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省親

趙昭訓不是貿然相約的人,此番說來,是有急事了。

她想到這裏,轉身往梅苑方向走去了。才進了梅苑,就見趙昭訓站在屋外邊候着,她一進去,趙昭訓便把門關了起來,似乎有些私話要說。

她心下也覺得奇怪,自從那日之後,除了每日請安她再沒見過趙昭訓,也就是私下裏派人送些東西來接濟她,也算不上什麽名貴之物。

趙昭訓在衆人面前向來大喜大悲,為着一兩句話便抹眼淚,實在是一個喜形于色,藏不住事的人。但是,今日,以這樣隐秘的方法把她請來的趙昭訓,徐妝洗倒有些看不懂了。

“娘娘,嫔妾就長話短說了。”趙昭訓拉着她的手坐下,“娘娘是唯一一個在我水深火熱之時,向我伸出手的人。嫔妾也必須懂得回報。”

“娘娘切忌風頭過人,不然也只會是我這下場。嫔妾本來已經決心不在踏入姬妾紛争,但是眼見着娘娘這是在步我後塵,實在不得已為之。”

“此話怎講?”

趙昭訓一嘆繼續說道:“嫔妾就是以前得寵的時候不把太子妃放在眼裏,但是那時的我又怎麽能想到君王家如何有真情?失去了君王的庇護,我是這樣的下場……”

“實不相瞞,娘娘。”趙昭訓說着,一把鼻涕一把淚,“嫔妾本也是官宦人家子女,只不過,家父是趙家支系,并不得寵。趙家曾有人官至一品,但是奈何樹大招風,在政治鬥争中敗下。父親與我都因連坐罪入獄。”

她聽趙昭訓這樣說,突然想起,趙昭訓一個宮女出身的人,說起話來,确實有些文绉绉,與她身份不符。既然她說了前塵往事,将這些連在一起想想,倒也就說得通了。

“之後,家父禁不住嚴刑拷打,在獄中身亡;嫔妾則被貶為官婢。”

她輕輕拍着趙昭訓的背,安撫着她,又将自己的手絹遞給趙昭訓。

“機緣巧合之下,嫔妾因為自己之前學的一些針黹技巧,被宮裏的姑姑選入針房,成為宮女。”她接過徐妝洗遞來的手絹,忍不住擦了擦眼淚,“要是那時決定安安穩穩的過日子,現在想想,說不定也是一個好選擇。只是我那時報仇心切,堅信家父是清白的,所以想要尋找出路,為家父伸冤。”

“可是奈何為女子!我一個女人,不能出仕,不能獨當一面,我什麽都做不了。”

徐妝洗默默聽着,這一句話,也觸動了她的心事。奈何為女子,命運總是身不由己,古有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嫁人從夫。唯一要改變命運的方法,只有嫁人。

“可憐我小小年紀,就動了別樣的心思。在縫補太子殿下的衣物時,做了一些小花樣。殿下便宣我面見,只不過殿下那時尚未成年,以二皇子身份住在宮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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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宣我幾次,我同殿下說了家父的冤情,殿下便留了印象。又知道我會一些詩詞歌賦,于是在成年出宮之時把我從針房裏要了來。只是後來殿下幾次三番為我查證,家父雖被連累,但是也确實有罪……殿下被封為燕王之後,便讓我在書房侍書。那時候太子妃有孕,我就借太子醉意正濃的一夜,爬上龍床。之後,便被殿下收為侍妾。”

說到這裏,趙昭訓冷笑道:“那時的我,是殿下姬妾之中唯一一個會筆墨的,你看那魏、秦、端三位良媛,哪個會的?只可惜她們心思都用在了怎麽扳倒別人身上。”

徐妝洗聽到這裏,臉上有些挂不住。因為父親的刻意壓制,她自己也不懂寫字。但是,她并沒有顯露出來,而是說:“其實,我也不會,正苦于沒有師傅肯教我。趙昭訓若是有功夫,可否教我?”

趙昭訓聽了這話,臉上一下露出惶恐之色,“娘娘,嫔妾并沒有諷刺你的意思……嫔妾……”她欲哭無淚,哪知自己多嘴,卻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

她笑笑,“趙昭訓不必驚慌,我沒有怪罪的意思。”

趙昭訓聽罷,臉色才稍霁,但是眉峰卻緊緊攢起,“娘娘,嫔妾教你可以,但是娘娘千萬記得,不要把你懂字的事向任何人顯露出來。”

徐妝洗隐隐約約猜到了什麽,但是沒有說破,反而反問道:“為何?”

