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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穿一件藏紅色的毛呢外套,短發,皮膚微黑,但沒什麽皺紋,手拎一只盛水的塑料袋,袋裏裝一條活魚。
周霁佑朝她來的方向看了看,一個高高搭建起來的大棚,進出者衆,熱熱鬧鬧。
她似乎有那麽一點印象,多年前一個上午,他們一行三人就是把菜背去的那裏。
“大姨,是我。”
她循聲看的時候,聽見沈飛白不緊不慢地喚了一聲。相較于女人的激動熱情,他顯得有些過于平淡。
周霁佑偏眸,突感于他遇見親人的态度,看着的确不像近鄉情怯,他太鎮定了。
他沒有看她,但卻準确無誤地牽過她的手,握了一下,像是在安撫她。
周霁佑嘴角癟了癟,他以為她在緊張?
“飛飛啊。”王蘭芝驚喜地走上前,看見他忽然抓住身旁女孩的手,詫異一秒,剛要出口的話變成詢問,“這小姑娘……是不是你交的女朋友啊?”
王蘭芝的目光如高倍探照燈,直勾勾在周霁佑臉上打量。
沈飛白轉回普通話介紹:“小佑,這是我大姨。”
周霁佑颔首:“大姨好。”
“诶诶,好好好。”王蘭芝不斷點頭,笑眯眯的,轉而問沈飛白,“你回來你媽知道嗎?你還把女朋友帶了回來,你媽見了不得高興死。”
沈飛白:“我……”
周霁佑搶在他之前開口:“大姨,我們剛好來合肥出差,就順便回來看看你們。”
沈飛白轉頭看她,她嘴角笑容不變,睇給他一個“我不緊張”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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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飛白心裏無聲一嘆,他其實并沒有打算帶她見這些親戚,他只想領她到奶奶面前,讓她老人家看看,她孫子終于得償所願了。
“合肥啊?到合肥不就等于到家門口了嘛,是該回家來。”王蘭芝招招手,“走走走,到大姨家去,大姨叫大姨夫再去買點菜,中午就在大姨家吃,把你媽也喊來。”
這一切好像都合乎情理,但周霁佑卻敏銳地嗅出一絲不同尋常,哪裏不尋常,偏偏她又理不出頭緒。
電動三輪的車主在旁邊看了半天熱鬧,眼瞅他們要走,急了:“你們不租車了?”
王蘭芝不明情況:“租車?”
周霁佑不慌不忙地解釋:“哦,是這樣。我沒有坐過這種車,出于好奇,就過來問問價。對不起啊師傅,耽誤您生意了。”後一句是對車主說。
車主是個小身板的中年男人,費半天勁和對面那輛車壓價搶活,結果竹籃打水被涮了一通,臉色很是難看。
“我忍你媽!”
這句咒罵在一瞬間攫住周霁佑的神經,她豁然想起,有個人也這樣罵過她。
她扭頭看向沈飛白,卻發現,他正蹙眉望着對方。
王蘭芝和那男人認識,意識到氣氛不對,瞪了瞪眼,說:“我跟你說陳大權,這是我從北京來的外甥媳婦,你講話客氣點。”
陳大權與沈飛白目光交錯,不屑地咧咧嘴:“外甥媳婦又不是你媳婦,勺什麽勺。”(勺=拽)
“你……”
“大姨,算了。”沈飛白出聲勸阻,“不是要去家裏麽,走吧。”
周霁佑隐約判斷出,他聲音雖平和無波,可似乎卻暗藏一絲緊繃,仿佛有所困倦,疲于應付。
本能地,她與他十指相扣的手緩緩握緊。
沈飛白感覺後,垂眸看她,對上她看不出情緒的一雙眼睛,同樣地,他神情淡淡,也未流露分毫異常。
有一種感覺,很清晰明了的一種感覺——他們像兩棵相互依偎的雜草,共同沐浴陽光,争取氧氣。朝夕相對的時間越久,彼此了解得越深入,但根部的問題卻從來都自己解決,誰也無法幫到誰。因為,他們都不曾詳細透露。
王蘭芝的丈夫長相憨厚,一看就是老實人。
夫妻倆一個去買菜,一個去妹妹王蘭馨家叫人。他們的兩個兒子,一個已經成家,住在相隔不遠的另一棟小樓房裏,一個在昆山工作,逢年過節才回家一趟。
沈飛白和周霁佑被招待在一樓的客廳裏,房子重新裝修過,外部陳舊,內部嶄新,地板貼瓷磚,牆壁刷白漆,幹幹淨淨。
等他們夫妻一走,周霁佑站起身,拿上包,“我出去買點東西,你幫他們看家。”
她也不說買什麽,沈飛白卻似乎明白,起身追上,“我去吧。”
“你留下。”她有她的想法,“萬一他們先回來,我一個人在這兒多尴尬。”
她面容嚴肅,如同一名老師在教導學生。
沈飛白沉默。
兩人互相看着,一個微仰頭,一個微垂眼,時間無聲無息。
他忽然來了句:“有什麽問題,都攢在心裏,留到晚上一并問。”
周霁佑:“和你這邊親戚有關的問題嗎?”
“嗯。”
“我不問。”她說。
這個回答無疑令他感到詫異。
周霁佑随即表明态度:“你不用顧忌我,我有眼睛,自己會看。而且……”她停頓一秒,雙手擡高,放置于他肩膀,輕輕笑了一下,琥珀色的眸子裏浮光流轉,“以我的反應能力,好像也用不着你擔心吧?”
