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天都

隔幾天,我眼睛上的紗布已經可以取下來了,睜開眼看見那大片白束的時候,我還覺得我在做夢,恍若隔世。

曾幾何時,我們無憂無慮,不愁吃不愁穿,就那樣簡簡單單地活在雲浮城。那場災難後,我再不懂事也開始開竅,畢竟我是雲浮的神女,大家還要信仰着我,要是連我都垮了,那雲浮就真的沒有希望了。雲浮神話裏還有一個聖城,是雲浮天神離世時留下的。這三百年我一直在找,雖然一點消息都沒有,但是我們還是倔強着不肯放棄。其實,我也想過,這雲浮聖地是否存在,是不是,所謂的浮生城或許只是一個傳說。這些年的風雨流浪,也讓我漸漸明白雲浮天神的意思。

留給我們希望,不過是讓我們撐得時間久一點,在希望中離世,總比絕望而離去要好得多。可是,他到底還是算錯了,這些年我們流浪也好,飄搖也罷,都是平平安安的,少與其他靈族有沖突。這樣活着,終于是讓我們對活着這件事多了一份堅定。

擡眼看着那大片大片的白束,我想了很多。其實,這一次的死裏逃生之後,我忽然覺得,我以前在水月平平靜靜的生活也很好。雖然沒有做到雲之峰大王給我的囑托,我也不算是對不起他。

花蔭從那麽小長到這麽大,我也算是功不可沒了,雖然她變得心思陰骘,但我能做的都做了,幫她打架,幫她做飯,連我夫君我都給她了,我沒做什麽對不起她的。而浮生城,它原本就是虛無的,我找不到,但是我讓族人住進了水月城,也算是給了他們安定和平靜的生活,這些,也算是我的功勞吧,就算不是功勞,那也算苦勞吧。

白束開得又旺盛又精神,雪白的一片,可是,我總覺得少了些什麽。這樣純潔的白色,這樣漂亮的花兒,這樣大片大片地怒放,幽木羽應該也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可是,它的白,白得蒼茫,白得無力。

雲浮城的白束,應該還有一種鮮紅色,那是如血的顏色,散着濃濃的怨氣。而雲浮宮已經不在了,這裏的花還是開得這樣漂亮。

草木無情,繁華依舊。

而我們,我們的過往,都已經凋敗,殘破得不成樣子。

我耷拉着腦袋坐在似錦繁花之間,滿面憂郁。幽木羽遞給我一個枇杷,我接過來剝了吃了,滿嘴都是汁水,我說,“不甜。”

這樣說就是我的不是了,這個枇杷是上好的貢品,少有的個頭少有的味道,我以往吃的任何一個都沒有這個甜。可是,眼下這種情況,要我怎麽吃得下去,這樣啃着這鮮嫩的肉,越吃越像在嚼蠟。

我說,我想回雲浮城看看。

雲浮滅亡後,雲浮的領地便被其他靈族瓜分,而雲浮城便給了幽蓮。我說我想回雲浮,這不離開幽蓮,想必要求也不過分,估計幽木羽也會答應。

他說好。

坐在白雕上的時候,我往下看着那些變化的風景,千奇百怪,也是漂亮得很。以前沒注意,現在松下心來仔細看,只覺得動人。幽木羽問我好不好看,我說好看。他從後面抱住我,我頭皮一緊,推開他,“你自重。”

我垂下眼,有些無力地笑笑,我說我也想回水月,你能放我回去嗎?他冷笑了一聲,可以啊,你嫁給我之後我和你一起回去。

真是做夢。

我有些乏力,盤着腿,嘆了一口氣。我說我不可能嫁給你,他問我是不是因為昔夜,我說是。我說我這一生只會嫁一個人,我只嫁他,除了他我誰都不喜歡。

他的眼睛又充滿陰骘了,我頭皮一緊,“呵呵”地笑,瞧你那樣子,我跟你開玩笑呢。昔夜有什麽好,我為什麽要非他不嫁,像我這樣國色天香的美人兒,後面的桃花多得是,我幹嘛非要吊死在一棵樹上?何況那棵樹已經吊死過人了。

他冷笑了一聲,笑得我頭皮發麻。他說,但願如此。我點頭應和他,對呀對呀。

心裏的不安更緊了,再傻笑笑,“呵呵……”

雲浮城早已經改頭換面了,原來的王宮早已經被推平,新的城牆被壘起,建成更富麗堂皇的宮城,號天都。現在的它也不是那個腐朽不問他國政事的它了,位于其他各族領地的樞紐位置,安靜的它,已經成了一座商城,大街小巷,游人來來往往,川流不息,這般繁華,超過了它以前最繁盛的時候。

我竟然有了一絲慶幸,這樣的它,比以往的它好過太多。雲浮這個位置,應該就是這樣熱鬧的,而不應是以前的不問他事,遠離凡塵。

幽木羽問我,你覺得這樣的雲浮城是不是更漂亮。我說是,不過它不是雲浮城,它是天都。他說如果我喜歡,可以将這個名字再改回來,我說,不了,就這樣挺好,就算改過來,它也是天都,不是那個腐朽的雲浮了,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幽木羽笑笑,眼睛輕輕掃過四周,然後垂眼看我,“你也覺得以前的雲浮是腐朽的?”

