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應城(修)

唐瑤在醫院陪了宋子言半個月,慶幸的是沒有再碰到費姨。

倒是見過宋叔叔一次,他現在是個什麽職銜,唐瑤不知道,但是他還是有司機和秘書,那天是個晚上,唐瑤熬了山藥陳皮粥,裝在保溫桶裏給宋子言送去。

穿過醫院長長的走廊,到達最裏面的病房,房門口的長椅上坐着一個西裝革履的人,戴着一副金框眼鏡,看起來斯文腼腆,年紀不大,唐瑤覺得有些眼熟,盯着看了片刻,直到對方叫了聲,“唐瑤姐!”她才猛地想起,是宋昊炀,宋子言的堂弟,比她小五歲,小時候經常追着她叫姐姐,後來全家移居上海,很多年沒見過了。

她挑着眉看了他一眼,“來了怎麽不進去?”

“大伯和哥有事要談,讓我在外面等。”

于是唐瑤也坐在外面,她抱着保溫桶,手裏抓着手機,不時看一眼消息,是北京那邊的同學聚會,拉了微信群,因為是畢業後第一次聚會,很多人都還有熱情,去的人不少,熱熱鬧鬧地在群裏彙報戰況,給沒去的人看。

大家鬧騰的厲害,視頻語音亂飛,唐瑤只看着,不說話。

宋昊炀一副腼腆的樣子,實際上是個話唠,很多年了,沒想到還是那樣,從坐下來就一直說話,說他現在當大伯的秘書,然後說他在上海的事,說剛去那裏時聽不懂上海話經常遭受尴尬,又說起唐瑤,“沒想到你和哥竟然真的走到了最後,當年我們還打賭,打賭你倆會不會結婚,我可賭的是會,我哥去德國的時候我還難過了好久呢,不過還好,沒讓我失望。”

唐瑤抿着唇笑。

宋昊炀扶了扶眼睛,像當年算數學題一樣自信而篤定。

他數理化很厲害,當年奧數競賽全省第一,應城一中十年來派出參加奧數賽的學生,他是唯一一個拿了第一的,當時可算給應城一中長臉,就連教育局的局長來校的時候,都特意把他叫去,誇了一番,這樣的童年,從來沒有過挫折,所以做事總是有十分的篤定和魄力。

他想辍學創業辦公司,可父母是溫和的保守派,害怕冒險,十萬分不理解兒子的選擇,以他的學業,将來實習絕對能進全球五百強的企業,畢業工作也不會差,創業有多苦,誰都知道,如今政策雖然好,可大浪淘沙下,失敗的幾率相當大,而如果等他失敗了,再回去上學幾乎已是不可能,這樣沒把握的事,父母都覺得是荒唐。

宋昊炀說這話的時候還帶着微微的憤怒,“他們總說愛我,愛我就是束縛我,把我捆綁在那裏,最好一點也不動彈,任憑他們擺布,這樣才好。”

唐瑤看了他一眼,他今年該有二十歲了,如果沒有意外,今年應該是在上大二,還是少年心性,總覺得做了決定,全世界都會為自己讓路,可生活本來就是要翻越一座又一座的大山,沒有哪一條路是輕松的,除非是下坡路。

“你爸媽說的對,你應該好好想清楚,別沖動。”

“唐瑤姐!”宋昊炀委屈地叫了一聲,又嘆了口氣,“連你也這樣說,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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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瑤別過臉,看着走廊人來人往,輕聲說,“如果是從前,我一樣會這樣說……你要做就拿出你的實力,讓他們相信你自己有能力應對所有的不确定,可以為自己鋪後路,別讓父母擔心,他們自然就不會攔你了,賭氣是小孩子的行為。”

父母這兩個字對大多數人來說,就是年少時的束縛,年長時的牽絆,歡喜又煩惱,可是對她來說,就是一輩子的痛,她現在寧願有一個人對她耳提面命,罵也好,打也罷,她都願意受着,只要那個人還在。

