼牽住小棠棠，兩個人乖巧聽話。

他們曉得，爸爸媽媽是有話要說的。

果然，等他們走了，唐妙低聲：“我不姓謝，我姓唐。”

她看着墓碑，低聲說：“你之前不是說過，深入接觸之後就覺得我們家看起來特別不像獵戶嗎？那個時候，許多事情，我真的不敢說。現在，來到了這裏。我終于可以把一切告訴你了。”

唐妙垂着頭，這個秘密壓在她心裏十幾年了。

“我祖上确實是獵戶出身，不過我祖父年輕的時候，進入了黃埔。後來，他入了黨。再然後，從事地下工作的時候為了安全就把原來的名字改掉，改成了謝震堂。再後來，解放了，我祖父恢複了身份。可是卻因此引來了那邊的報複。加上我父母和姑姑都是高級科研人員。所以，我們家發生了大爆炸。除了當時和爺爺一起出門的我，其他人都被炸死了。”

說到這裏，唐妙輕輕顫抖，姜城摟住了她，她說：“我沒事，都過去了。因為這件事兒，我祖父擔心我再出事，我們就隐姓埋名離開了京北，找了一個偏遠的小山村。改回了原來的姓，我十歲之前，是叫謝海臻。後來離開京北才改名叫唐妙。因為我祖母叫苗雪，取了她姓的諧音。其實我們也沒覺得自己會一輩子隐姓埋名。六七年那會兒，我們都打算回京北了。可是誰知道，又出現了那個運動呢！所以我爺爺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帶我回去的，怕被波及到。也許小山村沒有城市裏生活的富足，可是相比來說卻安全極了。我爺爺覺得，也許一切都是天意。既然還是天意，就永遠不要認回那個身份了。再多的榮譽，也抵不過安全更重要。”

她停頓一下，繼續說：“我原來不說，是不想你知道的太多，知道的太多，其實未必是一件好事兒。”

姜城點頭：“我懂的！”

他輕輕的拍着唐妙的後背，這樣隐姓埋名的生活，他真的很心疼自己媳婦兒遭遇的這麽些，他擁住唐妙，低聲說：“以後有我。”

唐妙點頭，說：“嗯，我知道的。”

她說：“我都知道的。”

姜城認真：“其實不管你在哪裏，你承不承認自己的身份，都沒有關系的。你的親人，就算是不在了，也在天上保佑你。他們遠遠的看着你，守護你，不管遇到什麽事兒，都會否極泰來的。”

唐妙仰頭看他，姜城輕輕擦拭她的淚。

唐妙咬着唇：“阿誠哥，你不怕嗎？怕我一旦又引來麻煩。”

姜城原本還在擦淚的手突然間用力，他使勁兒捏了一下唐妙的臉蛋兒，說：“瞎說什麽！我當然不怕，我會保護你。而且，都十五六年了。那些過眼雲煙，早就過去了。既然你是唐妙，是向陽屯那個獵戶小姑娘唐妙，那麽就永遠是唐妙。就算我們不要什麽身份，我也相信，憑借我們自己的力量，是可以生活得好起來的。”

唐妙深深的看着他，好半天，認真點頭：“嗯。”

她看向了墓碑，說：“爸媽，奶奶，姑姑，也許，以後我不能常來，可是在我心裏，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你們。你們在天上，也要好好的呀。我也會過的好的。”

唐妙緩和了一下，對着兩個小家夥兒招招手，兩個人立刻噠噠噠的跑過來，一人抓着一把小黃花，唐妙：“來，把這個送給姥姥、姥爺。還有太姥姥和姑奶奶。”

小棠棠和小狼将手裏的小花分成了三份，認真的放在了墓碑前。

唐妙拉着幾個人分別磕了頭，做好一切。悄無聲息的偷摸進來，又悄無聲息的偷摸着離開。

他們跳下了高高的院牆，自始至終都沒有被人發現。

姜城看着唐妙紅腫的眼睛，拉拉她的衣領，說：“走吧，我們回去。”

下山的時候，姜城叮囑：“今天的事情，回去睡一覺就忘記，不要跟任何人提起。知道嗎？”

小棠棠和小狼都認真極了，兩個小家夥兒都繃着小臉兒點頭。

他們很快的下了山，這邊人煙稀少，姜城領着他們往前走了好一會兒，就看到拉他們過來的三輪車停在不遠處，姜城擺擺手，幾個人立刻上了車。

回去的路上，幾個人的情緒都不是很高。

相較于早上出發的精神頭兒，兩個小孩兒都有點蔫噠噠的。

他們回到市區內的時候已經快要中午了，幾個人找了一個小巷子下了車，姜城交了車錢，彼此也不太說什麽，很快就各走各的路。唐妙低聲問：“靠得住嗎？”

