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應城
宋子言原本還在醫院,心肌炎本來就是要多休息,可是他還是在翻研究材料,看病歷,林嘉怡去看他的時候,一直罵他。
“師兄,你這是什麽破毛病,休息一會兒成嗎?這些病歷遲幾天看,天塌不下來。”
他沉默着,不說話,休息?他不敢,閉上眼的時候,腦子裏都是唐瑤那天離開時的表情,應該是失望透頂了吧?
他不知道她會不會哭,她以前在長輩面前很堅強,但在他面前總是愛哭鼻子,傷心了就哭,眼淚好像不要錢似的,她哭起來的時候,他總覺得每一根神經都似乎在顫抖,心疼她,又不會哄,只能默默地遞紙巾,或者抱抱她,手足無措。
現在呢,她身邊會有人陪她嗎?誰會去哄她?他不知道,腦袋快要炸裂了,不敢閑下來,閑下來就忍不住去想。
他只能忙起來,忙起來的時候才能讓自己暫時忘掉這些,不去想。
程江非打電話過來的時候,他沉默地聽着,腦子轟的一聲,炸了,然後蘑菇雲升騰,裏面瞬間成了廢墟,所有的堅持在一瞬間崩塌,他幾乎是立刻下了床,草草換了件襯衫就跑了出去。
林嘉怡在後面叫他,護士急切地追着他說不要劇烈運動,他都聽不見了,耳邊似乎只有程江非帶着些微疲憊的聲音,“子言,我答應了費姨,把唐瑤辭了……覺得過意不去,去看她,卻沒想到她正好出門,看她臉色不大對勁,就跟着她過來了……她現在在臨光橋,已經四個鐘頭了……一瓶酒,喝了一半,倒了一半,自言自語,又哭又笑……這會兒躺在護欄上,已經很久了,我覺得她大概是哭了,她一直在顫抖,我真怕她出事,可是又不知道怎麽勸她,她有過抑郁症的病史,我仔細問過,是高中複讀那會兒,我怕會觸發她病情,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要讓你知道……”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答的了,他似乎是生氣地怒吼了句,“你特麽知道她有抑郁症還刺激她?”但又不像是自己說的,他從來不會失控罵人的。
腦子裏千回百轉,都是唐瑤的樣子,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像是刻在腦海裏,清晰地能記得每一個細節。
往事一幕幕,像海浪,翻卷着襲上來,他想起很多時候的她,最後想起她母親去世的時候,那時候他在學校,聽說的時候整夜都在失眠,輾轉反側,第二天就請假,買了回應城的火車票,十幾個小時,火車哐咚哐咚響了一路,他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不得安生。
下車的時候是淩晨四點,灰藍色的夜幕顯得凝重又深沉,出租車一路開到世錦苑,沒有靈車,甚至沒有葬禮,她一個人聯系火葬場,把母親的遺體送過去,沒有通知親戚,怕母親的葬禮還要被扣上一頂想吃禮錢的帽子,她不想母親走也走得不安生。
葬禮的時候,慣常是要下雨的,那天也不例外,天空陰沉沉的,從早上就壓抑的厲害,大朵大朵的烏雲壓下來,天空似乎就在頭頂,是冬天,寒風嗚咽,風吹在臉上,像刀割一樣。
他親眼看着她從火葬場走出來,看着她抱着骨灰盒子,蹲在門口嚎啕大哭。
她打了車,坐上去,他跟着她,一直跟到臨光湖,她站在橋上,把骨灰撒下去,不知道說了什麽,她一直在說話,說到哽咽,然後像是不堪重負一樣,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空了的骨灰盒子,卻像是有萬斤重,邊兒上有個女孩子給她打着傘,兩個人站在橋上,寒風中單薄地像是一張紙。
那麽冷的天,她躺在地上,痛苦地蜷縮,最後被邊上的人拉起來,她抱着那個女孩子,趴在對方肩上,隔得很遠,他都能聽見她的哭聲,像個絕望的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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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買了花,匿名給她寄了過去,是一大束白玫瑰,給幾個發小通了信,讓他們去看看,他不想她一個人孤獨地承受。
發小嘲笑他,“看看看,還是記挂着吧!”
是啊,還記挂着,可是有什麽辦法,終究不能靠太近,怕傷了她,更怕後續無盡的傷痛。
回程的時候,風雨很大,雨滴砸在車窗玻璃上,帶着巨大的聲響,他躺着,眼睛澀的發疼,他一遍遍問自己,怎麽辦?
