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似水往事

回了自己的殿裏，昔夜小心地幫我擦着藥。我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樣子，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呀，沒想到啊，你今天大不一樣啊！”

“什麽不一樣？”他一邊上着藥一邊問我。

“你今天太反常了，你竟然要趕那麽漂亮的姑娘走，還這樣柔情似水的，跟你平時那一副冷冰冰要死不死的樣子差別實在是太大了！”

“我說了今天我是你的，當然不一樣。”他塗好最後一個傷口，放下藥膏，很認真地看着我。

我抖了抖，斜睨着他，又往後退了退，“我沒錢沒色，你別找錯了人。”

他笑笑，“我不缺錢不缺色。”然後也斜睨了滿臉茫然的我一眼，笑道，“再者，你這樣的，也沒錢沒色。”

旁邊在繡花的瓊鶴“噗嗤”一笑，繡花針紮進了他手指裏，他痛呼一聲，哭喪着臉。我吞了口唾沫，看看胭脂滿臉的他，有些尴尬，“哈哈”幹笑了兩聲。

“我有些悶，想你陪我出去走走。小鶴，你來将這些收拾了。”

“好，姐姐放心出去吧，反正你也沒錢沒色，我不擔心。”

“……”我有些尴尬地笑笑，低下頭沒再說話。昨日雲天河送來信報，問我瓊鶴如何了。要是他看見瓊鶴變成了這個樣子……怎麽辦啊這樣，男不男女不女的。

和昔夜出去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所以就沒有叽叽喳喳。有時候我也在想，是什麽改變了我們，像我這樣向來沒心沒肺的人，竟然也開始多愁善感起來。

跟着他來到了雲峰，燥熱的仲夏季，這裏竟是這樣幽涼，處處花香。立在雲洞前，他問我，“你還記得這裏嗎？”

這裏麽？怎麽會不記得呢？那年我陪着他回來，俊秀的少年孤僻冷傲，不願與他人為伍，獨自一人住在這清冷的高山上。我被視為貴客，被安排住在水月城最大的客店裏，吃好喝好睡好。那時候的雲浮族已經瀕臨滅族了，我從沒見過這樣繁華的地方，坐在山洞裏的石凳上，我瞧着他舞劍，一臉羨慕地，“要是雲浮族也像你們這樣的就好了。”

那時候，我每天都會越過層層疊疊的山瘴往這裏跑。山下繁華山上清冷，每天我會帶來不同的食物和小玩意兒給他。他冷笑，“你在這裏不過住了幾天，反倒比我還熟這些東西。”他的眼神裏透着一股失望和疏離，那是我所讀不懂的。

不過我懂他的處境。

我拉着他的手看，笑着對他，“骨節修長，筋骨奇佳，掌紋簡單并不複雜，你日後必成大事，所以有些事你不必過于擔心。”

水月族鴻蒙一氏至鴻蒙必烈，也就是鴻蒙昔夜的父親，是單傳。鴻蒙必烈有三個兒子，分別是鴻蒙子秋，鴻蒙楓和他，他這三個兒子都是人中龍鳳。但鴻蒙昔夜的母親是欲雪族聖女，是鴻蒙必烈落魄人間所遇，後兩人相愛。只是，像鴻蒙必烈那樣的人，又怎能癡纏于情愛？不久後水月族人将其救回靈界，欲雪聖女便失了他的消息。昔夜的母親獨自一人将其撫養至少年，後在郁郁寡歡中離世，而昔夜也被水月族人帶回。由于不受待見，他獨自一人居住在這深山裏，不見他人。

昔夜身上有聖女靈力的保護，而他本身又受着欲雪族和水月族兩大靈族的靈力指導，所以這小小年紀就有了驚人的力量。他又是那樣有天賦，人未長大，就已經在這整個靈界稱霸風雲，靈界十大高手已有四個倒在他的手上。

越是驚人，越是惹人嫉妒，這樣後，昔夜的日子越發不好過。在一次沖撞了水月王後天風氏後被其驅逐離開。不帶辯解的，心高氣傲的少年拿着一把劍開始了他的流浪。

也就是那個時候闖進雲浮宮的。

我拉着他的手看了許久，臉上的驚訝越來越深。他抽回手不再說話，臉上多了一絲冷笑。我又開始叽叽喳喳，巴不得趕緊炫耀我的占蔔能力。我跟他說，“我從來沒看見你這樣的手相，不僅清靈，還富貴繁華，你這一生，必是大富大貴！”

我說的是實話，他的以後确實會平步青雲風雨無阻。簡單的東西背後，還有很多複雜的事和它捆繞在一起，那些我參不透。那時我的技藝已經精湛到了一定的地步，所以正常的占蔔我都可以做得很好，只是那時候我還小，所以如果有東西不會也會覺得是自己學藝不精所致，那些參不透的我覺得是東西太複雜，也就沒有放在心上。我完全沒有想過一個問題，占蔔者是參不透自己命運的。如果那時候就知道這些，我一定會離他遠遠地，別讓他複雜的糾紛生活惹到我。