她說得沒錯,的确用不着擔心。但,人往往會對在意的人格外緊張,會在某個瞬間突然忘記她并非時刻需要保護。她有多固執,就有多堅強。她有多堅強,就有多無畏。就像二十分鐘之前,她根本不在乎被罵,可他卻在乎,非常在乎。
周霁佑記性不錯,從街口一路過來時途徑了三家不倫不類的小超市,她原路返回,選擇了其中一家商品較正規的。
當她提着大包小包回到王蘭芝家的院子時,尚未進屋就聽見裏面喜笑顏開的說話聲。
除了王蘭芝和一個聲音細柔的女人,嗓門最大的,是另一個年紀稍長的老婦人。
拾階而上,越過兩道推拉門,周霁佑出現在衆人的視野裏。
王蘭芝一見她,一拍大腿迎上來,“飛飛說你給我們買禮物去了,你這孩子也真是,你人來了比什麽都強,把錢花了叫我們多不好意思啊。”
句子一長周霁佑就有些聽不明白,睜着眼睛發愣。
沈飛白起身走過來,單手接過她手裏的大小禮盒,另只手輕撫她頭發,淺笑:“好不容易來一趟卻空着倆手,她也不好意思。”
語調清淡,滿滿的卻都是寵溺。
在場衆人包括周霁佑在內都有點反應不及。
周霁佑努力維持笑容,內心卻感到尴尬——他在說什麽啊,好端端地摸她頭幹什麽……
老婦人笑得略微誇張,假惺惺的:“哎喲,這就是飛飛帶回來的女朋友吧,長得真漂亮。”她誇完一通,對一旁怔怔坐着不動的王蘭馨說,“蘭馨啊,你看飛飛多有出息,又是當了主持人又是找了個漂亮的女朋友,以後我們家大寶也能跟着沾光咯。”
“媽。”王蘭馨不予認同地皺眉,“飛飛人在北京,大寶跟着沾什麽光。”
大寶奶奶眼睛一瞪:“那怎麽就不能沾光了,等大寶考到北京上大學,當哥哥的不得照顧照顧啊。是吧,飛飛?”期待的目光轉向沈飛白,臉上的褶子都笑開花。
沈飛白神情沒有絲毫變化,他微一開口,半個音節都尚未吐出,王蘭馨緊抿嘴唇,說:“能不能考上大學還不一定呢。”
大寶奶奶肝火易旺,當即就變了臉色。
王蘭芝沖上去打圓場,好說歹說才把老太太情緒哄太平。
周霁佑斷斷續續地聽,理解困難,只知氣氛突變,原因卻不明。
她探詢地望向沈飛白,後者回給她一個寬慰的眼神:“沒事。”
周霁佑自然不信,但她什麽也沒說,只問了句:“那就是你母親吧?”
她眼睛指向王蘭馨,王蘭芝在穩定大寶奶奶的情緒,而王蘭馨則在一旁目露欣慰地看着她和沈飛白。
“嗯。”沈飛白和母親目光相對,“我媽。”
還沒等王蘭芝丈夫買菜回來,她和沈飛白就在大寶奶奶的強烈堅持下邀請去了自己家。
王蘭馨的現任丈夫常年在寧波打工,家裏只有婆婆、兒子和她三個人。
中午吃飯時,兒子放學回來,總算見到了大寶真人。
十八歲的年紀,身高大概在一米七五左右,不瘦,身材較為壯實,模樣也一般,滿臉痘。
他不知道家裏有客人,還沒進門就嚷嚷:“奶奶,我要吃飯,餓死了!”
然後,不期然地撞見大圓桌上圍坐着兩個陌生人,瞪圓眼睛,傻呆呆定在原地。
王蘭芝和王蘭馨在廚房忙碌,大寶奶奶陪坐在屋裏與沈飛白說話,看見孫子一動不動,起身走過去推他一下,“你個傻小子,快來見見你哥。”
大寶奶奶中間介紹,催促:“叫人啊。”
大寶嗫嚅半天:“……哥哥。”
沈飛白嘴角微勾,很溫和,但除此之外,一個多餘的表情或是言語也沒有。
大寶奶奶心裏不太滿意,正要再說點什麽,大寶巴巴地看着周霁佑,小聲問:“她是誰?”
老太太一愣,恍然意識到落下了一個人,堆起笑容繼續介紹:“你哥哥的女朋友,叫姐姐。”
大寶這回倒是挺幹脆:“姐姐。”
周霁佑微微一笑:“你好。”
原先的計劃被突來的這一遭徹底打亂,飯桌上,老太太熱情留宿,不等他們點頭同意,直接拍案,讓他們晚上就住家裏。
王蘭馨對此無異議,婆婆态度的轉變在某些方面,于她而言是有利的。
大寶悶頭扒飯,瞅瞅周霁佑,再瞅瞅,再再瞅瞅,忽然,旁邊一道深邃暗沉的目光靜谧無聲地定在他臉上,他一驚,飯菜卡喉嚨裏,咳得滿臉通紅。
老太太心急如焚,又是拍背,又是遞飲料,“怎麽那麽不小心啊……”
周霁佑瞥一眼沈飛白,後者局外人一般夾了一塊魚籽進她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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