我看見他眼神裏的警惕,或者是覺得我将他引到這裏來是有其他目的。目的我确實有,不過可不關援兵和影衛他們的事。我說“是啊,雲浮怎麽會不腐朽呢?對着自己是說不幹他國事,其實說到底還是當政者無能,誰都看得清楚,因為無能,雲浮人倒也是過得生靈塗炭。滅了它,其實也算是好事,它遲早是要滅的,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

我一邊走一邊跟他閑聊。走在城內,迎面的浮華氣息讓我心驚。雖說我以前愛極了雲浮城,雲浮滅族對我的打擊極大,但是現在看見了這來來往往的人和這繁華街市,我到底是震驚了。多好,都道鬧市燈如晝,長街長,如此一見,不枉虛名。這樣,也不枉它曾經的血流成河。

夜幕已至,來來往往的人未曾減少。我指着那人群說,“人間元宵節的時候,比這個還要熱鬧,還有很多花燈,還有很多美人。”

他愣了一下,笑了笑,“是嗎?”眼神裏有一股不自然。

旁邊走過一個賣糖葫蘆的,他順手買了兩根。我接過,啃着上面的冰糖說,“我在人間也看過這個,不過,我沒吃過。”說着,吐了幾顆籽,自言自語地,“對呀,我怎麽沒吃過,為什麽那時候我不吃呢?”

他垂眼笑笑,臉上有一絲悵然。我一邊吃着糖葫蘆一邊挑選着那些小玩意兒。從挽手的鏈子到綁頭發的絲帶,從抹臉的胭脂塗嘴的朱砂到染指甲的鳳仙花汁,我一樣都沒有落下。幽木羽跟在我後面幫我拿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零碎玩意兒,一邊幫我付錢一邊警惕地看着四周。我笑笑不說話,但臉上還是多了一絲擔憂。

走完那長長的街,我的腿如同廢了一般。癱坐在酒樓的位子上,我一邊嘆氣一邊揉腳腕,“以前花蔭喜歡這樣逛街市,我真不知道為什麽還會有人有這個興致,真是累死我了。”

幽木羽過來要幫我揉腿,我往後退了好幾步,我說,“男女授受不親,你別這樣。”

他嘆了一口氣,坐下,擡眼去看窗外的天閣。這是這間酒樓的最高位置,臨窗的這裏可以看見以前的雲浮宮,當然,它現在叫天閣,是來往商人議事的地方,守衛森嚴,超過了那時的雲浮。他說,“你什麽時候才能像接受昔夜那樣接受我?”我說,“啊?”低頭去吃那些小點心,裝作什麽都沒聽懂。

蓮子糕做得很甜,甜得讓我想吐。

人間漢樂府裏有“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蓮子就是憐子。那時候我和昔夜也在水月丘南的蓮花池裏采過蓮蓬。丘南那裏有水月最大的蓮花池,六月時節,放眼望去,紅是豔紅,白是雪白,接天的碧葉随風搖曳,晃碎了一個夏季輕悠悠的夢。少年就坐在舟上,用埙吹出一支支凄涼婉約的歌。

這樣想着,吃蓮子糕又像是在嚼蠟了。于是我放下蓮子糕,拍拍手,抖掉了手上的粉末,道,“吃飽了。”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不過我當然沒有望飛鴻,現在是夜間,哪裏看得見飛鴻?并且,眼下這個情況,我還沒有那個膽子。看着幽木羽在看天閣,我也轉過頭去看天閣。那是我曾經住過的地方,現下燈火通明,想也能想到,那裏面應該是富麗堂皇的。

他問我,你想不想回去看看?我說好啊。

心裏不禁樂道,真是天助我也。

立在天閣的雲臺上,我問他,你怎麽知道我以前最喜歡這個地方?

透過朦朦胧胧的時光,似乎還可以看到這雲臺上的一張桌子,桌子上圍了好幾個人,觥籌交錯。恍惚間,是誰的歌聲遠了,是誰的舞姿依舊優雅如初?當然,都不是我,那是花蔭小蹄子。

我說,好了,看完了也想完了,我們走吧。

天閣裏面金碧輝煌,黃燦燦的燈光混着焚香味,別樣地精致。臨經水月商人的住所,我手輕輕一揮,動作輕而迅速,也渾然天成,沒有一絲漏洞。

步子遠了,遠了,遠了。我終是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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