姜城笑：“他賺他拉車的錢，我們去探望我們要探望的人。彼此有什麽關系呢？我們去的是烈士陵園，難道還是什麽壞人？而他，他不過就是個跑活兒的。我們下一次見面，彼此就互相不認識了。”

唐妙一想，也是這麽個道理。

她低聲：“回去吧。”

他們回去的時候，正好看到李姐在大廳裏着急的轉悠，與她同行還有一個男人，兩個人眉眼間有帶點點相似。

“喏，你找的人回來了。”服務員說。

李姐轉頭看到他們，詫異一下，随即露出笑容：“這是怎麽了？”

唐妙紅彤彤的像是兔子的眼睛是騙不了人的。

姜城：“一大早去看升國旗了，她個沒出息的，看個升國旗還能哭了。”

這話是真是假，旁人可管不着，李姐也不想管，她說：“這是我哥，咱們找個地方坐一坐？”

姜城：“行啊，你們在樓下稍等我們一下，我們是上去洗把臉就下來。”

李姐：“那成。”

姜城和唐妙上樓簡單的洗了個臉，随後稍微整理一下衣着，等幾個人再次下樓，就沒有剛才的狼狽。

總歸要吃午飯，這一次李姐直接把他們帶到了國營飯店，他今天出來還是找自家的表妹替班的呢。

幾個人坐在一起，專注的談起了這件事兒，如同姜城料想的一樣，他們果然是讓了價錢，讓到五百五十塊。姜城又回了點價錢，最後以五百三十塊成交。

這個價錢，姜城和唐妙是滿意的。

而同樣，李姐和他哥哥也是滿意的。他們家附近有個面積比他們大五十多平的，才賣了五百呢。

雙方寫了買賣的依據，又承諾七天後去辦理過戶。

到時候一手交錢，一手過戶。

其實，雙方也都想快一點，但是他們的戶口不在京北。只能等唐妙在學校辦理好落戶，這邊才好辦理。至于搬家，那肯定也要正式辦理好一切，交了錢才可以。

不管是姜城還是唐妙，他們原本還都沒覺得自己能這麽順利，但是現在真正順利起來。又覺得快的了不得。誰能想到就是吃個飯的功夫，竟然就能一個貴人。

最難得的是，彼此都覺得對方給自己解決了大矛盾。

最好的買賣，可不就是如此的嗎？

雖然還沒有搬過去，唐妙一家人的心情倒是好了很多。

說來也是，唐妙差勁兒的心情來得快，走的也快。

不是說她這人怎麽樣，而是畢竟十幾年前的舊事了。十五六年，早就看淡了的。

故去的人早都走了，已經化作黃土；活着的人總要打起精神，認認真真的好好過日子。

所以，唐妙很快就打起精神，如同在老家的每一個早晨，都清醒又勁頭十足。而且，大概真是來到了京北的地界兒上，唐妙過世的親人都在庇護她。他們真是順利的不得了。

京北一竟然提前一天開始辦理入學了，唐妙一家子出來溜達閑逛的時候發現的，那邊已經擺上桌子，留了幾個工作人員。仔細問了才知道，原來是學校這兩天偶有來詢問的學生，為了照顧外地學生可以節省一天的住宿費用，所以提前一天辦理入學。

唐妙一聽這話茬兒，立刻回去找了通知書和一幹身份材料。當然，知曉這邊提前了的人可不多，所以唐妙很快就辦理好了一幹手續。

她來回辦理手續的時候，他們家小丫頭棠棠萌噠噠的哄了一幹工作人員的開心，已經收獲一幹粉絲。

不管什麽時候，落落大方又萌萌可愛、懂事聰明又懂禮貌的小孩子都是很招人喜歡的。

唐妙這個當媽的沒被人記住，倒是小棠棠被人記住了，他們一家走的時候，還有人與他們揮手告別呢。

唐妙他們的宿舍是在一樓，這層樓一共五層，一般來說，一樓和五樓都是不受待見的。大家更喜歡二三四這樣的樓層。但是唐妙他們今年是恢複高考的第一屆，肯定是要從一樓開始住的。

唐妙是他們寝室第一個過來的，寝室位于一樓中間的位置，不管是去出門還是去水房，都是中間，倒是挺方便。

“媽媽，你要住上鋪還是下鋪？”

一個房間六張床，上下十二個床位。

“上鋪吧。”