可終究是不能了,再也沒有一個人會在深夜給她蓋被子,再也沒有一個人會因為她不吃早飯生半天氣了,也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千裏迢迢窩在貨廂裏一夜,只為和她吃一頓年夜飯,這樣一個人,再也沒有了。

沒有了的時候,才體會到那瑣碎的幸福,可卻永遠也回不去了。

世人多是這樣,擁有的時候不在意,失去了才痛心痛肺,可失去的人,永遠也無法勸醒擁有的人。

宋昊炀仍舊無法認同,“唐瑤姐,你不懂我爸媽,唉,我自己的的人生我自己負責,跌倒了我自己爬起來,有什麽要緊,可他們……”

年少的固執和堅持,有時候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唐瑤決意不做這無用的事,只說,“你好好想清楚了再說,別讓父母為你擔心。”

宋昊炀不說話了,他猛地安靜下來,唐瑤倒是不适應了,問他,“那你現在怎麽在這裏?”

“爸媽讓我回老家冷靜一下,大伯父說他缺一個秘書,讓我頂替一下。”

唐瑤心想,大概是宋叔叔想要讓他見識一下社會的複雜吧!

于是她也靜默了,兩個人坐着,只有微信提示聲一下一下的響着,手機屏幕明明滅滅,唐瑤也沒有關掉。

最後宋叔叔出來的時候,他們聊到大家的畢業去向,有人突然問,“唐瑤竟然沒留在北京?這不科學啊!”

“為什麽呀?她成績那麽好,實習的時候不就有這邊醫院伸了橄榄枝嗎?”

有人似乎回答了什麽,唐瑤沒顧得上看,因為宋叔叔出來了。

他穿着很正式的西裝,和以前一樣,一絲不茍,嚴肅而認真。

宋昊炀剛剛說,他們待會兒還要去省裏,趕着開明天的會。

“宋叔叔!”她低聲叫了聲,不知道宋子言有沒有說他們的事,也不知道宋叔叔是個什麽态度。

他看了唐瑤一眼,“陪我去吃個飯吧!你回來到現在我還沒見過你。”然後又對宋昊炀說,“你進去看看你哥吧!你們也好久沒見了。”

宋昊炀看了看宋鐘國,又看了看唐瑤,最後點了點頭,唐瑤把保溫桶遞給他,然後跟着宋鐘國下樓去。

司機在下面侯着,見着他的時候,叫了聲,“宋先生!”

然後分別給他們開了車門。

唐瑤有些不大自在,不知道為什麽,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們沒走太遠,去了醫院附近的飯店,正是飯點,人滿為患,兩個人只能坐在樓下的公共用餐區,靠着窗子,服務生遞上菜單,唐瑤禮貌地讓長輩先點,宋鐘國也沒客氣,問了她有沒有忌口,然後就很快點了幾個。

他的意圖不是想吃飯,唐瑤總覺得他是有話對她說。

一頓飯吃的食不知味,唐瑤回去醫院的時候,還覺得神經緊繃着,宋昊炀已經接了電話走了,病房裏只剩下宋子言,大燈關了,只有小燈昏黃地亮着,照得房間有種模糊的溫暖,他閉着眼在休息,聽見她進來,擡了擡眼,問她,“吃的還好嗎?”

唐瑤點點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說,“吃飽了!”然後沖他笑,微微彎着眼,裏面似乎有光,亮晶晶的。

她在床邊坐下,趴在他的胳膊上,“宋子言,我今晚在這裏陪你吧!”

他輕聲說好,騰了半張床給她睡,她摟着他的腰,像個樹懶一樣挂在他的身上。

很多年了,她總是失眠,第一次睡的那麽安穩。

後來宋子言又問,問她,宋叔叔跟她說了什麽,她說,“沒什麽,問我以後怎麽打算的,我說走一步算一步,你說宋叔叔會不會覺得我對人生沒有規劃啊?”她很緊張地問,跟尋常熱戀小情侶擔心給對方父母留下不好印象似的。

她演的那樣真,連自己都快被騙了。

可說完自己就忍不住了,借口上廁所,蹲在馬桶上失聲痛哭,她以為幸福那麽近,其實從來就很遠。她就知道,沒有那麽容易,到頭來,真的只是一場幻夢。

“唐瑤,你費姨去雲南出差,多了三個月,少了兩個月就回來了,這之前,我希望你離開。”

