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應城
程江非坐在車裏,抽着煙,看着遠處的唐瑤,有點兒不是滋味,他閉着眼,吐出一口煙圈,覺得煩躁。
早上是他親自打的電話,毫無理由的辭退,幹巴巴地說了一句,“對不起唐小姐,本院可能無法錄用你了,抱歉!”
電話裏,唐瑤輕輕地“嗯”了一聲,然後說謝謝,甚至都沒有問一句為什麽。
程江非聽着,更覺愧疚,毫無理由辭退一個已錄用的醫生,長這麽大,從來沒做過這麽操蛋的事。
他閉着眼,又抽了一口煙,手臂伸出車窗彈煙灰的時候,餘光看見唐瑤抱着胳膊躺在臨光橋的護欄上,瑟縮着,微微在顫抖。
是哭了嗎?他從沒見過這麽一個姑娘,讓人這麽心疼。
他想起自己的妹妹,很乖巧的小姑娘,先天性自閉症,長得很大了還不會說話,看人的時候,眼光總是濕濕的,有點兒愣,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每次他看見,都覺得唏噓,有時候他看着唐瑤,也會有這個感覺。
他覺得自己混蛋,他在傷害一個病人,聽說唐瑤有抑郁症的時候,他愣了片刻,但不至于覺得怎樣,以前認識一個研究生學長,專門做這個的,調查過幾個高校的入學體檢情況,有明顯抑郁症狀的人數占比高達一百比一,相當于每一百個人當中就會有一個人有明顯的抑郁症狀,抑郁症不是什麽稀奇的病,也沒那麽可怕,可是現在看着唐瑤的樣子,他真害怕她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宋子言,那天回去病房,費姨和宋子言在僵持着,後來費姨把他叫了出去,只跟他說了一句,“江非,阿姨從來沒有拜托過你什麽,但這次我希望你能幫我,讓我兒子離唐瑤遠一點,你的醫院裏要麽沒有子言,要麽沒有唐瑤,你自己選!”
他這輩子最讨厭旁人對他指手畫腳,哪怕對方是長輩,不然也不會一個人跑到這麽個小城市開醫院了。
可是費姨最後跟他說了一句話,“江非,如果你拿子言當朋友,就別害他。”
就是那一句話,讓他最終選擇把唐瑤給辭了。
他沒那麽高尚,最終還是選擇幫朋友。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幫倒忙。
程江非用手敲着車窗,看着夜色慢慢降下來,那個小姑娘還躺在那裏,她喝了酒,他忽然有點兒怕她一翻身就翻下去了,想過去把人給勸回去,可又覺得自己的立場挺奇怪的。
那天回去病房,他沒有告訴宋子言費姨說過的話,費敏和宋子言關系這些年并不大好,不知道是不是離婚的緣故,宋子言說母親變得有些歇斯底裏,很多時候偏激又固執,所以他們經常不見面的,見面了也沒什麽話可說,有時候還會吵架,費敏越來越喜歡管控宋子言,好像生命中只剩下這一件事可以讓她覺得有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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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畢竟是母子,程江非不想給他添堵,想着等他出院了再跟他說。
這會兒看着唐瑤躺在那裏,他真怕,怕她從橋上跳下去,每年暑假的時候這裏都會拉上隔離帶,挂上醒目的标志,“水深危險”,提醒暑假生們,這裏是深水區域,就算這樣,每年暑假的時候,都必然有幾起溺水事件發生在這片湖裏,有些家長會稱這裏為死亡湖。
如果唐瑤從這裏跳下去?他不敢想。
他怕宋子言會瘋掉。
以前在德國的時候,冬天總是很漫長,陽光很少見,學校裏會有很多留學生自殺的傳聞,他聽了,會跟宋子言兩個人讨論,或者吐槽,或者感慨。
有次聽說一個女孩子和男朋友分手了,從十二樓上跳下去,脾髒破裂,腦漿四濺,血水染紅了青草地,他吐槽,說這樣的人,父母白養她這麽大,一點兒承受力都沒有,這麽輕賤自己的生命。
宋子言盯着在寒風中行色匆匆的人,出神,然後很官方地跟他說,“人在絕望的時候,自殺是潛意識的行為,對自身來說是一種解脫。”
過了一會兒,然後又說,“我有一段時間,每天失眠,閉上眼都是我女朋友自殺的畫面,那時候她母親去世,父親被關在拘留所,我聽說她的親戚都不願帶她回家,她一個人孤零零地住,我那時候特別害怕,害怕她會想不開,她從小性格就不太合群,是我一步步帶着她,讓她學會和人交往,可是後來……”
他好奇,問,“後來怎麽了?”
