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應城

風吹着,帶着濕濕暖暖的潮氣,唐瑤帶了一瓶酒,一束花,坐在臨光橋的護欄上,看着夕陽慢慢落下去,合掌祈禱。

“安好,媽媽!”

一句話,眼淚就抑制不住的流下來,這麽多年,她無數次夢到這個地方,夢到那個深秋的下午,她捧着骨灰盒子,站在橋頭,迎着風把母親的骨灰撒下去,然後一個人抱頭痛哭。

那是不可觸及的噩夢,她不願意回想,每想一次,痛就加深一次,只有放在夢裏才敢去想。

今天不是母親的祭日,她只是想和母親說說話。

“媽,我帶了酒哦,今天不醉不歸!……我長大啦,可以喝酒了。你知道嗎?今天早上我接到了電話,院長說要辭了我,我回應城第一個工作,還沒開始上班,就被辭了,我猜是宋子言的意思,你說,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酒是應城自産的酒,52度,灌進喉嚨的時候會有一種辛辣的刺感,很便宜,一瓶才十幾塊錢,以前年夜飯的時候,母親會拿出來一瓶,和唐瑤分着喝,“又一年歲啦,祝我瑤瑤平平安安,學業有成!”酒助興,給兩個人的年夜飯添一點興頭。

母親會說,“只能喝一小杯啊,小孩子不能喝酒。”

每次到最後,母親都會喝多,然後她會偷偷再喝一杯,倒不是酒多好喝,其實她很讨厭酒的味道,除了辣感,她嘗不出來別的,但年少的時候總喜歡做不被允許的事,好像那樣自己就長大了一樣。

母親喝醉的時候話不多,喝多了只是眼眶濕漉漉的,像是灌了水一樣。有時候她會分不清母親是因為喝酒的緣故,還是借酒發洩淚意。

她知道,因為父親,媽媽那些年過的都很不如意。

她記得有一年,那年冬天特別冷,大雪封路,母親出去跑生意,被堵在天津半個月,回不來,那個年夜飯,沒人陪她吃,到處是鞭炮聲,小孩子在樓下吵吵鬧鬧,她抱着家裏的貓,聽着貓打呼嚕的聲音,覺得又害怕又凄涼。

那時候是夜裏,隔壁家的門開開關關,迎來送往,賓客盡歡,送客到門口的時候還在熱鬧的說着話,久久不願意離開,她坐在客廳,電視機刺啦刺啦的響着,春晚主持人說着喜氣洋洋的祝福語,她一句話也沒聽見,思緒飄的很遠很遠,擔心母親,又可憐自己。

那天父親給家裏打電話說在樓下,她猶豫了會兒,還是穿了外套出去。

小區門口,飄着雪,父親站在寒風裏,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夾克,看見她,替她捋了捋頭發,“吃飯了嗎?”爸爸問她。

她搖搖頭,想起母親罵爸爸的話,想埋怨父親,可是說不出口,他看起來很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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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帶你去吃點好吃的!”父親似乎是笑了,那張過分嚴肅的臉,總是看不出來情緒。

她想她應該有骨氣地說不去,可最後還是屈服于內心對溫暖的渴望,她和父親兩個人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家開張的飯店,招牌上寫着承包年夜飯,爸爸點了一桌子的菜,熱氣氤氲着,帶着讓人溫暖的俗世煙火氣息,那個寒夜,她一個人的孤獨被一頓飯驅散,就着騰騰的熱氣,她說,“爸,你以後別做不好的事情惹媽媽生氣了。”

記憶中一家三口的幸福還那麽清晰,她總覺得還有可能回到過去的。

父親沒回答,先喝了一口酒,52度的古應酒,讓他呲了下牙,爸爸給她倒酒,“閨女,爸敬你一杯,今年你十六歲了,是個小大人了,以後好好照顧你媽。”

“爸,你不要岔開話題啊!”父親瘦了不少,原本圓滾滾的啤酒肚似乎小了很多,或許是因為那層不可割舍的血緣關系,她忽然覺得有點兒心疼。

父親還是沒回答她,她剝着蝦,舔着手指,嘗着指尖那點兒鮮味兒,跟父親說,“你要是還做那樣的事,我以後就不見你了,我不想要這樣的爸爸!”她繃着臉,有人說她模樣嚴肅起來的時候,跟父親很像。

後來父親說了什麽,她已經忘記了,只記得兩個人碰杯喝了酒,父親喝酒上臉,整張臉紅彤彤的,那雙眼裏似乎蓄滿了淚,臨走的時候還拍着她的頭,“好好照顧你媽!”