趙昭訓猶豫許久,這才開口說道:“我正是因為這個失了寵。”

她眯起眼,等着趙昭訓往下說。

趙昭訓說:“我有一日見殿下的一封密報之中,關鍵處有一個錯字。我告訴殿下,卻沒有算到女眷之中有人污蔑我洩密在先,殿下就是拿這個法子試我。殿下多疑,絕不會放過細作!而她們表面上秦良媛柔美乖巧、魏良媛溫婉賢淑、端良媛端莊大方,可實際上指不定誰害了我!”

“再然後,因着我在太子妃坐月子期間得寵。等太子妃出了月子,見我失寵,衆人倒戈。”

徐妝洗回去之後,趙昭訓的話言猶在耳。一遍遍地在她腦海中回放,夜不能寐。

太子絕不會放過細作!這句話一直環繞在她腦中。

第二日一早。

“老爺、老爺!”徐府裏的小厮奔走而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太子潛邸派人傳話來,咱們家的徐承徽娘娘要回家省親了,叫府裏先打點着!”

徐大人一聽,氣地從凳子上一下坐起,拿起牆上的佩劍,拔劍出鞘就要往外沖,他怒吼着:“這個逆女還敢回來?老夫就是不要命了,也要劈了她!害了嫡母又要去誤國!亡國女啊亡國女!”

但是徐大人被小厮們團團圍住,他們紛紛勸道:“老爺,不可去啊!”

徐大人掙紮一番,奈何年紀漸長,身體不如從前,不一會兒就沒力氣了,坐在地上老淚縱橫,“老夫對不起列祖列宗啊,早知如此,就該在這孽女誕生之時扼死在襁褓之中啊!”

“你要扼死誰?”徐大人背後一個清亮高昂的女聲響起,不帶任何感情,卻又好像飽含譏諷。徐大人聽到這聲音,第一反應是陌生,第二反應是回過頭去一看,只見——那個女子穿了一襲水藍色的齊胸襦裙,但是唇紅的熱烈,紅的豔麗。

她眼上的眼線挑的很長,一排睫毛宛如小扇子在臉上投下陰影。妝容之下,依稀可見,那個當初畏畏縮縮,戰戰兢兢的的小姑娘的眉眼。她退去了往日的青澀,往日的含羞,往日的愁眉苦臉。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淡然的表情,那居高臨下的壓迫感,那美貌令人窒息。

她面無表情地從徐大人身邊走過去,徑直地走到上座,坐在徐大人的位置上,頭一偏,唇角一勾,“本宮故意叫他們先瞞着,到最後才透露本宮省親的消息,為的就是看你這幅嘴臉。大人,你不覺得你可笑嗎?”

徐大人拿起劍就要沖過來,嘴裏大喊着:“老夫殺了你!”

衆人急忙拉住,徐大人掙紮着,嘴裏卻還不死心地大喊:“放開我!我要殺了那妖女!”

她反而坐在上座一副看好戲的表情,笑着說:“放了他呀,讓他來殺了本宮!反正誅九族他也不怕,不是嗎?本宮的腦袋要掉了,各位給陪葬不就行了?”

衆人一聽,便有人上前搶走了徐大人手裏的劍;有人在徐大人耳邊低聲說道:“大人,忍一時風平浪靜啊!”

有人架着徐大人坐了下來。徐大人坐下來,懊惱地往自己的大腿上一錘。

“大人,本宮從小到大從未走過徐府前門,今日從正門進來,竟然連路也不識得啊!”她說罷,如釋重負地大笑,然而笑過之後,并不覺得輕松。

大人說過,她這妖女要是有朝一日,敢從前門進來,就打斷她的狗腿。所以,十幾年來,自她記事起,好像就沒有在走過前門。

她多少次遠遠地望着那朱紅的大門,多少次幹完活,夜色漸深,在那沒人的夜裏。她站在不遠處,看着那大紅的燈籠,照着那朱紅的大門。

她多少次悄悄走近,見沒人注意到她,她一點點靠近。每次得逞了,便像得了天大的獎勵一樣,找到了多少的樂趣,一天的苦累,都好像消失不見。

當然也有失手的時候,她一點點試探着走近,卻被別人抓個正着,大罵着:“不要命啦,想當小瘸子了!”她吓得一路狂奔,躲到無人之處,還喘着粗氣,哈哈大笑,暗喜自己跑得快。

那道大門裏,好像藏着無數的秘密,像是能夠通往另一個世界,從那門裏進進出出的人,穿的體面大方,好像只要走進了那扇大門,就是身份的象征。

多少次,她想要突破這大門,多少次走到一半又放棄。她回想到這裏,無奈的一笑,小時候最大的夢想,似乎就是從這扇門走出走進,哪怕是一次,一次也好。

那時候多麽愚蠢啊!多麽容易滿足。今日轎子擡到大門前,她執意下轎自己走進去。她跨越過多少個門檻,但是當她跨越過這個門檻的時候,就好像跨過了一生那樣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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