怎麽辦?沒辦法。
後來他經常回去,周末坐車,十幾個小時,在應城一中那個監獄一樣的建築裏呆幾個小時,然後就回去,他有時候會看見她,更多時候是看不見,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回來,只是下意識的,想要找點事做,那時候身邊人都以為他有個異地戀的女朋友,其實很早很早的時候他就想過,如果唐瑤和他異地上大學,就經常去看她,可是後來,都變得沒了意義。
他記得有次正好碰上他們段考放假,校門口都是人,唐瑤背着書包走出來,他混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她,她穿着寬大的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那時候她視力下降,戴着黑框眼鏡,整個人更瘦了,風一吹似乎就能吹折了似的。
一輛輛私家車停在校門口,父母關心地摟住自家的孩子,噓寒問暖,可是沒有人去接她,她一個人走,步行,從一中到世錦苑,四十分鐘,他看見她坐在路邊的小攤上吃一碗面,吃着吃着忽然擡頭看了一眼,目光直直地射過來,像是直覺到了他的存在,隔着一條路的距離,他只能慌亂地躲在梧桐樹後,隔了很久才敢出去,悶着頭往前走,一路走回車站,坐最近的一趟車回去。
每次見到她,那顆心就會多痛幾分,就像是飲鸩止渴,明知道那是毒,可甘願去飲。
他總是害怕她會想不開,想方設法給她信念,後來很久以後,她開始慢慢緩過來的時候,他才安心,申請了交流生去了德國,他想,時間終究是會淡化一切的吧!
可是聽着程江非的話,他忽然就覺悟,唐瑤于她來說,是劇毒,無藥可醫。
過了這麽久,聽她的任何不好消息,還是會瞬間亂了分寸。
他一路趕過來,看着護欄上她削瘦的身影,腦海裏有根弦,斷了,他忽然覺察到一股巨大的恐懼,仿佛下一秒,她就會消失了。
他三步并兩步地走過去,一把扣在她的手腕上,抓着她的那一刻,一顆懸着的心才慢慢落下來,仿佛自己去了鬼門關走了一遭。
他害怕,這次是真的怕。
唐瑤還看着她,目光恍恍惚惚的,眼角的淚意混着雨水,已經分辨不清。
宋子言還抓着唐瑤的手臂,兩個人靜默着,這短暫的僵持,像是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他的眉眼,他的溫度,那麽清晰,一伸手出碰得到,她想,如果時間靜止了,那就這樣一直到白頭吧!
程江非開着車,打着雙閃,隔着雨幕看兩個人,像是雨中沉默的雕像。
他招呼兩個人,“快上車吧!”
宋子言終于有了反應,握着她的手腕,沉默地帶着她車旁走。
雨滴潑灑,衣服都是濕的,他默不作聲地替她脫掉外套,開了暖氣,看着後排座上有毛巾,拿着幫她擦手,胳膊,脖子,最後擦頭發,很仔細的,一點點擦。
唐瑤默不作聲,看着他做這一切,像是堕入了夢中,這一定是場夢,夢醒又是他冰冷的眉目,又是無情的現實,又是孤獨到讓人無法承受的黑夜。
車開到舊公寓,唐瑤睡着了,或許是累極了,又或許是因為他在身邊覺得安心,總之就是睡着了,睡着的時候還抓着他的濕漉漉的袖子,怎麽都無法掰開。
程江非停了車,從後視鏡裏看後面的兩個人,沉沉地嘆了口氣,“你帶她回去換衣服,你怎麽辦?”
“不礙事。”宋子言輕輕地拍着唐瑤的臉,“醒了,到家了。”
程江非蹙了下眉,“你別忘了,你是個病人。”
宋子言只是輕描淡寫地回了句,“我也是個醫生。”
然後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了,唐瑤沒醒,宋子言直接抱着她上樓,剛剛打了電話,林嘉怡站在門口,把備用鑰匙遞給他,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最終還是沒說什麽。
他開了門,進去,唐瑤還迷迷糊糊的,他去摸她的頭,才發現她發着高燒,因為喝了酒,剛剛一直沒注意。
他皺着眉頭,猶豫了會兒,還是脫了她的衣服,幫她換了睡衣,從藥箱裏找藥,燒水,喂她吃。
等所有的事情做完,他已經疲憊不堪。
他衣服還是濕的,只能裹了浴巾,把衣服甩幹,放到陽臺上去晾。
窩在沙發裏一宿。
唐瑤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美夢,夢醒來,宋子言還在她身邊,他穿着皺巴巴的襯衣,模樣卻依舊俊朗,皓如月光。
他站在卧室門口,跟她說,“醒了出來吃點東西。”
唐瑤想,她大概還沒醒。
這該死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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