“後來……我和她斷絕了來往,她這個人總是很敏感,我知道她會想很多,想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麽,想我是不是讨厭她了,我害怕,可我沒辦法。”宋子言搓着臉,每次提起那個女孩的時候,總是透着一股頹喪的氣息。
“我不信她出了那麽大的事,你會什麽都沒做,你還愛她吧?從你的表情裏能看出來。”他那時候研究醫學心理學,研究不深,卻一堆毛病,總喜歡去觀察和揣測,希望自己能通過一言一行看透別人的內心。于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猜對了,追着宋子言問。
宋子言後來說,“我寄回去了我所有的生活費,還借了錢,寄給她一個表姑,拜托她以自己的名義給她。我不知道她能收到多少,但我能做的只剩下這些了。”
宋子言其實做過很多事,一個人,默默的,做了很多,程江非也親眼見過很多次,那時候并不知道那個女孩子是誰,只覺得宋子言真傻。
一根煙抽完了,他并不大習慣抽煙,只覺得嘴裏發苦,他嚼了片口香糖,清涼的薄荷味兒,讓他清醒了不少。
夜越來越深了,橋上那個姑娘還沒有走的念頭,她似乎要在這邊過夜了,這裏是郊外,很不安全。
他終于下定決心,撥了電話給宋子言,“我跟你說件事,你先別急,聽我說完……”
很冷啊,真的冷,唐瑤抱着胳膊,看着夜空裏星子泛着冷光,一直看着,眼睛眨也不眨。
有騎電動車路過的大叔好奇地打量她,說了句,“早點兒回去啊丫頭,這兒不安全。”
她點點頭,輕聲說,“謝謝!”
以前她很容易滿足的,一點點希望都能讓她在黑夜裏勇敢前行。
複讀的時候,有個不大親近的表姑寄錢給她,很大一筆,足夠她吃喝了,後來考上大學的時候,又寄了一筆,第一年的學費有了着落,所以她才能坦然去上學,後來申請了綠色貸款,寫信給表姑,說了很多感謝的話,那時候覺得,旁人一點點的關懷,都是莫大的恩情。
上學的時候每天做兼職,打零工,暑假寒假都找事情做,有時候很累很累,可是想着還有恩情沒還,就能重新振奮。
可是現在,世界一片黑暗,星子的冷光溫暖不了她,也照亮不了她,她覺得自己很失敗,活着毫無意義。
她一遍遍想,一遍一遍,覺得自己像是陷進了情緒怪圈。
她是學醫的,對心理學也有涉及,可是能開解病人,卻無法開導自己,她知道這種情緒很危險,可是她現在毫無辦法,想放縱自己,任自己沉溺。
她閉着眼,感覺自己像沉入了大海,腥鹹的海水淹沒她,呼吸越來越困難……
忽然有人拉她的時候,她還陷在情緒裏,滿臉都是淚。
睜眼就看見宋子言,他臉色鐵青,拽着她的胳膊,很大力,直接把她從護欄上拽下來,她跌進他的懷裏,呼吸裏都是他身上消毒水的味道,有很長一段時間大腦是空白的,一時間忘記了思考。
他只穿了一件襯衣,扣子開了兩粒,衣擺半紮在褲子裏,頭發亂亂的,像是剛剛從被窩裏鑽出來,整個人有些淩亂。
他向來一絲不茍,她第一次看見他這麽不修邊幅。
他似乎很緊張,也似乎很生氣,整張臉都繃着,眼神像刀子一樣刻在唐瑤身上。
他聲音很沉,揪着她的胳膊,捏得她發疼,“你瘋了嗎?”
唐瑤張着嘴,愣愣地看着他,沒有回答。
她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臉,觸手溫暖,指尖劃過他的眼,他的眉,是記憶中熟悉的他的面龐,她喃喃了句,“不是夢啊!”
不是夢,她知道不是夢,可是為什麽不是夢呢?夢裏她還可以說一句,宋子言,我好想你。可是現在,看着他冷峻的面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宋子言盯着她,只這一句話,他所有的怒火都熄滅了,心口揪着疼,他的傻姑娘,這麽傻,這麽傻,他該怎麽辦?
老天真是應景,忽然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地落下來,很快濕了滿身,黑夜中,兩個人對視着,路燈隔着雨幕透射過來,帶着朦胧又清冷的白光,誰也沒有再開口,時間像是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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