她是什麽反應?她沒什麽反應,靜靜地聽着,然後恍恍惚惚地往外走,回醫院,進門之前揉了揉自己的臉,眼淚擦幹淨了,連呼吸都平靜了,才敢走進去。

她看見他的那一刻,真的覺得像是跨越了前世今生,看着他的面目,每一眼都像是最後一眼。

宋子言出院後,程江非又放了他半個月的假,于是他無所事事起來的時候,想起帶唐瑤出去玩。

走不遠,醫院的事還很多,他不可能真的放自己半天假。

他們先去了應城一中,那天是周末,校園裏靜悄悄的,門鎖着,他們翻牆進去的,熟悉的一草一木,這麽多年,好像從來沒變過。

可什麽是不會變的?都不會變,一切都變了,面目全非。

他先翻過去,站在牆角伸手,讓她往下跳。

她落進他懷抱的時候,他緊緊抱着她,捏着她的肩,跟她說,“瘦成這樣,都不好好吃飯!”

她說,“沒人給我做啊!以後你主廚,我保證吃的白白胖胖。”

他笑了,陽光下好像會發光,“行啊,沒問題。”

聽他這樣說,唐瑤又難過了,低下頭,只看着腳下。

一直貓不知道從哪裏竄了出來,蹭着唐瑤的腿,一直叫,好像餓極了,唐瑤翻着包,找了半天才找出一塊巧克力,喂它的時候,它竟然吃了。

唐瑤想起母親養過的貍貓,原本勁瘦而有力的身子,硬是被她喂成了土肥圓。

那時候宋子言總是嘲笑她,“寵物随主,一看就是你養的貓。”

她滿屋子揍他,“你才是土肥圓!”

他被追急了,抓着她的肩跟她說,“土肥圓怎麽了,我就喜歡土肥圓,你什麽樣子我都喜歡。”

他又不是打不過她,寧願被她滿屋子揍,也不還手,不過是他心甘情願。

後來她家的貍貓死了,過馬路的時候被快車撞,肥肥的身子,身下都是血,肚子破了,腸子掉出來,她難過極了,捂着貓的肚子,好讓血不再留,可是捂不住,怎麽都捂不住,她發了瘋似的抱着貓去獸醫院,可其實路上的時候,她就知道,晚了,已經晚了。

那個陪她度過很多黑夜的貍貓,最終還是離開了她。

這些年她總是這樣,看着心愛的東西,一樣一樣離開自己,不可挽回的離開,連點兒幻想都不給她。

她說腳痛,宋子言就矮下身,“上來,我背你。”

她跳上他的背,趴在他的肩上,手臂環在他的脖子,這樣的場景,記憶裏滿滿都是,可她從來都不敢輕易拿出來回想,因為總是想不通,想不通他怎麽能忘得那麽幹淨,離開她那麽幹脆。

他笑說,“你看,過了這麽多年,我逃不掉背你的命運!”

唐瑤也笑,說,“是啊!你逃不脫我的。”

可是他看不見,她的眼淚幾乎瞬間落下來。她偷偷用手去擦,他還是敏感地覺察了,輕聲問她,“怎麽了?”

她抽了抽鼻子,抱他更緊,“沒事,就是有點兒感慨。”

那些刻着名字的小樹,如今已經長得粗壯,原本的小操場改建了體育中心,專門為高三生準備的教學樓如今已經顯得破舊不堪,成了資料陳列室。

看,仔細去瞧,其實一切都變了。

唐瑤沒想到,會碰見齊堃,他一個人在體育中心的籃球館在打籃球,朵朵蹲在臺階上嗑瓜子,偶爾響起細弱的掌聲,叫着,“爸爸好棒!”

齊堃回過頭,看見宋子言和唐瑤,似乎早有預料似的,一點也沒驚訝,只是拿毛巾擦了下臉,把球扔給宋子言,說,“我們來一場吧!”

宋子言脫了外套,運着球,說了聲,“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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