唐妙一進門就看到了，床鋪上雖然沒有名字，但是卻有編號，像是靠近裏面牆邊，探探身子就能開窗的上鋪位置，這裏是挂着一個大大的“1”。

而同樣匹配的，她所擁有的櫃子也就是同樣挂着1號的最靠裏面的上面櫃子。

像是她的下鋪是“2”，而她下面的那個櫃子也是“2”。

“小狼，你領着妹妹去問一下門房的阿姨。問一下水房有沒有什麽要求，熱水去哪裏打。還有食堂的大概方向。”唐妙吩咐。

小狼立刻牽着小妹妹，兩個小家夥兒昂首挺胸的出門。

這些事兒，唐妙自然可以自己摸索，不過她還是樂意吩咐小狼他們去做。在她看來，這是一個鍛煉。

姜城搖晃了一下床，鐵架子的，很結實，姜城放下心來，說道：“第一學期是要求一定要住校的，等下學期，你如果不願意住就回家來。”

唐妙點頭，說好。

姜城只看這十二個人的床鋪，就感慨：“人多事兒也多，等我們搬過去，你可以回家休息。”

唐妙與他手拉手，含笑說：“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啊！怎麽？自己一個人睡不着？”

這話讓她說的。

姜城義正言辭：“怎麽會！”

只是在媳婦兒水盈盈的眸子裏，終于帶了一絲絲的笑意：“當然，你要是回來，肯定更好。”

夫妻二人都笑了出來。

小狼和小棠棠兩個人進門就啧啧了一聲。

唐妙瞪了鬧妖兒的小棠棠一眼，小棠棠一點也不怕，笑嘻嘻的撒嬌跑到唐妙的身邊，抱着她的腿晃。

“你這是幹嘛？”

小棠棠糯唧唧的說：“讨好你呀。”

唐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将閨女抱了起來。

小狼這邊已經開始說了，哪裏哪裏有什麽，哪個是幾點，哪個是不要票就能買。許許多多，小狼還真是一字不差。姜城聽完了，點頭去了水房，作為男人，不主動幹活兒還叫男人嗎？

他打了水又給唐妙擦了床鋪，随後将她今日領過來的被褥鋪好。

至于唐妙的衣服，他也整整齊齊的都給碼好放在了櫃子裏，香皂雪花膏毛巾也都放好了，想一想，說：“你這邊還缺一個盆和一個暖壺。”

“學校裏的商店有賣，本校學生可以不憑票購買一次。”小狼像是一個小複讀機。

既然這樣，還等什麽呢！

姜城說：“走，小狼，你帶着我們過去買。”

一家人簡直風風火火，商店裏的東西倒是挺奇怪的，一幹洗漱用品什麽的都有，生活用品學習用品也是必備的。唐妙買了水壺和臉盆，又買了一個飯盒。

這些東西都是每個學生只可以無票購買一次的。

唐妙買好了東西，也都一并鎖在了櫃裏，她這邊都要折騰好了，他們寝室也再沒一個人來。

唐妙感慨：“估計其他人提前到了也不知道學校可以提前一天報道……”

人最不禁念叨，剛說呢。

就看到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抱着從後勤領過來的被褥和一個破舊的包袱進門。

她沒想到屋裏有人，更沒想到還有男人，吓了一跳。

唐妙立刻開口：“吓到你了吧？”

那姑娘搖搖頭，看了一眼唐妙，又看了看姜城和兩個孩子，笑着說：“沒事，我以為沒人。”

這姑娘似乎是個安靜的姑娘，她看見了唐妙選擇的位置，并沒有選擇唐妙的下鋪，而是選擇了另一側的斜角下鋪，那裏不算好位置，門一開都看不見那裏。

不過唐妙也沒多管閑事兒，說：“你先忙吧，我們先出去了。”

既然學校這邊提前辦理了手續，她正好也提前去找李姐辦理手續，争取開學之前可以處理妥當。最好是可以搬家，這樣她還能多幫着幹點活！

幾個人正要出門，唐妙被叫住了。

“你今晚……回來住嗎？”那姑娘的視線又看姜城，面色有些為難。

似乎是擔心唐妙領着男人孩子過來住？

唐妙後知後覺的想到了他為難的原因，她淺淺的笑了笑，說：“不回來的。”

顯而易見，那位姑娘松了一口氣。

“哦哦哦，那就好。哦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其實沒什麽意思！”

唐妙笑了出來：“你別緊張，我先走了。”

唐妙與姜城一同出門，她撓撓頭，說：“我看起來像是那麽沒有逼數的人嗎？”

姜城揉揉唐妙的頭，認真說：“主要是，我看起來像是一個會占便宜的人。”

這樣搞笑的話被他一本正經說出來，多了幾分可笑。

唐妙嗤了一聲，他們一同出了門，路過門衛，小棠棠招手：“社管阿姨，我們走啦！”

社管阿姨一看是他倆，滿臉都是笑意：“再來玩兒啊！”

她要是揮舞手絹，那麽這個場面就更加奇怪了。

小棠棠蹦蹦跳跳，大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