她從那句話裏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問他,“爸,你是不是又欠了高利貸?”

他沒說話,拍了拍她的肩,“想什麽呢!回去吧!”

父親送她上樓。

那天她回去的時候,母親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蹲在門口,冷風從樓道的窗戶灌進來,帶着徹骨的寒意,母親的臉上似乎布滿了霜,在樓道的白熾燈光下,顯得慘白慘白的。

看見她,一把把她摟進懷裏,“去哪了?你要吓死媽啊!”

大年夜,母親前一天還是沒能買到票回來,高速路也封了,好不容易才找了一家汽運的貨車,窩在貨廂裏一天一夜,趕着回來和她吃一頓年夜飯。

可似乎,看到了并不想看到的東西。

她心虛極了,又覺得愧疚,支支吾吾了很久,才跟母親說了和父親去吃飯的事。

父親臉色很僵,沒說話就走了,她看着父親離開的背影,看着母親慘白慘白的臉色,覺得難過又無力。

那夜母親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夜很深了,兩個人就着濃重的夜色吃了年夜飯,母親一直很沉默,用深口的玻璃杯喝酒,一大杯灌下去,眼淚幾乎同時湧出來,恨鐵不成鋼地罵了句,“賤骨頭!”

只那麽一句,又不說話了,後來吃完了,兩個人去睡覺,關了燈,她和母親睡,把冰涼的手腳放在母親溫熱的肚子上,像小時候那樣,然後小聲地跟母親道歉,“媽,對不起。可是……你們就不能和好了嗎?我覺得爸爸知道錯了。”

母親摸着她的頭,“有些東西會變,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一個人的脾性,是很難輕易改變的,你看着他一時心軟,他會變本加厲的。”

她固執又單純地認為是母親的偏見,“他真的看起來很可憐!”

母親很長很長地嘆了口氣,黑暗中揉着她的頭發,說了聲,“睡吧!”

過了幾天,有人帶了消息,父親要被人砍掉一根手指,他欠了高利貸,利滾利,沒錢還。遞消息的人很急,“唐姐,你去看看吧,真要砍,那些人都拿着刀呢!一個個都可兇了。”

應城那時候有不少地下賭場,跑場性質的,往往設在民居裏,隔幾天換個地方,有人望風,警察頭疼的很。

唐瑤媽媽最終還是去了,過年的氣氛還很濃,到處是鞭炮聲,歡笑聲,噼裏啪啦,嘻嘻哈哈,可那天唐瑤和母親的心情都很沉重。

母親走之前摸了摸唐瑤的頭,“這就是個無底洞,你怎麽攤上了這麽個爸爸!”

語氣裏沒有埋怨,只剩下無奈。

她是硬跟着母親去的,楊鎮一個人口不過千的村子,主路上黃土飛揚,夜裏,隔一段路就有一個拿着手電筒的人站着,領路的人說這是雇來望風的,一個晚上二十塊錢,防條子。

終于到了,一家二層小樓,燈火通明,門口延伸的一條街上,停的都是車,唐瑤粗粗地掃了一圈,還有寶馬,和奔馳,不少豪車,她長這麽大都沒見過這麽多,母親讓她在門口等着,領路的說,“沒事,進去吧,門口更不安全。”

母親就沒再強求,只緊緊地拉着唐瑤的手。

院子很大,有人蹲着說話,有人拿着棍子靠在牆上抽着煙,眼神警惕地看着院子裏進進出出的人,領路的人小聲說,“別鬧事,這些人下手可是很狠的,上次有人鬧事,被一棍子打斷了腿,當場跪在地上,起都起不來。”

母親握着唐瑤的手更緊了,擔憂地看了一眼她,似乎是有點兒後悔帶她來了,而唐瑤只是緊緊地回握了母親的手,慶幸自己跟來了。

屋子裏有一個很長的方形桌子,他們在玩推牌九,還有骰子,有人坐莊,有人釣魚,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抽着雪茄,身後跟着保镖一樣的男人,提着裝滿錢的手提箱,每個人身邊都有一個點鈔機,贏了錢,保镖用很長的帶鈎子的棍子撈過來,然後放在點鈔機刷地過一遍,然後再裝箱。