只是到後來，是誰的糾紛惹了誰呢？又是誰負了誰呢？

午後的風夾着些許香氣向我臉上撲，昔夜在笑，眉眼間的憂郁又讓我有些看不懂。我從他手裏拿了果子來吃，清甜的味道還是沒變，一如當年。

啃了兩口的時候，旁邊傳來一陣叽叽喳喳的聲音。我轉頭一看，完了，是雲天河的百靈鳥，平時瓊鶴偷懶找不見他時就會讓百靈鳥過來送信，昨天已經問了一次瓊鶴我沒有回，那今天一定是要我帶瓊鶴去見他了。

可這情況又該怎麽處理呢？瓊鶴自小跟着他長大，他就把瓊鶴當當親弟弟一樣來看待的。要是他看見瓊鶴被整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應該怎麽跟他交代呢？

百靈鳥過來帶信，信上說，他已經沒有大礙，但是發現了一些東西，讓我去夢仙居和他見一面。

我側眼看了看昔夜，他沒什麽反應。我雙手撐着地要起來的時候他開了口，“你跟他之間還有聯系？”

是我想多了還是怎麽的，為什麽我總覺得這句話裏面有濃濃的醋意呢？我使勁搖頭，“沒有，真沒有，自從我住進了寒峭宮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真的！我發誓！”我舉起手對他說，“要不是上次雲浮宮遺臣一個接一個被殺他找我，我連他長什麽樣都忘了。”

昔夜放下我的手，嘴角揚起了一絲笑意。他看着前面的湖，眼神空洞得連我都覺得可怕。我不知道他這三年經歷了什麽，又或者是受了什麽刺激。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看他沒什麽反應，有些尴尬地傻站着，愣愣地看着他發呆。

許久，他開了口，笑道，“你看什麽。”

我只是拉着他的袖子，有些怯怯地傻笑。過了一會兒，我抱住他胳膊，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那個，你不要再難過了，有什麽事你跟我說，雖然現在我靈力全失什麽都做不了，但我會一直站在你這邊，不管是什麽事我都支持你，你要不要……把事情跟我說說，讓我為你排憂解難……嗯？”

他沒理會我，眼睛還是看着前方，仿佛可以看見什麽似的。我抱着他胳膊，使勁搖晃着，“喂，喂，你幹嘛不理我？你不信我啊？我說的是真的，像我這樣大義凜然的，一定可以……”

“得了吧。”他打斷我，嘴角間的笑意看上去還是那麽欠抽。他拂了拂我被風吹亂的鬓發，纖長的手指劃過我臉上傷口處，動作很輕，我并不感覺到疼。他接着道，“你六年前……還不是一聲不響就走了？”

是啊，我确實是一聲不響就走了。那時候我知道他要攔我，所以不得不偷偷地走。那時候我就想，靈界找不到的地方，又會不會在人間。我就想，我就去人間看一看，如果找到了，我把族人安頓好再回來找他。如果還是沒找到，那也沒事兒，就當我在人間游玩一番，反正我也羨慕人間的繁華很久了，權當開了眼界。

可是，我沒想到，回來後我靈力就開始迅速退化，到後來什麽都不剩。那時候的昔夜跟我之間嫌隙也多，見了幾面我就一個人去了寒峭宮。原本以為寒峭宮安靜的生活可以讓我修養好恢複好我的靈力，但沒想到虎落平陽被犬欺，我在那裏受了不少欺負，別談修養，連吃飽飯都成了問題。

我低下頭，手還是抱着他的胳膊，說話聲連我自己都聽不見，一點底氣都沒有。我說，“不會了，以後不管遇到什麽我都不會再幹這麽蠢的事了。而且不管你遇到什麽我都站在你這一邊。”

“是嗎？”他把手裏的果子塞給我，又幫我拂去肩膀上的碎花，嘆了一口氣道，“但願如此。”

那一刻我心裏特別堵，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難受。按理說，我的皮已經夠厚了，他這樣不相信這樣羞辱對我來說應該也沒什麽了，但我心真的塞得慌，看見他一臉落寞的樣子，我覺得我的心幾乎都要碎了。我想起那晚差點出事的時候，那時候腦袋裏想的全是他，我想要是他在這裏就一定沒有這樣的事發生。我從沒想過會這樣信任依賴一個人，仿佛有他在這裏，即使是天塌了，也會有他頂着，而不需要我擔一點兒的心。

眼下他心裏不知道裝着多少事，我多想也為他分擔一些。可是他是那樣心高氣傲，有什麽事也不肯說，只一個人悶在心裏。信任別人？怎麽可能？別說是我了，就算是影無雙，我想他也留了一手。

我擡起頭看他，很認真地，從來沒有這麽認真地，“一定，肯定！”

我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漂亮得超越了天上的星子，那樣空洞憂郁的眼神讓我想起了當年雲浮宮滅亡的時候我的狀态，空洞的虛無的。他就站在我旁邊，扶住搖搖欲墜的我說，“節哀順變。”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號啕大哭，我說，“我沒有家了，他們都死了，都死了……怎麽辦？怎麽辦？”

他抱住我，聲音低沉，“你先去找那個地方，若找不到，就來找我，我來安頓你們餘下的人。找到了，你也可以來找我，我護你們無争亂無紛擾。”

那時候我是多依賴他，就靠在他肩膀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我收拾東西往回趕的時候，他已經因為打斷幽蓮族使者三根肋骨而被囚禁在雲峰洞，所以我走的時候，他沒有趕去見我。我坐在天鳥的背上，遙遙地看着雲峰，一直到再也看不見。

一晃，三百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