滿屋子都是雪茄濃重的煙味兒,誰能想到一個小村子裏會有這樣的場面,跟那些年流行的香港警匪片裏的場景差不多,帶着股讓人顫抖害怕的氣息。

唐瑤第一次見到賭場裏的爸爸,電視裏演的,好賭的人都像個神經質一樣,可其實沒有那麽誇張,每個人看起來都很正常,贏的人含蓄的眉開眼笑,輸的人皺着眉頭,不動聲色地加重注碼,焦慮地緊緊盯着牌,只是一不小心就輸得要脫褲子,邊兒上有專門放高利貸的,不用擔保,只看臉熟不熟,直接給現金,很大的箱子,裏面都是錢,紅紅的鈔票,帶着誘惑人的顏色。

爸爸坐在邊兒上,沒有她想象的被人押着胳膊跪在地上的場面,爸爸甚至捧着茶杯,坐在一旁的梨木椅子上,只是臉色有點兒差,看見母親的時候也沒有顯得高興,眉頭似乎皺的更深了。

領路人走到角落,對着一個穿着深藍羊絨衫的男人說,“萬哥,佟磊的媳婦兒來了。”佟磊是唐瑤的爸爸,她原本應該姓佟的,可是母親硬生生地把戶口給她改了,不願意和爸爸再扯上一點關系,可是天知道那天母親為什麽發瘋去了賭場。

萬哥翹着二郎腿,聞言,抖腿的動作停止了,似乎是有些意外唐瑤母親的到來,挑着眉站了起來,他很高,有一米八的樣子,身形健碩,很大的塊頭,臉卻圓圓的,顯得有些憨,可是唐瑤知道,這個人不是好人,她無數次聽說過這個名字,放高利貸的,出了名的狠辣。

“來啦,嫂子!”萬哥笑着對母親說,“您請坐?”

母親緊緊地拉着唐瑤,把她往身後拉,“不了,長話短說吧,還帶着孩子呢!”

萬哥搓了搓手,“好說好說,嫂子帶了多少過來?”

母親掏出存折,中國銀行的紅本,看着很舊,似乎有點兒年頭了,“要得急,我沒來得及取,折子給你拿來了,密碼寫在背後,有話我們好說,你也知道我,不玩虛的,有多少給你拿來了多少,行不行就一句話,別吓着孩子。”

萬哥笑了笑,随手扔給身邊一個年紀很小的男孩子,“去查查!”那人拿着折子走了,萬哥才沖着母親笑,“這點兒面子我還是給嫂子的,您坐着喝杯茶?”

在那人查出來折子裏有多少錢之前,唐瑤和媽媽是走不了的,可母親沒有坐下來,臉色很白的站着,唐瑤站在邊兒上,動都不敢動。

後來沒等來那個男孩子,等來了外頭望風人的信號,焰火沖天炸裂的時候,院子裏有人叫着,“條子來了!”

後來才知道,是母親報的案,萬哥似乎沒考慮到母親敢做這樣的事,只忙着疏散,這事兒遇見的多了,他們并不怕,只把重要東西都藏起來,或者銷毀,警察來了,就說是在商量事情,沒證據,警察也沒辦法。媽媽抱着唐瑤的頭,躲在一邊兒,看着一群人鬧成一團。

可那天警察有備而來,早就盯上這幫人了,就差一個合适的契機把他們一網打盡。

那次整治力度很大,一網打盡,所有人都被帶走了,唐瑤和母親也被帶去錄了口供,回家的時候,母親像是渾身被掏空了一樣,癱倒在沙發上,唐瑤去摸她的手,冰涼冰涼的。

母親抱着她,嗓音沙啞地跟她說,“你還可憐他,他哪點兒值得可憐。他就是個混蛋!”

那些年,母親的狀态一直是這樣,害怕,惶恐,總是擔心災禍一不小心就落到頭上。

第二天母親去找宋叔叔,唐瑤聽見母親說,“能不能想辦法把他關久一點!”

唐瑤躲在宋子言的房間裏,抱着宋子言床上的枕頭,一直顫抖,“你說,人怎麽就這麽複雜呢?簡單點兒不好嗎?”宋子言抱着她的腦袋把她按到他懷裏,“別怕,還有我呢!”

她緊緊的抱着宋子言,像落水的人抱着的一根浮木。

一轉眼,很多年過去了,母親長眠于這片湖中,那個說要保護她的人離開了她。

唐瑤深吸了一口氣,流着淚,還是微笑,“媽,這世界真是複雜啊!我好累,真的好累!”她抱着酒瓶,躺在護欄上,看着遼闊的天,忽然就笑了,“媽,你那邊呢?還好嗎?”

我想去陪你,這邊兒太累了,我好冷啊,媽媽!

唐瑤抱着胳膊,覺得冷得快要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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